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一部:孟沙的考验(1957)
第十四章 亚特兰大暴动
剥夺黑人公权、规定种族等级、加上私刑迫害,带来的后果是仇恨、暴动和凶杀。一九〇六年,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年。日本刚刚打败了俄国;印度正向着自由的目标艰苦前进。有个音乐天才“瞎子汤姆”,替白人老板赚够了钱以后,如今落得一身贫困,奄奄待毙。四月,旧金山发生了地震和大火——离查尔斯顿地震正好二十年。六月,在纽约有个富家荡子谋杀了美国最权威的建筑师,逍遥法外。七月,旨在争取美国黑人自由的新兴的“尼亚加拉运动”,在哈卜渡口举行了集会。八月,西奥图·罗斯福镇压了在得克萨斯反抗种族歧视的黑人部队第二十五骑兵团。九月,发生了亚特兰大种族暴动。到十月,曼努埃尔·孟沙正好年满三十。
孟沙在亚特兰大的五年功夫,不是没有一点成绩的。他这个校长当得很不错,还升了级;可是他的经济情况仍然很困难,他发现他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用于研究黑人问题,甚至也不是用在学校的工作上,而是都得用来应付家庭问题。他的薪水固然加了一倍以上,但是不久他就看到:他的开支却至少要增加两倍。头一桩就是房子:他们住的房子并不新,实在也不怎么好,但是租金大得惊人,看来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去买一所住宅——所有的教师都有这么个打算。白人地产商对这桩买卖也十分起劲,可是谁要是真买了的话,那就一辈子做了抵押、利息、捐税的奴隶。
他能租上一幢五个房间的住宅,在目前应该很满足了;不过五个房间却断不能再少了,因为他们不但从耶路撒冷带来了一个两岁的娃娃,就在搬来的当年又添了一个,到一九〇三年又生下了第三个。家里现在挤得很,妻子背上了一大堆家务,家具、衣服、鞋子经常要添置,伙食的开支愈来愈大。孟沙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背上了债,时常要光顾靠盘剥黑人教师和工匠发财的高利贷。
亚特兰大的黑人学校,也仿照耶路撒冷的编制,使局长可以尽量少为这些学校浪费时间。局长不希望黑人教师去向他诉苦,他根本就不希望他们去找他。对于他们的申诉,他即使想要处理也没有多大办法,何况他也真不大想去操这份心。因此黑人学校在名义上就交给一个黑人“督学”掌管,实际上“督学”是没有一丝一毫权力的。自一八九〇年以来,这个职务一直由约翰·詹姆士担任。詹姆士是又衰老又疲累。孟沙有意不理会他。他立志要领导起亚特兰大的黑人学校。他知道要达到这个目的,自己还需要进一步深造,另外还得同白人上司搞好关系。华盛顿主义虽然已经受到批评,可是留下的影响极为深固。孟沙打算就在亚特兰大生根落户了。
亚特兰大的工人情况可不怎么好。单是劳动力过多这一点,就很容易引起麻烦。工人有白人有黑人,双方必须小心的保持平衡。如今黑人在活跃起来了,黑人的活跃引起了穷苦白人的疑忌。
一八九九年,白人城市无产阶级开始挺进了。他们把各个白人工会联合起来,组成了佐治亚劳工联合会。然后他们就展开行动,反对黑人进一步挤入技术工人的队伍,同时也反对那不可小看的黑人资本家的活动。每当工厂里雇了黑人,或者有黑人干了按例不属黑人干的活儿,白人工会就举行罢工,结果往往能使已雇的黑人解雇。这样的事,在机器厂和纺织厂里发生过好几起。可是,每当白种工人要求改善自己的劳动条件而起来罢工的时候,他们却往往遭到失败,他们老是遇到一个威胁,就是老板雇黑人来顶替他们。这就更加深了种族仇恨,后来到一九〇一年,劳工联合会就干脆表示赞成剥夺黑人的公权,这样就有意的使工人选票分裂为二。这一点是不难办到的,因为这使白人工人也沾染上了老板那样的种族优越感,使他们依稀觉得将来会有一天,凡是白人都会成为富人,一切黑人都会成为他们的仆役。
一九〇二年,出现了佐治亚工厂主协会。这是白人老板组成的一个实力雄厚的组织,有宣传机器,有政治势力。工厂主的合作是早就开始了,他们在一八九六年就曾经联合起来,搞垮了反对使用童工的第一个法案。童工是直到四十年以后才被部分禁止的,而在一九〇〇年,佐治亚的一万八千工人却有四分之一不到十七岁。这个新组织的手法,在那个时代说来是相当精明的。他们对州议员施加压力,出钱举办“公益”事业,逐步把工厂从城市迁往乡村小镇,在小镇上,住宅、学校、教堂都属工厂主所有,教师、牧师也都由工厂主出钱。政治权力几乎全部落到了工厂主的手里;他们的下一步行动,就是要使拥有巨大势力的白人浸礼会在教会的州代表大会上采取反对工会的立场。就在同一年上,州议会把女子的法定最低结婚年龄降低到了十岁。州里是一片贪污纳贿的邪风;向私人业主出租囚犯依然是州里最赚钱的行业之一。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庇尔斯在思想上、在感情上,也一年比一年南方化了。他不会像他父亲那样直言无忌的说“老百姓,去他妈的!”他说人民是应当笼络收买、加以控制的。自从一八八五年他搬到南方以来,他懂得了很多事情。南方渐渐把他同化了,使他定型了。他周围的人们都是骂“民主”、“民意”为“昏话”的。他们说:只要看英国好啦,只要看那个“日不没”帝国好啦。那个政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府,也是世界上最仁慈的政府。可谁听说过东印度、西印度的人民有投票的?难道斐济的食人生番也选举议员去为英国贵族制订法律吗?而我们呢,我们的手里掌握着未来世界上最大的一块殖民地,可我们却为了一伙懒惰的黑人不要干活要投票,而在一个劲儿的叫苦。
这班黑人能够在这个伟大的国家里生活,能够为促进这个国家的繁荣而工作,他们应该知道感激。他们不应该因为当不上议员,因为不能跟白人妇女结婚,而就大叫大嚷。实业是天下之至尊。白种人是世界的主宰,而且将永远是世界的主宰。“我们当权的白人固然犯过错误,出过漏子,可是我们创造了世界上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文明,我们一定要使这种文明保持纯洁,而且能够赚钱!”
一九〇〇年这篇讲话在纽约市商会上一发表,立刻博得了热烈的喝采。捐款大量涌来,都帮着麦金莱竞选,好击败布利安。“银币自由铸造”的狂想和人民主义在美国被打败了——正如在英国,“小英格兰派”也遭到了失败。在中国,痛恨白人的勇猛的义和团被镇压了下去。美国的人寿保险营业额已达到四亿。电影、收音机、汽车,都已是平常事儿。世界贸易总额高达两百亿美元。大资本的权势一天比一天旺盛,唯一的挫折就是一八九三年的危机,结果就产生了那可怜的柯克西大军,挂着破烂,饿着肚子,拖着脚步走到了国会。
可是这次商业危机却是个不祥之兆,它和世界性的反动逆流出现在同一个时候。商业投机的巨利喂肥了许多新的豪富。这股势力把国家推向帝国主义,使麦金莱扣下了原可使美西战争避免的西班牙政府的电报,推动美国向大西洋和太平洋上进行领土扩张。夏威夷的日本苦力、古巴和波多黎各的黑人短工、菲律宾的大批贫民,日夜不断的把大量利润倒进这些贪婪的手里。资本的大规模兼并,造成了企业的合并和垄断化。罗斯福意外的当了权,打碎了大商业和大商业御用政客的算盘。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斗争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对于大商业说来也更具有危险性了,因为现在工人队伍里已有了受过教育、经过锻炼的领导。
一九〇四年,汤姆·华德生又出现了。他觉得要实现自己的计划,机会又来了。那个意外继承了总统的职位、如今又准备竞选连任的罗斯福,同当初选麦金莱的大商业势力发生了矛盾。民主党提名一个南方人为总统候选人。华德生马上也接受了人民党的提名。他觉得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使南北双方的农民和工人联合起来,建立一个新党。
可是那“新南方”却不愿意跟着他走。白人工人已经不再和信同黑人团结会有什么好处,而且现在又没有一个道意耳能使华德生看清,工人要在南方取得胜利就非联合黑人不可。南方的白人工人被一个新的幻想迷了心,那就是:黑人剥夺了公权,白人都变成贵族,有工钱便宜的黑人仆役和雇工来侍候。
用法律剥夺黑人公权的活动,蔓延到整个南方;佐治亚迟疑了一下,但目的也不过是要庇尔斯和他的北方朋友保证履行诺言,促使各级法院一致为新法案撑腰而已。那时另外还搞起了一套“白人预选”的花招。只要是白人选民,不管属何政党,都可以去参加民主党的预选。这种预选,后来渐渐就被看作是真正的选举,而法定的选举倒成了装装样子。这样,连有文化,有财产的黑人也都被剥夺了政治上的发言权。法院的判决,也慢慢的然而稳步的给美国的这一切背叛民主的做法提供了法律根据。
如果美国有个伟大的人物,这紧急关头的一九〇五年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个人一定要有足够的勇气,能打破种族界线,同情穷人,在政治上和产业中捍卫民主。布利安可不是这样的人,因为他对种族问题和劳工问题(种族问题就是劳工问题的一部分)不是完全理解错误,就是故意不加理会。罗斯福开始了他的反托拉斯战,即反对一些大企业组织为控制市场而在一九〇二年达成的协议。他利用反托拉斯法案、收回资源措施、纯洁食物条例、以及州际商务委员会等等,来反对这些组织。豪富势力则通过法院向他反扑,他的反托拉斯法案实际上都被法院否决了,他的保存国家自然资源计划也遭到了法院的反对。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当时全国都有一种抛弃“民主”的趋势。罗斯福自己也马上感觉到豪富势力对国家政府的控制一天比一天厉害了。论他的立场,自然是站在有产者和企业主这一边的,但是他很快就看到了豪富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权势日重的危险性,因此他就大声疾呼。一九一〇年,他在奥萨瓦汤米举行的约翰·布朗纪念会上说:
“只要财产来路正当,用得合宜,有人发财我们决不阻难。但是,发财要不损害他人,单单这一点还不够。我们所允许的发财,一定还要对社会有所裨益。”
可是,罗斯福却并没有把打退豪富集团、解救“民主”的斗争进行下去,他偏偏投入了帝国主义的怀抱。在巴拿马他挥舞“大棒”;在中国他为大商业搞“门户开放”。
一九〇五年佐治亚的政界出现了一个极离奇的分裂局面。北方来的投资十分充裕,这一点,北方资本家的主要代表之一庇尔斯是很明白的。一八九三年危机的愁雾已渐渐消散了。可是资本家希望投资能够安全可靠——能够有个保障。北方的罢工依然风起云涌:那无烟煤矿的大罢工好容易才平息了下去;印刷工人的罢工已经持续了两年。今年一年各行各业的罢工就有两千五百起,而在二十年前还不过是七百五十起。全国各地的铁路公司都受到了猛烈的抨击;托拉斯不断出现,不断合并;人民要求流通低值货币的呼声,响到了惊人的地步。
佐治亚当权的民主党分裂成了两半。一派的主将,是那影响极大的《亚特兰大宪法报》的老板克拉克·霍威尔,他代表的是报纸、豪富、资本家、铁路公司、大银行、大工厂。在他背后撑腰的自然还有庇尔斯和他的北方财团。同这一派对立的是何克·史密斯,他参加过克利夫兰的内阁,看到了北方的激进潮流,受了些影响。他也像罗斯福那样,对势力不断扩大的大公司,特别是铁路公司,发动了攻击。结果,他在本州的实权派中就站不住脚了。他除非在州里竞选得胜,当上州长,将来再当上参议员,不然他的政治生涯眼看就算完了。他就在民主党的预选会上竞选州长,猛烈攻击托拉斯和铁路公司,攻击一切大企业和北方资本家。他把汤姆·华德生的人民党竞选纲领全部照搬了过来,只除了一点,就是:对待黑人的方针。
华德生惊得呆了。他在一九〇四年重新出山,当了人民党的总统候选人。西部没有给他多大支持,南方的支持是更少了。可是史密斯采用他的工人政治纲领,这就说明那个纲领还有获胜的可能。这一点,另一方面也引起了霍威尔派的警惕。假如他们也仿照南卡罗来纳、亚拉巴马、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的榜样,剥夺黑人的公权,那他们依靠谁的选票去击败自己白人中的激进派,继续独揽大权呢?假如他们不剥夺黑人的公权,民主党是不是还能继续采用目前的办法,来控制政治呢?
因此这两派人都把华德生当作了关键人物,对他进行拉拢。霍威尔表示可以给他高官显职,史密斯则通过朋友表示愿意送钱。话当然都不是打明了说的,可是那种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如果华德生支持霍威尔,他就可以重新当议员,说不定还可以再高升一步。如果他站在史密斯一边,他就可以不必再为抵押田地而发愁。他左右为难,因为这个决定是不容易作的。假使他站在史密斯一边,遵循自己的纲领,他就势必得从纲领中抽掉一条——联合黑人。假使他跟着霍威尔走,他又会失去白人激进派的拥护。
他犹豫了。他已经泄气了,他的身体、精神都已经垮了,经济上也破了产了。当初是道意耳以他卓越的学识、高尚的品格和无懈可击的立论,引导着华德生为争取全国人民不可动摇的民主而斗争;而现在华德生,却缺少了这位黑人导师的指点。华德生的脑筋也渐渐不济了;他渐渐产生了一种迫害狂的变态心理,认为黑人就是他不断挫折、不断失败的原因所在。青年时代受到的仇恨黑人、恐惧黑人的教育,又在他的意识中冒头了。
他正在寻找出路,忽然看到了一线亮光。对了,他用不到作这个选择。他可以去叫这班政客伤伤脑筋。他要逼着他们对黑人作出或取或舍的决定。他们是一定不敢的。霍威尔怕失去操纵黑人选票的机会。史密斯则不敢触犯人民的民主思想,他过去在克利夫兰总统手下的时候,也算是拥护这种民主思想的。
华德生发出了虚张声势的挑战。他说,佐治亚有哪一派人主张剥夺黑人的公权,主张修改宪法,使“白人的无上地位在佐治亚永世长存”,他就支持哪一派。史密斯立刻响应了,他保证一定要“把黑人逐出政治舞台……而不使一个白人丧失公权!”
挑战有人接受了。华德生只好干了。他不能不干了。可是这样一来,史密斯和华德生双方的政策方针都得修改。白人激进派的选票,现在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设法保住。所以,以讨伐贪残的豪富开场的史密斯竞选运动,如今突然一变而为对黑人的恶毒攻击,那种恶毒的程度,是南方近三十年来从未见过的。
何克·史密斯不再抨击大公司了,他重又拾起了亚历山大·司蒂芬斯一八六一年的那个竞选纲领。他在一九〇六年说:
“我认为,我们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全盘接受佐治亚的意见,就是:黑人在哪一点上也比不上白人,在这个州里黑人永远也不能跟白人占有同等的地位。”
他召集农村里的白人开会,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需要挑选黑人教师的话,不要挑最好的,要挑最不济的。他说——特别是对白人工人说:白人工人的工资都是让黑人给拉下的。他还散发黑人木匠造白人住宅的照片。从前骂资本家和垄断势力的那些激烈的话,如今都一股脑儿栽在黑人的头上。他说黑人是南方一切祸患的根源。他骂黑人好吃懒做,百无一用,不堪到极点。
史密斯明白:他必须把竞选活动的重心放在黑人问题上。他必须把黑人抹得黑透,把他们说成是犯罪分子,是社会的威胁,是强奸犯,是魔鬼,不然的话,要跟这样一个有财有势的对手竞争,史密斯是绝对赢不了的。他必须把这次竞选运动搞成一个拼命煽起种族仇恨和歇斯特里的运动,回复到一八七六年的情景——尽管在目前实际上并不存在一八七六年的那种所谓威胁。
但是庇尔斯和北方的大公司还另外看到了一个好处:只要选民相信黑人是南方一切不幸的根源,他们就不会再注意大公司和大资本受到的指责。“银帀自由铸造”运动闻无声息了,铁路公司的不法行为愈来愈没人注意了,北方资本家都变成黑人横行的南方的大恩人了。
一九〇六年八月,罗斯福得了个机会,向南方白人表明了他不是一味向着黑人的。那时有一团黑人士兵驻扎在得克萨斯的一个小城里,受到了当地的歧视,黑人士兵忍无可忍,一天晚上就向镇上放了几枪。造成的损失不大,只死了一个白人。但是罗斯福却记得这个黑人团队,他记得这一团黑人在古巴的圣胡安山救过他的性命。当时他就大发雷霆,好向南方表明他也是个“白人”。他下令把整整一个营的士兵全部开除。各地黑人纷纷抗议。那时萨巴斯兴·道意耳肺病已极沉重,他从得克萨斯写了封信给他在俄亥俄时的同学小福兰克。小福兰克说动了他的爸爸,他的爸爸那时已当上参议员,经过了十年的斗争,这桩案子才得到了部分的矫正。
到九月,就发生了亚特兰大暴动。
不过这件惨案的真正原因,还不仅仅在于史密斯的竞选活动。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十年前南卡罗来纳的梯尔曼、密西西比的伐达曼和北卡罗来纳的汤姆·狄克松的那一连串猛烈攻击。他们把黑人说成是国家的大敌、文明的威胁。北方人在报纸上看到,在俱乐部里听到,也很表同情。种族仇恨的臭脓,这些年来一直在烂疮里不断溃烂、不断扩展。
佐治亚的工人情况也起了动荡。黑人为了逃避新的奴役,都离开了乡下,聚集在镇上和城市里。后来爆发了一九〇三年的危机,黑人大批被捕,特别在亚特兰大情况格外严重。城市里有的是困苦、愤恨的人民,有黑人也有白人。一九〇三年有一万六千人被捕,六千是白人,一万是黑人,内中有三千是妇女。他们坐牢的罪名都是妨害治安、酗酒滋事、无业游荡,有时就不过是有一点嫌疑。一九〇四年被捕人数增加到一万八千。尤其是亚特兰大,一九〇当年的被捕人数就三倍于有它三倍那么大的城市而且犯人绝大多数是黑人,虽然在亚特兰大的人口中黑人实际上还占不到百分之四十。
州里人心骚动,达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种族仇恨升到了沸点,白人工人都控制不住了。他们要求不但要剥夺黑人的政治权利,还要剥夺黑人的经济权利。他们要求禁止黑人买地,还要削减黑人的教育经费,限制黑人的职业范围。
“群众的注意力必须再予转移,使他们不再着眼于政治上和经济上的问题,而完全受种族仇恨的支配。子是,男女问题立刻就上升到了第一位。在佐治亚,人们总是下意识的把种族关系同男女关系联结在一起。黑人问题往往都变成了男女问题。投票吗?他们是想打进我们的社交界。读书吗?他们是想打我们姑娘的主意。要土地吗?他们说不定会强奸我们的妻子。一切机密的私语、隐约的暗示、公开的警告,往往都离不开男女问题;流言风行,吓人的故事到处传播。无知的人,迷信的人,一味听信这种煽动的话;他们又气又恨,都失去了理性。社会上老是有一股恐怖的气氛,不时会膨胀爆炸。这个世界是完全疯狂了。”
佐治亚全州居民都给煽动得怒火冲天。分属于霍威尔、史密斯和约翰·坦波尔·格雷夫斯的几家亚特兰大报纸,在血淋淋渲染行凶杀人这一点上,特别争先恐后。紧接着,他们就对黑人发动了攻击。揑造的强奸凶杀的新闻登满了报纸。黑人学校也挨尽了臭骂。黑人领袖都遭到了恶言中伤。一下子,佐治亚贫困愚昧的主要原因好像都不在于资本主义剥削,而是因为有了黑人的缘故了。三十年来的欺骗,到这个背信弃义、谎话连篇的竞选运动就算到了顶了。而在这一片刺耳的反黑人的合唱中,还有个更响、更刺耳的喊声,那就是汤姆·华德生。他像疯子一样狂叫狂嚷。对自己先前的朋友、同盟者、引路人——那受尽屈辱的黑人,他竟然什么下流、丑恶的话都骂得出来。
孟沙吃了一惊。他起初遵循华盛顿的处世哲学,始终“不问政治”。他的学校里从来不公开提到竞选运动。他即使在朋友之间也闭口不谈。后来他去听华德生的演讲。报上报道华德生的发言,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他远远的站在后排听着,他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这就是当年保护道意耳、抵抗私刑暴徒的那个人吗?这就是当年为工人和小农而战斗的那个人吗?如果是的话,他一定神经错乱了。他一定是发了疯了。
一九〇六年,何克·史密斯在汤姆·华德生和约翰·庇尔斯的支持下,抬出了反黑人的竞选纲领,当选了佐治亚的州长。那一年,整个国家都像发了狂一样。四月,旧金山发生了大地震,全城吞没在一片火海和大水之中,男女老幼死亡数以千计。世上的人们看到这样一个人力无法挽回的灾难,都不胜叹息,往往会想起人类的文明是多么渺小。但是很少有人会从这个灾难连想到同年六个月以后的另一个灾难——亚特兰大暴动。
一九〇六年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六的下午。亚特兰大挤满了进城的乡下人、没活儿干的雇工、无所事事的游民。在这个热闹的半天的假日,酒吧都把店门大开,街上醉汉跌跌撞撞,二流政客高声喊嚷,报童在叫卖“强奸新闻”的号外。亚特兰大的报纸都拼命出版号外——光是《新闻报》今天就出版了五种号外,标题都有五尺来高,说是接连有四名白人妇女受到了“侵犯”。后来,突然暴动爆发了句咒骂,一场扭打,一下子暴徒都成了无缰之马。这帮暴徒也跟通常一样,主要是些无赖、醉汉和未成年的小伙子。他们开始追捕、毒打单身的黑人——缩在电车后面角落里的,在拥挤的街上匆匆走过的。他们看见小伙子就追,抓到老人就打。有几个给他们开枪打死了。
可是这一伙横行不法的白人,还不是这场暴动的真正的原因。有一些有家产、有地位的白人,早在上一天就警告过家里的黑人仆役,叫他们第二天下午不要上街。还有一些官员,对富裕黑人的再三恳求都置之不理,不肯派警察去保护他们那个安静的地区。暴徒在全城折腾了整整一夜,弄得街上没有一个黑人的影踪,有的只是倒在路边的死人。但是暴徒却并没有闯进居住着勤劳的工人、多的是教堂和酒吧、人称犯罪堕落的根源的黑人区。在这里,大批黑人悄悄的聚集了拢来。在这里,要屠杀的话有的是成千上万的黑人,而在市中区,可只剩下了零零落落的几个。黑人结队在德卡特街上呐喊:“来吧,白小子,我们等着你们哪!”可是白人暴徒却睡觉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那帮暴徒骂了几声,灌饱了酒,上教堂去了。星期一清早,他们躲在警察的背后,绕着傲然不屈的黑人区转了一圈,出了市区,向南郊进犯。南郊有一所黑人大学,克罗格曼就在这里执教,当初道意耳也在这里读过书。这里住着一些生活比较优裕的黑人:有教师,有技工,有小铺老板。这里的黑人都信任白人,跟着布格·华盛顿走。警察说是来“搜索枪支”,跟在背后一拥而入的,却是来打劫的白人暴徒。暴徒打进住宅,杀死手无寸铁的黑人,见什么抢什么。警察拿着手枪和警棍,帮着镇压反抗的黑人。
这种醉醺醺的、残酷的大规模凶杀、抢劫和残害,向城里城外不断蔓延,一连持续了四天。终于,全市市民渐渐清醒过来了。那些要靠亚特兰大赚钱的聪明人——商人、高等政客、牧师、自由职业者——看到放任暴徒这样无法无天,再下去就要难于控制了。有个工业界巨头的话是很有代表性的,他叫苦说:“星期六晚上,亚特兰大要向纽约借个几百万毫无问题。可是今天星期一,我们连半块大洋也别想借到。”
这两句话使全市市民完全清醒了过来。有钱、有势、有名望的人们,紧紧的控制了局势,教会也出来劝戒。他们计点了一下损失。仅据已知的材料,死伤就有一百人,差不多全是黑人;逃出城市、失掉工作的有好几百;还有许多孤儿寡妇失去了亲人,无家可归,断了生计。财产——不是白人阔佬的财产,而是穷苦黑人的辛苦积蓄——都遭到了洗劫或破坏。但是,却始终没有查出或逮捕一个犯人——不管是人所共知的凶犯还是游民,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
在今天,人们是不大会看到这种文明的建筑崩裂瓦解、毁于一旦的情景了。但是约翰·庇尔斯却在马丽达街他事务所的窗口里亲眼看到了,对此他久久不能忘怀。另外还有一个黑小孩也看在眼里,一辈子没有忘记。这就是孟沙的大儿子道格拉斯。七岁的道格拉斯拉了五岁的弟弟,正急忙忙从市中心赶回家去。忽然迎面跑来一个人——一个黑人,脸上滴着解血,怀里抱着全娃娃,踉踉跄跄,连跑带跳的奔来。他的背后,是一伙叫呀,嚷呀,骂呀的白人汉子和小伙子。他们有开枪的,有扔石子泥块的,有挥舞棍棒的。他们的喊声响成一片,他们那股恶凶凶的气势仿佛地狱里的一阵阴风,在两个孩子身上卷过。
道格拉斯拼命的爬起身来,只看见这帮暴徒撞上了一群人,仿佛一软一硬的两块东西砰的一声撞在一起。来的那群人是黑人。他们也是浑身鲜血,他们也在狂暴的呐喊。双方扭打成一团,后来突然一下子都不见了,只撇下了几个再也不动的血淋淋的泥污的死人。道格拉斯好容易、好容易才跌跌冲冲到了家,只看见家门大开,屋里是空空的。他带着弟弟悄悄的爬到楼上。那天直到夜深的时候,他才听见爸爸妈妈带着小弟弟回到屋里,上楼来找他们兄弟。道格拉斯闭着眼,躺在那里不作一声。他们来看了看,就把门关上,下楼去了。道格拉斯听见他们来往走动,整夜不停。远处传来愤怒的呼喊和垂死的号叫,也整夜不断。这就是亚特兰大暴动了。
浸礼会友爱教堂的卡尔特博士,也就是当年在种族问题上指点过孟沙的那位牧师,放下窗帘,坐在书房里。亚特兰大暴动使他完全灰了心,因为他深深的相信上帝,相信世上终究有个公理。暴动过后的星期天,他作了讲道,结束时唱了支低沉单调的黑人民歌。教徒们也跟着这支黑人悼歌的庄严的调子,齐声和唱:“上帝会叫这万恶的世界地动山摇!”
他鼓不起多大热情,因此也就不打算热情一番了,他只是单调乏味的勉强说了些常套话。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出席了好些有黑人白人一同参加的集会。看来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了。
后来卡尔特博士犹豫了一阵之后,就动手筹备教堂一年一度的“信仰复兴”。几年来,一些较大的黑人教堂都雇了巡回教士,把这个临时工作交给他们去办,巡回教士都会连诱带吓,打动“有罪的人”来参加教会,负担一份教堂的花销。卡尔特博士向来不愿意用这种办法,因为他觉得这种办法是虚伪的、提不住的;可是现在经过了这场可怕的暴动以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号召辛苦的劳动人民来信仰一个在危难当口弃他们于不顾的上帝了。他就雇了个有名的黑人巡回教士,自己却留在家里。
那个巡回教士为人机灵聪明,他干这一行完全是为了生活。他非常了解群众心理,特别是黑人的群众心理,教堂里的牧师都很愿意付他一大笔报酬,请他代劳做这一年一度的发展信徒的工作。卡尔特不大赞成他的办法,但是知道他有能力、有技术。卡尔特不能不承认,若论“谈话”的本领,这位教士简直是个卓绝的艺术家。
今年这位教士的机会特别有利,因为那场暴动使人们的神经紧张到极点。他们看到了死神最丑恶的面目,他们很想知道上帝是怎么样的,上帝干过些什么,打算干些什么。可是这位教士却弹错了一个调子。人们想听的不是顺从和天堂;他们刚经历了一场苦难,他们想谈谈上帝给人世的报应。这位没有亲身经历暴动的外来的教士,不了解他们的心情。他那一套惯用的词句,那一肚子的诙谐,一点也逗不起听众的兴趣,这他自己也很明白。他热情洋溢的讲话,本来总能引起一片喧嚣的“亚门”声,有时还能博得高声的赞扬,可是现在他的热情中却渗入了一丝疑惑。他暗暗承认,多少年来他还没有遇到过这样顽固、这样不开窍的听众。他一边打着手势,大声讲道,一边在心里紧张的盘算:他在这个教堂里能不能获得预期的成功?他能不能募集到足够的捐款,除去自己的开支,还要能够向卡尔特牧师交帐?他还能不能靠托卡尔特的有力推荐,而接到新的聘请?他已经来了一个礼拜了,假如情况依然不见起色,他可不打算再浪费一个礼拜了。
他提高了嗓门大呼一声:“来信耶稣吧!”然后就像演戏一样,一下顿住。这是个节骨眼儿的时刻。在这方面他是很有经验的;他只要能把听众的情绪鼓动到一定的程度,闸门自会冲开,感情的巨浪就会把他们裹住,卷着他们往前冲去。这个高潮到来之前往往先有些迹象,那就是此一处彼一处愈来愈多的骚动,以及小声的私语、低微的啜泣;可是今天晚上这群冷淡沉默的听众里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响弄的尖叫,连这位教士都吓了一跳。起初他还以为这跟他的讲道是不相干的。他以为也许有人身上带着伤,或者有人迷迷糊糊又想起了白人暴徒。后来他定了定神,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听众席里站起了一个女人,脸上挂着两行热泪,旁边有个小孩,小手被她紧紧抓住。
教士歇了一下;然后就探出身去。他又平静下来了:这种征象他是很熟悉的。这是信号来了,是着了魔了,是宗教狂热发作了。这一切,都表现在那个看来不大容易激动、至今还在拼命抑制满腔汹涌感情的女人身上。教士伸出了双臂;他本来就身材高大,现在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看去就像矗立在听众的头顶上。他直瞅着那个女人,放开了宽宏的嗓子,说道:“来信耶稣吧,”那个女人拉着小孩,就急急忙忙的走去,小孩虽然害怕,却很听话。女人顺着走道往前走去,她情绪的激烈、那双手的颤动、那强自忍住的一阵阵哽咽,揪住了全场听众的心——因为大家都认识她。在她的身上,就体现了他们的一切苦难——这些天来的恐怖,警察的迫害,囚犯队的苦役,凶杀,强奸,暴徒,纵火,总之是所谓“种族问题”所包含的一切灾难。她,也象征着那只老茧累用的手,向上帝伸出了这些年,到现在才奇迹般的受到了理睬。
全场听众都忍不住出声悲泣。悲泣变而为低语,后来突然成了祷告,还有轻轻的陪音,反来复去:
主啊(听她说吧,耶稣啊——颂扬你的圣名)
接待这个人吧(让我们跪下——让我们虔心诚意的跪下)
她流着眼泪,来到你的怀里。
(上帝啊,在罪恶的荒野里开一条路吧)
上帝啊,敞开你仁爱的怀抱吧(十字架上的耶稣啊,敞开你的怀抱吧)
收容她,赐给她安宁吧,上帝啊,赐给她安宁吧。
(洗去她的罪孽——拯救她的灵魂吧)
用你的血洗去她的罪孽吧——你的血呵,
主啊,我们的上帝,人类的救世主!
那个低头祷告的女人突然抬起头来。她已经收起了眼泪,脸色是那么严肃。正眯起了眼睛瞧着她、觉得有点摸不透底细的教士,立刻收住了挥动的双手,于是全场顿时一片寂静。只听见那个女人低声说道:“我看见‘他’了!”
“不知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教士心里暗暗纳闷。他担心这个女人是个怪人或者疯子,这样他好不容易在听众身上做下的功夫就会前功尽弃。但他还是高声说道:“说吧,姊妹,告诉大家吧!”
那个女人口齿非常清楚,教士立刻理会到这不是个无知无识、任凭感情驱使的寻常黑人妇女。这个女人上过学,有教养,她有一段不同寻常的可怕经历。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看见耶稣了!”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下去,一个字一个字更分明了:“我看见耶稣了。以前我总不相信有人真的见过耶稣。他们告诉大家的时候,我总以为那是撒谎。可是昨儿晚上我看见他了。我明明白白看见了他,钉在十字架上的圣体沾满了尘土和血污。”
人群里响起一片痛苦的呼喊,人们纷纷跪倒在地上。那女人又接着说:“我起初以为屋里躺着的是我的丈夫——那天暴徒来把我的丈夫杀了,把我的家抢个精光,还放了一把火。可是我弄错了,那不是我的丈夫,因为那个死人开口说了话。他说:‘我宽恕你!’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就是罪人,原来我就是凶手。上帝是我一个人杀死的。”说着,慢慢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她的声音愈提愈高,盖过了那愈来愈喧哗的人声。
“耶稣说了:‘你只要给我献上一份祭品,我就可以拯救你和你的同胞。你把你的长子带来,献上我的祭坛,让他的血和着我的血,洗清世上的一切罪孽。’
“同胞们啊,现在我就把他带来了。我把这个孩子献给你们了。牧师啊,收下他吧,叫他做个上帝的仆人吧,叫他去传布《圣经》吧,这样耶稣就可以由他而再生,我所有的同胞,我那可怜的黑人同胞,也可以得救了。”
她扑咚跪了下去,出神的默祷了一会,然后赶紧站起身来,把小孩全身举起,向教士跟前推去。惊恐的孩子直打哆嗦,瞪着那数不清的脸。可是教士把他接了过去,竭力安慰他。教士的宏亮的嗓音,庄严的声调,震撼了教堂。一个接一个的声音,都和了进来。
教士以一字一顿的调子吟诵:
难道我能无虑无忧
安然升上天堂?
不,要达到目的我必须战斗
穿过血海惊浪。
教士那迸裂跳动的声音,被男人们的男低音盖了下去,可是比这更响的,还有那高八度的女声。在吟诵停顿间断的当口,有那个女人的歌声填补了空隙。这一群听众都天生有唱歌的才能,都懂得音乐。可是,看来友爱教堂里还从没听到过这样一个声音,如此气势浩荡,然而又是如此完美和谐。教士的富有节奏的调子,像是空拳擂鼓。那个女人的歌声愈唱愈响,到后来简直震动了屋梁。全场听众都像发了狂一样。千把人的声音带着颤动,愈提愈高,最后那教士就干脆住了嘴,只是狂挥着双手,领着大家歌唱。古老的友爱教堂,多少年来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歌声。
这样,那个小孩罗斯福·威尔逊——孟沙儿子的小伙伴——就只好讲一辈子的《圣经》了。这是他母亲为亚特兰大暴动而献出的牺牲。
这一阵狂热过后,教士在书房里找到了卡尔特博士,可是他受到的称赞却没有预期的那么热烈。老牧师心情抑郁。他想起了四月里的那个星期天,当时他曾大呼旧金山地震是上帝的报应。但是今天,他却不能相信亚特兰大暴动是惩戒了人类的罪孽,刚才那个神经错乱的可怜女人说是黑人的罪过,自然决无此理。尽管这次“信仰复兴”相当成功,进教的很多,捐款也不少,然而卡尔特博士心里总排遣不开这个天大的不平,他觉得这完全是上帝错了。他赶紧打发走了失望的教士,抱着白发斑斑的脑袋沉思。
下一个星期天,他亲自主持礼拜。他沉重的声音在信徒的头顶上回荡。他不再惶惑的向上帝祈求了。他大声疾呼上帝是有报应的。他吼道:
“不要想错了:上帝可是不会受愚弄的;要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他也不等信徒们过来跟他招呼、握手,就摸到了书房里,关上房门,在黑暗里默默的坐了好久、好久。
疑惑的乌云压住了他的心头。他一向劝导人们要绝对相信《圣经》上的每一句话;他一向把上帝看作自己的密友,跟听他讲道的人一样活生生的;他每天向上帝祈祷,赞美上帝;可是现在他想不通了:对亚特兰大的惨案居然会听任默许,不闻不问,这样一个人或神,当初他是怎么会相信的呢?世上到底有没有上帝?有没有代表善的事物?如果有,何以见得呢?是什么呢?在哪里呢?
过了好久,听见有人胆怯的敲了下门。卡尔特博士没有答理。歇了一会,又敲了几下,声音还是很轻,却有点急了。他不大耐烦的吐出了一声,“进来!”
门轻轻的开了,进来的是个年老的白人妇女,灰白头发,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卡尔特博士赶紧站起来。客人迟疑了一下,才拉着悦耳的调子,说道:
“卡尔特博士吗?请坐着吧。真对不住,要打搅你。我知道你一定是够累的了,我只要打搅你几分钟。我有点事不能不来。”
卡尔特博士答不上话来,只是默默的摆了摆手,请她坐下。那个女人坐下以后,整了整身上那件高贵衣服的褶皱,脱下了灰色的手套。她作了个抱歉的微笑,望着牧师。
“亲爱的卡尔特博士,多谢你今天讲的道理。不过我有两点意见想要补充。第一,在这个可怕的时代,我们对于上帝也许不能过于苛责吧?我们知道,上帝如果有办法的话,对恶事也决不全容忍。不是上帝震动了这个万恶的世界,是这个万恶的世界震动了上帝。”
卡尔特博士咕哝了一声:“人是邪恶的!”
“人多半是十恶不赦的魔鬼。所以我们应当可怜那不幸的亲爱的上帝。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还有一点:不是地震引起了暴动,而是掉个过儿。暴动造成了旧金山的地震和大火,就像一百五十年前造成里斯本的毁灭一样。你看,有时候亲爱的上帝愤怒而又无可奈何,气得都发抖了。”
卡尔特博士直起腰来:
“可暴动是五个月以后的事呀!”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不过是我们思想上的一个习惯罢了。道理比时间更重要,而事实就可以说明道理。你瞧,我刚从旧金山回来。我觉得我非去亲眼看一下不可。我现在明白了,是暴动引起了地震。地震的损失还要大得多:死了五百人,损失了三亿五千万元的财产。死那么多人,起那么大的火,其起源就是亚特兰大的仇恨和恐怖。”
卡尔特博士不同意:“可这两件事,一件是上帝的惩罚,一件是人类的罪恶。”
那个女人安然一笑:“一点不错,不过先有罪恶,然后才有五个月以前的惩罚。”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为什么佐治亚作下的罪孽,却要惩罚加利福尼亚呢?”
那个女人说:“我们应当相信上帝是最公道的。旧金山所以受到惩罚,不仅由于佐治亚的罪孽,还因为本身的作恶。那里的金子,毒害了世界五十年。旧金山使这个国家变得贪婪而卑鄙,使人们变成了窃贼和杀人犯,最后那里就化为一片熊熊的火海。可是这场大火,却是亚特兰大的那种更其卑劣的本性所燃起的。亚特兰大用金钱支持奴隶制度,勾引正人君子,使他们堕落为贼党。我还清楚的记得从前的那位勇敢的骑士,敬爱的戈登将军,可是亨丁顿却使他变了个小偷;那个骗子何克·史密斯原是个文雅的小伙子;而小汤姆·华德生也因为挨不起饿,成了疯子。
“好了,不谈这些了。我只想再说一句,卡尔特博士:不要把这件事归咎于上帝。你应该归过于世人。你还是讲讲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吧,你要告诉大家我们世上的每一个人还需要承担多么大的苦难,而且现在就得承担,不然上帝就会死去。对不起,我太饶舌了。请多多原谅。这是我的一点捐款,捐给你的神圣事业。噢,我可不可以借打个电话?我家里一定在为我着急了。”
卡尔特博士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站起来指了指电话,正在这时响起了一阵紧急的敲门声。他开了门。一群衣冠楚楚的白人,还有两个警察,匆匆走了进来。
“啊,”那位女客喊了一声,“你们来啦。这太好了。我正在等你们,刚要打电话呢,”
她温文有礼的鞠了一躬,跟卡尔特博士握了手,就挽着一个满面焦急的男人的手臂,走了。
有一个警察是认识卡尔特博士的,他临走时对牧师眨了眨眼睛,大有深意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低声说道:“是个神经病,乘家里人不防溜了出来。你猜她上哪儿去过?——嘿,旧金山!”
卡尔特博士坐了下来,在黑暗里默默的坐了好久。然后他就伸手到书报堆里去摸索,终于翻出了上星期寄到的、已经翻得破破碎碎的那份纽约《独立报》。他捧着报纸,却没有在看;他是在默默背诵,痛苦的默默背诵:
我们为什么要祈祷?我们祖先的上帝不是已经死了吗?先知们不是已经在天庭里看见了吗?看见你上帝的尸体装在棺中,四周弥漫着滚滚的罪恶的黑烟,黑烟里无穷无尽的哀痛的死人,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醒来吧,你睡熟的上帝呵!
上帝,我们的主啊,一座城市起了阵阵腹痛,产下了一对双生子,就是凶杀和毒恨。黑夜是一派血红;刀声、枪声、濒死的絶叫、愤怒的呼喊,响成了一片,在星空下震荡,星空下一座座教堂的顶尖,都默默的指着你呵。而这一切,却只是为了要满足假借天罚之名的贪心人的贪心!
听听我们的声音吧,主啊!
我们迷茫,我们激动,我们怀着被迫害、被欺骗、被残杀的民族的愤怒,我们举起上铐的手,伸向你御座的扶手,我们凭着我们被骗走的父亲的骸骨,凭着我们去世的母亲的眼泪,凭着你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向你上帝控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打算!显个神迹给我们看看!
快开开口吧,沉默的上帝啊!
(第一章至十四章蔡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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