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文最初发表于《自由月刊》第1卷第4期，1929年4月25日，署名：芾甘。后收录于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版《生之忏悔》。

　　托尔斯太逝世的时候，教会的当局把他认作他们一道的人。他们说：“他是我们中人。”这一件事情便使我联想起一篇关于苍蝇和耕牛的俄国寓言。牛拚命地耕田，苍蝇休息在牛角上，一事不做，然而牛弄得精力竭尽回家的时候，苍蝇却夸大地说：“我们耕了田了。”教会的当事人对于托尔斯太的举动恰和寓言中的苍蝇一样。诚然，托尔斯太把他的人类关系之概念基础在《福音书》之新的解释上面。然而他和现在的基督教是离得很远很远的。
　　托尔斯太是最后的真正基督教徒，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所以他把教会的要塞及其一切恶毒的黑暗之势力，一切罪恶，一切残酷的暴行完全摧毁了。
　　因为这个缘故，他便受着“圣公会”（宗教议会）的迫害，被处以破门罪而逐出教会；因为这个缘故，他便为沙皇及其刽子手所嫉恨；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著作在俄国曾被禁止。
　　托尔斯太之所以能够逃脱其他伟大的俄罗斯人的命运，其惟一的理由是他的力量要超过于教会，要超过于贵族，甚至要超过于沙皇，他是俄罗斯伟大的良心，他把她的罪恶展现在文明世界之前。
　　托尔斯太对于当时诸大问题的感受是何等地深切，他对于人民的关系是何等地密切，这在他的各种著作中都曾明白地指示出来的，然而未有比在（黑暗之势力）一剧中描写得更为有力者。

　　密特里：比方你有钱，我的田地正荒芜着；春天，而我没有种子；或者我没有钱完纳粮税。我便跑到你这里来，说：“阿奇姆，请借十个卢布给我。我等到秋天收获的时候，还给你，另外还加上十分之一的利息。”比方，你看见我还有一匹马或者一头牛，可以被榨取，你便说：“我要两三个卢布做利息。”绳子已经套在我颈项上了，没有它，我是不能够进行的。我说：“很好，我愿借这十个卢布。”到了秋天，我卖出了一点东西，把钱还给你，你另外榨取了我三个卢布。
　　阿奇姆：然而这是一件不公道的事。一个人要是忘记了上帝，是不行的。
　　密特里：等一会儿，且等我说完：你把我的钱榨取了，比方阿尼西也有钱放着不用。她没有存放的地方，而且因为是一个女人，又不知道拿钱来做什么事。所以她便跑来找你：“我能够用我的钱生点利吗？”你便回答道：“是，你能够的。”那么我便等着。第二年夏天我又来找你，我说：“再借给我十个卢布，我还要付利息的。”你便注意着，看我的皮剥下来没有，还可不可以在我身上弄出一点钱，如果我还可以被榨取的话，你便把阿尼西的钱借给我，然而要是我连饭也没有吃的了，你晓得我是无法被你榨取了，你便说：“兄弟，愿上帝与你同在！”你便去另找一个可以被你榨取的人，把阿尼西的钱借给他。如今银行做的事情便是这样。它就是这样维持下去的。朋友，这真是一件非常聪明的事。
　　阿奇姆：这算做什么？这是龌龊的行为。如果一个农人做了这样的事，农人们便会把这当做一件罪孽。这是不合天理的，这是不合天理的。这是坏事。有学问的人怎么能够做出——……据我看来，没有钱固然有苦恼，然而有了钱苦恼更增加一倍。上帝叫人做工，然而你却把钱放在银行里，自己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睡着、让钱来养活你，这是坏事，——不合天理的。
　　密特里：不合天理吗？朋友，如今的人是不管什么天理不天理的，他们只想着怎样才能够抢别人的钱。

　　尼其泰：你们真缠死我了。我要走。你们要怎样做，你们去做好了。
　　阿尼西：（自门内出）他挖好了坑吗？
　　马德邻：他不愿意呢。
　　阿尼西：（大怒奔出）不愿意！坐在监牢里虱子愿意吗？我立刻就到警察那里去说。要失败就失败，就一块儿失败。我全都说出来。
　　尼其泰：（战栗）你说什么？
　　阿尼西：什么？全都说出来？谁拿的钱？你！谁下的毒？我！可是你早也晓得，晓得是和你商量好了的……

　　尼其泰：父亲，听我说！最先阿库林请你看着我！我对你犯了罪了：我允许娶你为妻，我引诱了你，我欺骗了你，我又抛弃了你；为了基督的缘故，饶恕我罢！
　　马德邻：呵，他着了魔。他怎样了？有魔鬼附着他的身。起来，不要胡说了。
　　尼其泰：……（向阿库林）我杀了你的父亲，我这条狗又玷污了他女儿。我有力量压制她，我又杀了她的孩子……（向父）亲爱的父亲！请你饶恕我这一个罪人！当我开始放荡的时候，你对我说：“鸟爪一旦被人擒着，全个鸟便逃不掉了。”然而我这条狗并不注意你的话，一切的事如今果然照你的话实现了。为了基督的缘故，请饶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