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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呢?

——答C.A.同志的第一信
巴金

(1928年7月)


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平等》第1卷第12期,1928年7月,署名:黑浪。


为无政府奋斗究竟是度过生活之最美丽的方法。
——凡宰特


  假若你怪我很久不曾答复你底来信,你要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你所提出的问题无法解答的缘故,我底沈默证明出来我是要给我供献一个慎重的答复。而且我在这反动的时期,在这苦痛的生活中,怀着一个苦楚的心,抑下了奔腾的血潮,以一个冷静的头脑所观察所思索得来的,并没有一点与我几年来所相信的主义冲突的地方。我不但不曾像那一般中途变节的人那样,发现了什么新的道路,违背了自己底真正信仰,而去做自己所反对的事,以求苟且生存于社会,反而我在这时代底前进中愈看出了我所认识的真理是不错的,我所走的道路是不错的。如果我能死一百次,又复活一百次,我仍要走现在所走的道路,我仍要做一个革命的无政府主义者,我既然又如此地将自己底思想和行为判断一番,评价一番,我明白我并不曾欺骗了我自己,我不曾卖掉过我底信仰,而且我还继续地生存于这浊流滔滔的社会中,并不曾玷污过我至爱的理想,那么我觉得我可以不带点愧色地立在你底面前,以同志般的真诚,兄弟般的友爱,诚诚恳恳地告诉你以我所确实感到而且想说的话语。

  “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呢?”你这样地问了。在你底问话中我看出你近来的苦闷,你近来的消极,我知道你对于多年的苦斗已经厌倦了,对于正义胜利之信仰已开始怀疑了。你接着又问道:“这样的情形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终局呢?”亲爱的同志,相信我对于第一个问话,我底坚决的答复是:“照着我们底信仰所要我们怎样做的做去”;对于第二个呢,“这样的情形总有一天会终局的”。

  “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做呢?”这一个疑问把我们引到一个人生底大舞台前面了,我们觉得我们自己是立在一个浊流滔滔的大海岸边了。我们还有什么路走呢?只有跳上舞台,跳入海里。然而我们在跳上、跳入之先,我们应该以透彻的头脑来把这舞台,这大海观察一下,然后才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毅力投身于其中。在那里我们便可立得定脚跟,不会随世飘浮了。

  我们现在且来把这舞台这大海——中国的社会——观察一番罢。不过在我们作这个观察之先,我要告诉你:几十年前在另一个国度里另一代青年怎样得到了这同样问题底解答的故事。这对于我们是一面明镜,我们要从这上面照出自己底面影来。

  其实俄国民众主义底创始者巧尔里雪夫斯基在一八六三年就提出过这样的问题了。他在《我们应该怎样做呢》这部小说内,所下的答案便是一代青年(旧虚无主义者)底理想之“三位一体”——(一)意志之自由;(二)有知识的女性同伴;(三)适合于主义之职业。这个理想竟渐次实现了。

  我现在正以血和泪来写《俄国革命故事》,关于这个题目,我愿意从我所写的书底第七章《毕沙列夫与虚无主义》里引出下面的话:

  ……总之,家庭底羁绊与习俗底束缚皆被打破了。虚无主义已大获全胜了。

  “那么以后又怎样做呢?”旧虚无主义者至此已心满意足,不再前进了。巧氏底小说对于这个问题是没有回答的。有一天从远方来了一个充满热情的青年客人,他来拜访他底先生。他以热烈的语调问那旧虚无主义者道:“那么以后又怎样做呢?”老主人底答复是:“我自己是幸福的了。”充满了热血的青年客人听了这样的答语不禁愤激起来了,又说出比刀剑还要锋利的话:“自然你是幸福的,我也知道。然而要是你晓得你底乡土的同胞究竟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你还能够是幸福的么?他们快要饿死了,政府夺去了他们所有的钱,强迫他们在街上去乞求一点面包皮。他们底苦痛诉之于人,人不顾;诉之于天,天也不闻。号寒没人给之以衣;啼饥无人给之以食。人生并非无情的,但在他们看来,却不能不说是无情的了。也许你不知道这个罢;不然你怎么能够享乐呢?怎么能够不去替他们做点事呢?你不是在数年前曾说过你愿意‘为人类幸福而奋斗’么?”

  巴扎洛夫式的旧虚无主义者毕沙列夫等对于这个青年底质问是无法答复的,因此旧虚无主义便不得〔不〕走上死亡之路了。而那个青年呢,他将抱着满腔悲愤而去了,从此他要用失望的语调来反复地自问道:“我们应该怎样做呢?”然而时节来了。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革命发生了。在这一个俄国青年面前现出了一幅图画:一个大的城市为着一个伟大的理想而起了革命了。这个青年用了全副精神注视着法国赛纳河岸上正演着的惊天动地的活剧。他看见洪水一般流着的血潮;他听见在大路上被屠杀的妇人,小孩底沉痛的哭声。他们是为着什么而死的呢?为着什么而哭泣的呢?为的是工人底解放;为的是伟大的社会理想。

  同时他又回过头来看俄国。好像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向他说:把你底眼光转到田塍上罢,你且看这一个人。这是一个农夫,一个自由的人,因为据说在俄国已再没有奴隶了,你再看清楚一点!这个自由的人并不是在劳动或播种。他在吞食土块。固然人把田地给了他了;但是他没有耕田的耒耜和锄锹,他也没有牛马,因此他无法使土地肥腴。他没有吃的东西,饿得急了,只得吞食土块!要是他在土里寻出了树根,他还要留下带回家去给那个在破屋中等待着的妻子和小孩们。看看农民罢:他们底全生活充满了忧愁受苦和虐待。他们苦于饥饿,疲于劳动,永为特权阶级底奴隶,终日无休息,无慰安,无希望,无快乐地劳苦着;政府使他们永远生活在无知的状态之下,所有的人都掠夺他们,践踏他们,没有一个人援手救他们的。

  热泪从这个青年底眼里流出来了,他底心苦痛着:“要是我真受着苦,要是我真在痛哭,这是由于那个苦痛着的俄罗斯老母亲的缘故,她眼看着她底孩子们饥寒困苦地死在她底枯瘦的怀中。俄罗斯呵,我在哀悼你!”

  然而徒然哀悼是无用的,于是这个青年便起来了,他现在得到了“我们应该怎样做呢?”这个问题的解答。他所下的答案是:“要建设和平的理想乡,不得不靠刀剑的力量。”他找到了他应该做的工作——“到民间去”,他便向农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告诉农民怎样才能够想象他们自己,怎样才可以使他们得着幸福。为着这可怜的受苦者——只能痛哭的农民们,这青年底心像烈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了。他底额上现出了红光,他底眼里喷出了烈焰。他于是在心里立下了严重的誓愿:愿牺牲他底生命,他底精力,他底一切来解放那般匍匐于特权阶级之下受着束缚和虐待的奴隶们;他知道那一类人曾流了生命之血来使得他——一个特权阶级的后代过着安乐的生活,能够安心读书增长知识。

  于是这青年抱着不屈不挠的决心,抛掉那烧灼他底身体的锦衣,弃却那梗塞他咽喉的美食,身着褴褛的衣服,足穿农民底木鞋,离开了华丽的家庭,辞别了亲爱的父母,走上了“到民间去”的旅途。在那里他以一个贵族底后裔而加入农民底队伍,或入山间的僻地,或到田畔风暖之区,和农民把锄推犁,共尝甘苦,在偷闲吸烟的瞬间便把社会主义来宣传。只为了这个,这一类的青年就得了死刑与流放罪之判决。

  “到民间去”的运动开始以后,又如何由宣传而进到恐怖主义,而进到皇帝之暗杀,而进到群众暴动,这其间的经过还需要一管调了血和泪的笔来写出的。一个十五岁的英国女孩说得好:“在这些男女底面前我们发觉自己是何等的渺小!”我在这里是不再叙述下去了。然而就从已叙述了的一段中,我们也可得到一个教训,一副兴奋剂了。

  俄国青年所找到的答复也就是我们现代青年所应当找到的答复:“我们应该怎样做呢?”——“为人民解放这一个伟大理想奋斗”,俄国青年在这一句话中找到了他们底生命工作,我们中国青年底生命工作也只能存在于这句话中。

  现在鸡已三唱,天色已由深黑变为鱼肚色,快要变成白日的光明了。我见着光明征服黑暗的事实,我底心更是强健,我底信仰更是坚定!我相信终有一天光明要统治全世界!然而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在第二封信里,我们再把注视在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俄国战场的眼光移到现今的中国去罢!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