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五章 天下大事和布雷铿立治夫人
几星期来布雷铿立治夫人一直病得很重,躺着一动也不动,大夫认为已经希望不大了。没想到,她倒渐渐回复了过来。上校进来时,她也认出来了,还无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贝蒂露不时到她床边来坐坐,她见了也很高兴。如今冬日的灿烂阳光照进了窗户,她也更清楚的理会了自己的处境。她虽然身子虚弱,神志却是愈来愈清明了。慢慢的,现实和梦境可以分开了,她记起了一些梦幻,也记起了几幕真实的情景。
今天她就安静地躺在床上,瞧那镶着紫边的朵朵白云在天边飘游。上校就要来跟她聊天了,护士和女儿也快要来了。她老大不愿意的,硬是逼着自己去追想那个夜晚——那个可怖的夜晚。她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到家的,只依稀记得似乎曾骑马狂奔。这使她又想起了过去在路易斯安那的幸福的岁月,那时她和上校俩经常骑马出游,直奔驰到庞察特棱湖边。……她赶紧收住了心,细细回想:那孟沙的事,她是什么时候告诉上校的?说得详细不详细?她得再跟他说详细点儿,一定要让他原原本本知道才好。
她的思緖一下子又飘到了那个接生的老太婆身上——一个小娃娃又让她接到了世上。这个老太婆接下过多少娃娃?她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儿也正是这双黑手接下来的——她想起了女儿那种冷漠随便的态度,做母亲的始终捉摸不透姑娘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打算。贝蒂露已经二十四岁了。长得这么快,真了不得!
布雷铿立治夫人又想了开去。她很喜欢孟沙,很喜欢这个跟她向过大难的魁伟奇特的黑人。他简直是个了不起的君子,那样的质朴坦率,那样的奋不顾身一想到这里她几乎透出了一丝笑意。当时自己拼命的逼着他往前走,固然是一时情急,可也是出于信任。是啊,他的同胞就是她的家人,他们跟她的关系比卡罗来纳的大部分白人都亲近,亲近多了。-
她不觉又想起了她路易斯安那的老家、她们杜比侬的大族:当时流言纷纷,说她们混有黑人的血统——她真要笑出来了,那当然是无稽之谈。可是……也难说呢!她记得过去在她们家附近经常有个乌黑消瘦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清秀而蛮横的小娃娃望而知是个白人的孩子。真的,黑人跟她关系非常密切;奴隶是南方的一部分,永远也分割不开。现在他们既然得到了自由,就应该给他们作个安排。她一定要跟上校好好谈谈。正想到这里,上校来了。
上校悄悄进来,对她瞧瞧,看见她眼色安详、神志清明,觉得十分高兴。夫人拉住了上校的手,忘了原先想说的话,却说:
“我在这儿躺很久了吗?”
“六个星期了,”上校答道。
“选举怎么样了?”
“早结束啦——得了,得了,别谈政治了,包你一切顺当。”
“将军当选了没有?”
“当选啦,”上校慢条斯理的说,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罕普顿是南卡罗来纳州的州长啦。”那副口气简直有点不由分说。他接着又谈到了天时和年景,过了一会,就想站起来走了。妻子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不安。她从床上探了探身子,抓住了丈夫的手,说道:
“亲爱的,我记不得了,我那天晚上有没有全都告诉了你?”
上校飞快的瞥了她一眼。“好了,好了,亲爱的,别谈这件事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谈——我一定告诉过你吧,孟沙为了保护我,表现得多么英勇、多么伟大,”
上校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了看表,没有答腔。布雷铿立治夫人从床上稍稍挺起身来,向侧着身子的上校说道:
“那天夜里我原是不应当去的,可是我放不下心,只当有什么事把你绊住了。我就打算去说明一下。没想到会夹在两帮人的中间,多亏这个黑人冒了生命的危险,带我穿街过巷,到了他家,绕道逃出虎口一只怪我骂了他,逼他往前走,这才撞上了那大队人马。我就把经过情形都告诉了你,把孟沙也交给你保护——我是告诉了你的,不是吗?你一定把他照看得很好吧?”
可是就在这当儿,护士端着精美的午餐进来了,上校一言不发,吻了吻妻子,就出去了。这时候克拉立丝·布雷铿立治突然看到了一个天大的悲剧的阴影,她承受不住,倒在床上,阖上了眼。
第二天早上,上校急忙忙进来,以探索的目光把她端详了好一阵。她透过半垂的眼睑,恍惚看见丈夫的眼神除隐含着一丝忧虑,一丝像是惊恐。这难道是她的幻觉?不会吧,不过她也没有说什么。如果有事的话他自己会说的。上校倒确是开了口,说得滔滔不绝;他是不知不觉的,在寻求同情和谅解。他自己不知道,其实这些天来他内心是多么想跟她谈谈。他说着说着,几乎忘了她刚刚害过大病,身子还是那么虚弱。他仿佛是从远方归来,告诉她那儿出了什么离奇古怪、捉摸不透的事,惹得他内心感到莫名的彷徨。
“眼下正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一边神经质地来回走动,一边说道。布雷铿立治夫人暗暗宽慰:他心情这样焦躁,决不会注意她脸上怅然绝望的神色。“南卡罗来纳出了两个政府、两个议会。国家也选不出总统。我们这里的选举简直是一场恶梦,一场丑剧;选举都是丑剧,但这一次的丑态更压倒了一切选举。查尔斯顿郡的选票一向不超过两万;可是这一回,虽然有三四千黑人选民给白人吓得没有去投票,又有一千名黑人受到收买投了罕普顿的票,结果却点出选票两万四千张,共和党以空前的优势取得了这个郡的胜利。
“在白人为主的各郡,白人往往一人投了几票,成百的北卡罗来纳人和佐治亚人也越过州界,混进来投票。艾奇非尔郡有七千选民,黑人占了很大的数目,结果却点出了九千张选票,民主党居然比对手多了三千票!后来选举结果揭晓,民主党依靠舞弊在州内取得了胜利,可是州检票委员会是共和党占的多数,所以选举人票又归了共和党。委员会的委员都给监禁起来。共和党成立了一个众院,民主党也成立了一个众院,两个众院争夺大权,一场恶战,直打到联邦军队出来干涉。
“十二月四日张伯伦宣誓就任州长,十天以后,州最高法院——内中有一名法官还是黑人——裁定民主党的议会为合法议会。罕普顿宣告当选州长。他向张伯伦索取州府大印,下令撤消那个杂种财政局长卡度佐的职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闹到了华盛顿,现在罕普顿一定要我到国会去列席作证。”
他打住了。妻子知道丈夫不无意思要她说几句。可是她没有开口。她不能开口。他们面前摆着一个题目,可是谁也不能去碰一碰;双方僵在那儿,都很紧张。后来上校终于又开了腔。他本想对她说:孟沙的事件完全改变了他的态度,他现在觉得屠杀和欺诈也不是什么“不可忍”的事;然而他不能这么说,因为,万一他妻子的话倒是真的(可这不会是真的,也千万真不得),那他就无以自解,他的罪过就加倍深重了。他得去避一避——去想一想。他就不由自主的说道:
“我不知道罕普顿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我这人就是不会耍手腕。当前的局面真叫我看不惯,真叫我吃惊。只是因为——罕普顿就是咬定了这一点——因为我是一个……”他支吾起来,“……古老南方的绅士……可是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布雷铿立治夫人知道丈夫是巴不得她开口,她好容易才压住了颤动的嗓音,说道:“你得去,当然得去。”她知道,其实他们俩都是在争取时间,好喘一口气。双方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此刻彼此的思想和举动都失了常态。过些时候也许能恢复正常——可是现在不行。她心里在说:快!快!快走!可是嘴上却问:
“你什么时候动身?”
上校,瞧了她一眼,猛然理会到她是那么苍白消瘦。“可是你……?”
“我没有什么。我就留在家里,好好休养。等你回来,一切都上了正轨,那时我们再好好谈谈。”她暗暗可怜他,真可怜他。他是又想去,又想不去。种种本性的冲动在他内心交战。他的脸色显得那么衰老、愁苦、惶乱。可他一定得走,得马上就走。她真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尖声大叫。但结果只是摸摸丈夫的手,阖上了眼。
第二天,对妻子的护理事宜作了仔细的安排以后,上校就动身了。布雷铿立治夫人又足足躺了一个星期,多睡少想,养着精神。她每天还起来走走,起初只是摇摇晃晃的从床边勉强走到双人沙发,后来就能走到房间的那一头了,再后来,终于可以在窗前小立,遥望那望不见的大海了。
今天,她凭窗眺罢,又回来靠在沙发上,面向着大海,遥想着海景。过了一会,她就毅然决然的,凝神追想起来。那天夜里她到底对丈夫说了些什么?到底说了什么没有?她只记得她看见丈夫来了,就站起来大叫,以后如何,就记不得了。万一她什么也没有说呢?万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昏了过去呢?这可是大有可能的。万一如此,他们怎么知道她的处境呢?怎么知道事情的原委呢?丈夫带着她深夜赶回家里,她人事不省,躺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汤姆·孟沙到底怎么样了?她丈夫为什么不发一言?是圆满解决了呢,还是造成了悲剧?
她好容易又挨过了两天,身体一天天复原,精神却一天天脆弱、一天天沮丧。她什么也没有问过谁,可是不用打听,也渐渐都明白了。她明白了:在那个不幸的夜晚,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竟没有把想说的话对丈夫说,竟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丈夫、告诉任何人。结果怎么样呢?她不敢想象,可是她一定要知道。她听见有开门的声音,赶紧定了定神,闭上了眼,悄悄的往沙发里一靠。
进来的是贝蒂露,哼着小曲,踮起了脚,向母亲走来。一看母亲闭着眼,就从梳妆台上取起香粉胭脂,擦擦试试。布雷铿立治夫人恢复了平静,随口问道:
“啊,贝蒂露,你还记得那个孟沙吗?就是那个黑人?”贝蒂露诧异地瞧了她一眼,照旧管她打扮:“记得呀。怎么“他后来怎么样了?”布雷铿立治夫人问。
贝蒂露猛一转身,惊讶的望着她,说:“哎呀,妈妈!他还能怎么样呢?在他自己家门口让人处死啦,还用说吗!”
布雷铿立治夫人一声不吭,两眼一闭,昏了过去。因为她一点也没有出声,所以贝蒂露只当她又睡着了,就踮着脚尖退了出去。
布雷铿立治夫人卷进了黑沉沉的昏迷的巨浪,她但望这就是死亡。她巴不得一死。再要苏醒过来的话,她怎么受得了呢?因此她就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只觉心头乱撞。等她睁开眼来,看见护士满脸困惑,俯着身子,正在瞧她。
“觉得不舒服吗?”护士问。
“有点头晕,”布雷铿立治夫人连气都透不过来。“不,午饭我不吃了——我想再歇一会儿。”于是护士就退了出去。
火车晃晃荡荡的向北驶去,布雷铿立治上校在车上陷入了沉思。本来他是不想到华盛顿去的,他对罕普顿也再三说过。但罕普顿还是一个劲儿的劝说:
“我们就要成为南方的主人了。密西西比、佐治亚和亚拉巴马这三个州是没问题的。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也就可以到手。南卡罗来纳也无论如何逃不出我们的手掌。这样,以后的问题就是怎样去对付穷苦白人和黑人。对穷苦白人可以收买:给他们选票,赏他们几个官做,在社会上给以必要的平等待遇。对黑人,就一定要剥夺他们的公权,划定一条合法的种族界线,不准他们逾越本分。这还得花些时间,还得狠狠的杀,好好的哄,不过,只要北方帮忙,到头来我们一定能恢复文明的生活。
“如果北方仍然采取战时和战后的一贯方针,同黑人保持联盟,那我们就完事大吉了。但是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这个联盟早已拆散了。那真正的北方对黑人从来没有好感,对奴隶制度也不是真心要攻击。如今奴隶制度消灭了,他们很高兴,我们也很高兴;可是他们心里其实也跟我们一样,并不希望黑人同自己一律平等。他们需要手艺高、工资低、赢利大的劳动力,我们也很需要。
“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要取得本州的大权。我想请你到华盛顿去一趟。让那些北方人跟个南方绅士见见面、谈一谈。让他们知道我们早已重新控制了本州。让他们知道黑人怎样贪污盗窃、征收重税。你要争取改良派的同情。你不妨欢呼奴隶制度已一去不返。你可以表示,我们当政以后一定一秉至公、遵循法律。我们要取消重税,严禁舞弊。我们要鼓励投资,发展农业。我们要叫黑人干活。”
布雷铿立治上校听了罕普顿这番话,觉得很不是味儿。这次竞选运动真使他恶心。他们完全是靠了撒谎、欺诈和凶杀才取得胜利的。“奴隶也欺诈,也杀人”,怎么能算个理由呢?这样,白人又比黑人优越在哪儿呢?说到盗窃——天哪,论起盗窃数目之大,有谁胜得过、有谁比得上他俩都熟识的一些白人?不!他实在看够了。他要回到种植园去,躲起来好好想想。这一次流了鲜血,用了暴力,代价太大了。然而更大的代价,是丢了绅士的荣誉。
他当下就匆匆告辞回家。他回到妻子的床边,就挨了一闷棍:妻子告诉了他孟沙的事。他又惊又吓,说不出一句话。那一场惨酷的私刑,他一直不敢回想,可是心里始终相信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罪有应得的。老天爷啊,怎么想得到里面还有缘故呢?
他本想跟孟沙达成一定的协议,可是,在深夜里看见迎面冲来一辆飞赶的马车,看见自己的妻子破衣散发,大声呼喊,看见车上有个黑人把她紧紧抓住,他哪儿还想得了许多呢?他虽没有杀死这个黑人,却让人把他杀了。他当时还觉得那是完全应当的。现在他感到说不出的内疚,内疚而且羞愧。他要是知道事情的原委,他早就把孟沙从暴徒手里救出来了——可是,那要花多少代价?他内心是不是倒觉得,幸而当时不明真情呢?他要是救了孟沙的性命,史克洛格斯他们会怎么想呢?要知道现在史克洛格斯手下的这伙白人贱民是他的盟友,也不能不是他的盟友了。对他们必须加以安抚、领导。
至于孟沙的事,那一定是克拉立丝弄错了;他是不相信的。克拉立丝坚决认为孟沙是清白无辜的,是见义勇为,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孟沙是在哪儿找到她的呢?是怎么找到她的呢?史克洛格斯和他的探子又是怎么发现的呢?这里一定另有玄虚,克拉立丝只怕还蒙在鼓里。不过现在还不能跟她多谈,自己还要时间仔细想想,她也需要时间好好调养。上校吩咐家人,他出门以后不可对病人走漏一点消息。他已经决定答应罕普顿的再三请求,要到华盛顿去了。可如果他是真的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这莫非是他良心受到了谴责,想要回避现实?他匆匆地、尴尬地告别了妻子,满以为妻子神思恍惚,什么也没看出来。护士和女仆都叮咛过了。他来不及去找贝蒂露,就昂然闯进罕普顿的办公室,直截痛快施说道:“我去啦!”
罕普顿即使感到意外,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来。他称谢不迭,一应信件证明办妥以后,布雷铿立治上校就动身了。火车停靠的第一站是里士满,他一看见这个遍体鳞伤的都市,心都抽紧了。他还是一八五〇年到过这里,那时好一派旋旎辉煌的风光。他当时才二十五岁,要到新奥尔良去参加狂欢节盛会。就在那儿,他遇见了克拉立丝·杜比侬,并且结了婚一多么令人怀念的幸福的岁月呵!
今天这节列车上,有好些国会委员会的委员,他们是来调查南方局势的。有几个跑来跟他攀谈;有个别的,看见这位贵族种植园主还很想巴结一番。上校对他们极尽冷淡而又不失礼数,把他们都挡了回去,不过还是有几个人对他表示了他们对南方白人的同情,以及对黑人的鄙夷。其中有一个人,他却怎么也摆脱不开。他们是在车站吃饭时遇到的,从里士满到华盛顿的一路上,他们就坐在一起。这人自称是个宾夕法尼亚的商人,现在是国会的民主党议员。他硬是要饶舌:
“南方的问题不仅是南方人的问题,也是全国人民的问题。战后,我跑遍了全国各地。可以这么说吧,我对美国多数人的想法比较了解些。我们国家里除了一两个狂热分子以外,谁也不喜欢黑人,谁也不把黑人看作平等的人。给黑人选举权,不过是促使南北重归一统的一种权宜之计。目的达到以后,大家都希望能制订一条什么样的法律,取消他们的选举权。美国人需要的是一个山河一统的泱泱大国,希望这个国家能使我们富裕安乐,能让我们有充分闲暇,好享受到更丰富、更高尚的上流社会生活。”
“哦,倒满不错,”上校顶他一句,“不过这二十年来,他们把自己的心愿倒也隐蔽得够严密的啦。”
“我倒不以为如此。我们一时失策而打了仗,打仗可是灭绝理性的。不过打仗是个失策,这一点我们大家也都明白了。现在我们又恢复了理智,准备踏上更辉煌、更宽广的前进大道。”
“但愿如此,”上校冷冷的应了一声。他们就这样一直扯到了华盛顿。在污秽不堪的六号街车站下车以后,他们就一起去找旅馆。上校对华盛顿的厌恶,更远远超过了他在里士满的惆怅。当年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南方的城市。如今,却成了个满是洋基和黑人的北方的据点。他想起:这些年没来,这里已经有十七个黑人闯进了当年台维斯、卡尔洪和韦伯斯特留下过光辉的国会大厅。在这个泥坑里能重建起什么文明来呢?南卡罗来纳诚然有盗用公款、政治腐败的现象,可是在这儿,在这个贼窝里,贪赃纳贿、侵公肥私和公然强夺的邪风,竟一直刮到大总统的宝座上。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校坐在参议院的旁听席上,听佐治亚州议员约翰·戈登为罕普顿辩护;到一月十六日,又听宾夕法尼亚州议员潘特生为张伯伦申辩。上校从议员们的态度和邻座人士的谈话里,渐渐意识到国家已经起了变化。一八七三年的经济恐慌,在南方人看来只是战争的余波,可是在北方人的眼里却是革命的先兆。在这里金钱就是势力。主张重建的共和党已经失势,民主党早占了上风。在纽约州及其州长蒂尔顿的先导下,全国三十五州已有二十三州先后归了民主党。变革是必不可免的了。格兰特没有敢再竞选第三任总统。大家都说海斯已准备同,南方妥协了。
布雷铿立治渐渐觉得南方和国家都有了希望。他每天都给妻子写信,那恶梦般的·孟沙事件也渐渐从心上淡褪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当然很不幸,不过这都是全世界大灾难的一部分。以后他或许可以设法弥补一下。假如孟沙遗有子女的话,他一定要让他们学点技术,成为有本领的工人。不过目前他顾不到这些,他不能不注意天下的大事和南方的前途。国会不愿干预南方的局势,这就可以肯定:海斯在做定了总统以后,已经作出了承认罕普顿、撤除南方驻军的保证。上校立刻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
了妻字,并且定下了归期。办妥以后,他就回旅馆去收拾行装。
走进自己的独用房间,他吃了一惊:房里赫然坐着一位生客,高个子,宽肩膀,头发雪白,很有风度。
那人站起来一鞠躬,说道:"上校先生,我要请你多多原谅。我不能不在你回南方以前,同你私下见一次面。因此我打通了旅馆经理,在这里等你。请允许我作个自我介绍:我叫奥雷留斯·波雷伽,我们路易斯安那的波雷伽家族,你是知道的。我还承蒙你的岳母杜比侬老夫人,给了我一封介绍信。”
上校看见有人闯进他的私室,又是骇然又是冒火,他摆摆手请客人坐下,看罢了信,不大自然地同客人握了手。既有杜比侬家族的族长杜比侬老夫人的亲自介绍,这位先生看来一定是名门望族无疑了。他还清楚地记得老夫人的模样:鹰钩鼻子,满头白发,天生一副威风凛凛的神气。她从头到脚都是十足的贵族气派,生来就有独揽大权的才能。
波雷伽先生又在说话了:“那么,先生,请让我来解释一下我这次冒昧打扰的来意。我是一个共济会会员”——说着以高级会员的握手就握了握上校的手——“不过,说得再明白点儿吧,先生,我还有幸担任了金环骑士团的总团长。”他拉起翻领,翻领,背后露出一枚顶着颗星的马尔他十字章。
上校瞪大了眼。他记得南北战争前十年,他是查尔斯顿“保卫南方权利俱乐部”的会员,当时俱乐部的会员曾集体加入了这个组织。他说:"可是我还以为……”
“先生,你的想法我完全明白:你是想这个组织已经声名扫地了,勒令解散了。的确,这个组织是让佩克莱和边境诸州的人们搞得声名扫地,他们存心虽然不坏,却都是些庸人,不了解我们的崇高使命。凡伦亭盖更是丢尽了我们的脸,使人以为我们
是个专门煽动临阵脱逃和怠工破坏的阴谋集团,”
上校说:“我们组织的宗旨,在于扩大南方的版图,推广南方的文化制度,越过格兰德河,伸入墨西哥和中美,囊括加勒比海,甚或达于南美;在于建立一个以黑人奴隶制度为基础、发展真正文化的文明大国,同合众国的商人店主相颉颃。”
“一点不错,先生。我们除了在得克藤斯和加利福尼亚以外,都白费了心血。我们进兵中美、古巴和圣多明各也都失利。在国内我们又打了败仗。不过我们都还活着,我们又组织了起来,我们现在的目标要比一八五五年所设想的更宏伟、更辉煌。”
“可你们总不见得还要玩从前那套偷偷馍摸、掩掩饰饰的把戏,来遮着我们的目的吧?奴隶制度已经一去不返了。我们即使有回天之力,现在还有什么可以恢复呢?”
“先生,我们还有领导白人世族重起当权的不朽天职。文明的希望、文明唯一的希望,就在于这些世族主宰世界的文化!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用些古风的乱节和……你的所谓把戏,大概还值得吧?”
“也许是吧——不过在我们州里,三K党的行径以及其他种种宣扬‘白人至上’的活动,并没有给我什么好感。倒是适得其反。”
“一点不错。那简直是把我们的崇高目的庸俗化了,这充其量只能算是统御下贱无知的盟军以对付黑人和北方佬的一种权宜之计。相信我,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至多不过再稍拖一个时期,一等恢复了社会的安宁、恢复了白人的无上地位,这一切就可以结束。那时我们的纲领将称霸于世界……暧,我太饶舌了。我受权送来一道敕命请你过目,根据敕命,骑士会大元帅召集的新‘全球骑士代妻会议’将于明天开始举行,务请阁下光廉参加。由于不得已的原因,没有能及早前来邀请,这一点还要请你多多原谅,”
来客打开了一张厚厚的大羊皮纸,递给布雷铿立治上校。纸上都是正体大字,缀满了烫金的和各色的饰花,还绘有许多纹章和徽号。上校看下去,起初疑惑不定,继而感到了兴趣,到最后.简直惊异不止。假如这份文件并非虚假,下面的签字也都可靠,那就表示一个划时代的运动已经展开了。他直盯着波雷伽:“可是这真叫人不敢相信……真没有想到。怎么……”
“今天或明天早上,会有几位先生来拜访你。这几位先生多半是你相识或闻名的,他们会来为我的话作证。如果你相信了,那么明天晚上我们派一辆马车到这个旅馆来接你。我十分有幸,先生,能做你的恭顺忠诚的仆人。再见!”
因此第二天傍晩,布雷铿立治上校给妻子发了个电报以后,便坐上马车,沿着曲曲折折的宾夕法尼亚路疾驰而去。经过了尚未完工的灰色圆顶的国会大厦,望见了高耸的细细的华盛顿纪念碑,还经过了白宫——白宫里那位阿坡马托克斯的胜利者已经在打点离开坡托麦克河了。马车过河,进了弗吉尼亚。天气晴朗而寒冽,山冈上蒙着一层白雪的轻纱。在暮色苍茫中,车子到了亚历山大镇的码头。一句话也没问,车上的人就一起上了快船,快船立即开航,载着他们东拐西转,飞快的行驶了百来里路,来到了水波浩渺的切萨皮克湾。船在昏黑中靠上了一条富丽的游艇,他们就一起换了船。
那是一条式样美观、设备豪华的游艇,上校和他的旅伴上船不久,游艇就起程了。他们受到了温文有就、一丝不苟的接待,较之上校最高的待客之礼也并无逊色。一顿过了时候的晚饭送到了他的客舱里,菜肴虽然简单,却也相当讲究,还有一瓶绝妙的法国白葡萄酒,一杯热腾腾的清咖啡。夜晚虽然很冷,他却睡得挺熟。清早,早饭送到了他的床上,他才留意到这里的仆役并不是他一向习见的黑人,而是些白种的外国人,说英语都带些外国腔,然而应接迎送都受过完善的训练。
他走进大厅,看见那里有几位绅士,可是他一个也不认识。有个伶俐的仆人给他送来了大衣,他就登上甲板,在那儿又遇见了一位高大的绅士,从他的谈吐举止,一望而知是个英国人。上校心想这次集会一定是个国际性集会了,这引起了他的深思。这次请他赴会,虽然鬼鬼祟祟,还免不了要来一套宣誓和握手的暗号,可是他却很感兴趣,因为他深信在这盛大、隆重的排场后面,一定有其深远的目的和打算。他们俩在清新的空气中并排散步。
“你能光临我真高兴,布雷铿立治上校,”那陌生人一开口,就使上校吃了一惊。
“对不起,我实在记不得……”上校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
“当然啦,先生,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过你是很有名的啦。我叫——”他顿了一下,“——赖斯透,”然后又腼腆地接着说:"赖斯透爵士。请别见怪,在你们自由的美国加上这么个头衡,实在有点不合潮流。”
上校掩盖住心中的惊异,彬彬有礼地说:“据我看,爵士大人,我们这一剂自由的药味只怕已经用得过了量了。”
“世上多数地区都有这个毛病,”那位贵族淡淡地答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先生,我们两家还沾着点亲呢,”
上校黑褐色的脸上差点儿泛起了红晕,他一本正经的躬身答道:“我也听到过这样的传闻。”
他们重又并肩漫步,眺望着黑沉沉起伏不定的大西洋的海水;那个英国人接着说道:“先生,我想你一定也同意,处在这世界性的危机中,我们要维护自己的领导大权,就必须保留这种隆重的虚礼、可笑的膜拜。我们这个最高的秘密组织还没有命名,不过你看吧,我们一定会保留那种古老的色彩。我对此一向很反感,可是不久以前,我看见我们英国议会把皇冠、皇袍和皇权十字金球授给小维多利亚——愿上帝保佑她!——给她加上印度女皇的尊号,那时我心里就想:礼仪而能成为政府的一种权力,这倒怪有意思的。先生,我们这几天里要建立的,还是个世界政府呢。”
上校默然半晌,才慢慢地说:“我在未来之前,对你们的计划是不尽了然的。不过我也相信,假如世家贵族真还有重掌大权的一天,那么现在是时候了。不然这世界可就要完蛋了!”
那位贵族笑笑,说道:“不必悲观,我们就要跨进一个新的世界了。”说罢就道声少陪,走了。
上校环顾了一下,看见有好些熟人——全都是世家子弟。他找了一位,攀谈起来;那人说道:
“我真不明白那些北方佬是怎么搞的。说他们大多数人是真心反对奴役黑人,在战前我不信,到今天我还是不信。我看他们是给卷在狂热、贪婪的急流里,身不由主。只要他们一旦同南方的士绅和欧洲的贵族确立了矶固的联盟,他们也会跟我们一样,很愿意把黑小子像欧洲的农民那样拴住在田地上;很愿意有一个白人工人阶级,控制在我们这些根基深固不输于英国贵族的世家贵族手里。”
上校很有兴致地抬起头来说:“可是这要有钱、有权才能办到哇。”
“行啊,”对方答道。“钱,他们有;权,我们也没问题。那几百万黑人虽说已经获得自由,只要北方不来阻挠,我们就能控制他们的选票;何光我们还有优越的气候条件和富饶的资源。”
“不错,可是你说的是哪个北方呢?是那少数正派绅士呢,还是那些工厂老板、铁路巨头和银行股东?还有在这次战争中出力打了胜仗的那一大帮做工的下等白人,又怎么样呢?”
“他们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反对奴隶制度,却又看不起黑小子,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巴不得剥夺黑人的选举权。假如他们和南方的穷苦白人能同‘黑鬼’发生火并,而我们则乘此机会大大加强我们在全世界的实力,最后迫使一切工人不敢妄动,那我们就可以成为世界的主宰!”
这时有个北方商人也参加了谈话,他指出:南方的穷苦白人也许要索取一笔很大前代价,才肯同种植园主结成联盟。北方的白人虽然操着大权,他们可到底是人,是白人。穷苦白人也是一样,何况他们还是奴隶制度的真正的牺牲品。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受些教育,他们是能够上进的。
布雷铿立治上校听了这番议论没有说什么,可是心里并不相信。按他一向的看法:凡是异想天开、认为下层阶级(哪怕就是白人)也能上进的人,决不会是高尚人家出身。白人之间也有差别,也有根本的差别。种植园主和穷苦白人这样两个天差地远的阶级即使不得已而订立同盟,其差别还是照旧存在的。
有一个人(上校很难判定他是干什么的,听他的口音像是北方人)以热烈而又带几分神秘的口气,对上校说:
“说真的,上校,这个世界快要大变了。英国打算成为第二个罗马帝国,想利用美国当个帮手。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吞并,到那时我们在东方将面对以日本、中国为首的亚洲,在我们心腹里还嵌着个非洲。我们何必怠慢这些非洲人呢,将来还用得着他们哪,”
有人插进来说:“哪有这样的事。‘黑鬼’永远也成不了气候,”
可是那人并不服气:“别再胡涂啦。黑人受了教育,有了领导,什么事干不来?在南非不是发现了钻石和金矿吗?今天在苏丹,那些狂热的黑人不是挡住了英国的进攻吗?你说可怕?就可怕吧。不过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很明白的:我们应该好好对待这些‘黑鬼’,培养一些‘黑鬼’的头儿,让他们充当我们的同伙,一起剥削工人——管他是白人、黑人、还是杂种!”
布雷铿立治上校听不入耳,就转身在一个神态安详、相貌端正的纽约银行家身边坐下。这位银行家开头谈到他在铁路上的投资,后来忽然话锋一转,大谈北方应当采取什么方针,才能在北美、南美以及欧洲、亚洲、非洲建立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世界霸权。他认为美国的工人必须严加约束,大公司的权力应当大大扩张。
“在南方,黑人的选举权是非剥夺不可的,可是我们千万不能再不叫他们读书识字.这种群众的求知的决心,不是永远压制得了的。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学希腊文、拉丁文,我们只要教他们学会熟练的技术。到头来他们要么就死尽灭绝,要么就变成规规矩矩、替我们赚銭的工人。
“不过我们最重要的还是要密切注意白人工人。白人工人心儿活,万一让煽动分子和狂热之徒当了头脑,他们说不定会同黑人合流。要知道工人里边有爱尔兰人、意大利人,还有东欧来的社会败类——都是我们在战后胡里胡涂招来做工的。我们北方的民主自然就行不通啦。哪儿能行得通呢!我们的工业都抓在强盗的手里,欧洲又处在革命的边缘。一次经济萧条已经发生了,往后还有的是呢。我们的国家真要有个英明的领导才行,只有南方才配担当这个重任。”
上校正仔细听着,有人却反驳了一句,说是战时宪法修正案生效以后,要剥夺黑人的选举权怕不会那么简单。有个新奥尔良人回答他说:
“这自有最高法院去想办法。”
“不过最高法院恐怕很难打通吧?”上校说。
“当然,”对方答道,“不过世界上没有打不动心的人。我们早已打听明白,最高法院对战时修正案过激派解释的态度是:五票反对,四票赞成。四位赞成的法官,一位家里有个儿子,野心极大;一位是南方人,很有商量余地;还有一位一心想当大总统。
“我们在新奥尔良已经搞了一些案子,只要判决得当,根据这些判例,十四条修正案就可用以保障私产,就可用以剥夺黑人的选举权,给他们划定一个社会等级。困难?当然困难啦。做这种事总得有耐心、用手腕、下本钱,不过事情总是可以办到的。一旦实现以后,美国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英国吗?嗯,英国可以当我们的婢女——或者掉个过儿也可以。”
就这样在高谈阔论中,度过了一个上午,上校悠然自得的,对这些人士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这里世界各地的人都有——有英国人、有法国人、有德国人、有意大利人、有比利时人、有俄国人,有北美来的也有南美来的,有北方佬也有南方人。上校凭他敏锐的眼光和更加敏锐的嗅觉,认得出他们差不多全都是上等人士,出身高,教养好,过惯上流社会的生活,受过多方面的新派教育。他真想不出这么些人是怎么召集拢来的,也猜不透要到哪儿去集会。这也足证他们筹备周密,财力雄厚,一切都机密非凡。
在甲板上吃过了一顿精美的午饭,又那么津津有味的谈了一个下午。晚饭无比丰盛,却又不落俗套。到傍晚时分,游艇终于驶近了一座景色幽丽的小岛——加勒比海上多的是这样的小岛。沙滩有如一片金箔,黑沉沉的粗壮大树守望在海边,树后高高的矗立着几座巍峨的山峰,映着落日,闪闪有光。在海滩和山峰之间,可以望见亮晃晃的有座古堡的塔楼,雉堞分明,旗帜飘扬。一阵清脆的号声迎接了靠岸的游艇。上校对宏伟的景色也见得多了。英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他都见识过;可是却从没有看到过一座建筑,有这个精巧的山庄那么富丽、那么雅致、那么高尚。
他们被迎入了美丽的花园,园里花红似火,绿荫清凉,荡漾着一股幽香。一大批不声不响、却挺伶俐的白人仆人,领他们去看了清静的卧室、宽敞的客厅、弹子房、小凉亭,还送来了各种各样冰凉爽口的芬芳饮料。
夜里九点钟左右,传话请全体来宾整装赴宴,上校想起自己礼服陈旧,心里正有些焦急,忽然发觉房间里已替他摆好一套全新的南军制服,不大不小刚刚合身,旁边还搁着一把雕花宝剑、一件漂亮的绣花斗篷,他立刻看出这是照他当年至金环骑士团所披的斗篷仿制的。斗篷上总有他家的古老的纹章,配着杜比侬家的徽号。上校见了,不禁又勾起了素日的伤心事儿:他没有儿子。不知道贝蒂露这会儿在干些什么,也不知道克拉立丝有没有接到他草草写成的信,还有电报。回音,总要过几天才能收到。回头他们见了面,他有多少新闻要说呵!
半夜时分,他们登上了一座可与巴黎大歌剧院媲美的楼梯,走进一座上校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金碧辉煌的大厅。满目都是大理石和黄金的装饰,绸缎和丝绒的帷幔。在座的人都礼服鲜明,勋章闪闪。上校清清楚楚地认出其中不但有英国的嘉德勋章
和法国的荣誉团大十字章,还有西班牙的“金羊毛”、德国的“黑鹰”、以及好几十种其他的勋章、奖章。除了布雷铿立治穿着灰色的上校制服以外,还有六七个人穿着南军的军官制服,另外还至少有两位来宾穿着蓝色的将军制服。一般来宾都穿晚礼服。
行过了开幕仪式,吹过了雄壮的军号,大厅里顿时罩上一派冷静、认真的实事求是的气氛,于是,就揭开了布雷铿立治上校所毕生难忘的一次会议。发言的是雄,先后的次序如何,他都记不得了,他也不想记住,可是那清清楚楚的一连串道理、事实和结论,他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我们面临着一个世界性的危机。在美国南部,固有的社会制度遭到了暴力的颠扰,半野蛮的黑人竟然掌管着白人的文明。产业都破坏了、没收了、分掉了。长此以往,天下势必大乱。在英国,煽动分子操纵下的读书不多的工人陆续取得了选举权,竭力想控制政府。正是由于这帮人的阻挠,当初英国才没有能来援救南方;对他们若是不加抑制,将来大英帝国定会断送在他们手里。
“在法国,又有个暴发的乡巴佬发了狂劲;如今他虽然被德国推翻了,可是法国却有爆发革命的危险。在德国,强大的世袭贵族阶级虽然当了权,那披着民主外衣的社会主义却是个劲敌。种种或明或暗的动乱正威胁着古老的帝俄·新兴的意大利王国也让过激思想和宗教纠纷打击得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个强大的欧洲也正在它天赋的优秀人才领导下,逐步武装起来,准备征服全世界。欧洲在工业生产和通商贸易方面的技术是举世无匹的。亚洲的几万万人民已经被它征服,踩在脚下。非洲的惊人宝藏最近也已被它揭开,划界瓜分。
“一八七〇年是转折的一年。法国在色当遭到败绩;苏伊士运河已接近完工。欧洲把目光转到了热带,想为自己的工厂找取原料。国际金融集团正在逐渐形成,大公司已成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南非发现了金矿和钻石。保罗·克鲁格那年是四十五岁。
“欧洲原来想依仗美国南方诸州,彻底征服加勒比海——因为加勒比海的‘糖业帝国’已经让那些嗜杀成性的半自由的黑人破坏了;还要彻底征服南美——南美的拉丁人、印第安人和黑人正打算如式仿制,建立欧洲那样的文明。可是偏不巧,美国北方在一小撮狂热分子的迷惑下,推翻了南方的制度,解放了安于本位的奴隶,闹得天翻地覆。怎么办呢?‘以色列人哪,各回各家去吧!’这仗还没有打输哪。只要世上还有瑙狄克人的后裔,这场仗就输不了。
“我们的纲领是:
一、让北方的领袖看清世界的真相。
二、把黑人起回他们的臭窝。
三、对白人工人要设法羁糜,徐图约制。 .
四、集中资本,进而独霸天下;控制世界贸易,垄断黄金,独揽债权。”
在闭幕会议上,有个相当年轻的人,金黄头发,纤秀挺拔,军装上亮闪闪的挂满了勋章,起来向这个新成立的国际组织推举一位全球统帅。大家都探出了身子,心想这不知又是哪位大人物——也许就是刚刚打败了法国、从色当的漫天硝烟中站起来耀武扬威的德国皇帝。也说不定是他那位雄才大略的总理,俾斯麦亲王。不料,报出来的名字却是上校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叫做西塞尔·罗得斯。
旁人听了也都愕然,一时满座窃窃私议。可是那个普鲁士少校操着一口急促的牛津英语,神情庄严地说:
“各位!我的表妹拉齐威尔公主刚刚到达美国,公主取得了西塞尔·罗得斯的同意,可以代表他接受我们授予他的荣誉。我的表妹大概可以算是欧洲最美丽的女人,无疑也是欧洲最聪明的女人,她认识西塞尔·罗得斯已经有不少时候了。有些先生或许还没听说过罗得斯的名字。他是一个英国青年,今年才二十三岁,却早已拥有百万家财,是非洲未来的主宰。三年前我在牛津第一次遇见了他。我们在一起听罗斯金讲英国的前途。我还记得那古老的讲堂的高高耸起的哥特式尖拱,记得那位预言家气度森严而又意气扬扬的姿态。他说:
“你们这些英国的青年,能够使你们的国家重新成为世代君王的宝座,成为统奉天下的王岛,成为光明的源泉、和平的支柱。”
“罗得斯听了感动得不得了,我们也都十分感动,连我这样一个外国人也不例外。后来我们谈了很久。罗得斯主张在英国和美国的领导下建立一个强大的超国家政府,从世界优秀人士中选出一个联邦议会;还主张金融家应该成立一个大规模的秘密团体,在治理天下的方法上来领导革个命。他认为劳耀拉的耶稣会是很可以取法的。如今罗得斯肯来领导我们,那真是了不起。我们千万不能错过机会!
“但愿天假以年,让他有实现理想的一天!因为,他已经患了多年的肺病——这也就是他所以要去南非高原的原因。不过,等我表妹跟他结婚以后,可以为他小心调理,一定可以使他早日康复。英国是支持他的。英国对埃及的控制已接近完成。我们德国人也已经把辽阔的刚果河流域委托小比利时暂时保管。各位!白种人的命星已经升起,将永世不落!”
布雷铿立治上校和在座的许多人士,都觉得选举罗得斯的事似嫌过于仓卒。叫人觉得像是事先布置好的。不过上校也很明白,这些事情事前不安排好是不成的。因此提案就投票通过了。
为这些问题却也花了好几个钟点,经过辩论、探讨、比较,才作出了决议。不过会议组织得也真好,还请来了一些专家。布雷铿立治上校尤其忘不了那个脸色微黑、目光锐利、刚刚九死一生横越非洲归来的探险家。这位探险家详细汇报了那里的自然资源、获取方法和业已着手进行的种种计划。从会上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出英国贵族是如何冷静沉着地控制着世界;在会上还介绍了对付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的各式方法,以及在非洲同意大利和解、在南美同德国妥协的种种措施。罕普顿将军也送来了一份文件,概括的介绍了美国南方的南部各州是如何迫使黑人安守本分的。
这样,西塞尔·罗得斯就当上了大元帅。对于这个人选,也有不少人跟上校一样抱着怀疑。可是会上大部分人看来都兴高采烈。在上楼安歇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军官,显然是香槟喝得有了几分醉意,拉住了上校的胳膊,说:
“先生,你没见过他呢!你想想他的模样儿:‘高高坐在宝座里,俨然是帝王神气;那宝座,远胜过和尔木斯与印度地方的富丽,纵然是灿烂东方极富地,装饰在蛮王身上的黄金珠宝也难比拟……’”他打个饱嗝,顿了一下。上校若有所思的接口说道:“撒旦登座了!”
那年轻人挺了挺胸,皱了下眉,又笑起来“哈哈,这话是克鲁格说的啦。是天神是魔鬼,有什么关系呢!咱们不是小孩子啦,神话早听腻啦。只要白人能统治世界,怎么都行。”说也奇怪,上校对他的话倒也不尽同意。
三天以后,全体来宾就在黑夜里登船启程,结果,几乎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要不是会议明确的纲领和决议在脑海里留下了那么鲜明的印象,布雷铿立治上校真差点儿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离奇的梦。他又给妻子去了个电报,通知了到家的日期。他见车就乘,一个劲儿往南赶去,连好些信件都没顾得去取。深夜里他到了查尔斯顿,坐上了摇摇摆摆的马车,直奔家里而去。
克拉立丝·布雷铿立治看了丈夫一封又一封的来信,心里愈来愈惊惶。根据旧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和偶尔听到的一言半语,如今她已完全知道了孟沙的遭遇。她依然十分虚弱,身体是好了点儿,精神上却病得更重了。日复一日的愁思,使她来回踱步成了习惯,而且愈来愈焦躁不安。她老是低声自语:“我的手上染着解血。我把一个舍命救我的好人给害了。”她受不了。她可始终没有责怪丈夫的意思。“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他像古代英勇的骑士一样保护自己的妻子——丈夫为妻子表现得这样英勇,也可算到了顶了。可是我实在没有脸再见他。”
终于,上校来信说他要动身回家了。一封电报,像是宣布了.缓刑。可是如今这份来电,把到家的日期和钟点都确定了。布雷铿立治夫人披上绸面皮里的斗篷,悄悄的走进了前厅。她凝神听了一会,又慢慢的走上阳台,透过丛丛绿叶,看到了街上的马车和奔跃的马匹。那正是午睡的时刻,全家上下一片寂静。她慢慢的登上了三楼的阳台,阳台下正是前廊的雕花大柱,配着陶立斯式的白色柱头。她歇了一会又继续往上走,这回走得更慢了,因为她实在软弱得不行;好容易,才来到了顶层的阳台上,于是,全城的景色都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边是国王街——她的世界,如今已失去的世界,就是从那里开始的。有家业的人已经把家业差不多全丢了;可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像孟沙那样的人,又怎么样呢?他几乎连身子都不属于自己,盼望的一切又都成了泡影;有什么字眼形容得尽这种空虚的心情、这种绝望的痛苦?何况随后又遭到了死亡——死得那么悲惨、恐怖、残酷?布雷铿立治夫人似乎还能依稀看见那边查尔墨斯街上,礼拜堂旁边,当年的奴隶拍卖场像个丑恶的鬼魂除伏在那儿。非洲的幽灵似乎在到处向她招手。远处,圣迈格尔教堂傲然地昂起了那白灰灰的四层圆顶。她还记得马车如何一拐弯,打算从这座教堂旁边飞驰而过,却终于没有能冲过去。
她不住地自语:“那个拯救了圣迈格尔的奴隶……”她慢慢的转过身去,面向着那永恒的大海——那万古常有的大海。前边,朦胧可见藤门特炮台的长长的低矮的棱堡,护着十尊大炮,森然的守望着海湾。她对着这黑魁魁的开战的标志低头伤心、祈祷、哭泣,似乎都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萨门特炮台以外是摩尔特瑞炮台,再往右去,是茫茫一片,连当年华格纳炮台所在的山冈也迷蒙不见。可是山冈上一定还有鬼魂出没,在他们脚下还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洋基,“跟他的黑人埋葬在一起”。
她高举双手,向上天和保卫上天的一切堡垒致敬。她摔掉了华贵的斗篷,趴着栏杆探出身去。地下室外边有片平地,铺着坚硬的方石,边上种有绿树和香花。早开的水仙向正仰起了若白的小脸,杜鸥花的光彩宛如一层薄纱飘飘而起。黑色的大地,像久候的母亲伸出了慈爱的双手。子是克拉立丝·杜比侬猛一纵身,就堕在六十尺下的小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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