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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都塞“纠正”马克思

〔比利时〕埃内斯特·曼德尔(Ernest Mandel)

(1970年1月)
星原 翻译 紫阳、素侠云雪 校对



  原文链接:Althusser corrects Marx
  〔说明〕首次发表于期刊《第四国际》(Quatrième Internationale),第41期,1970年1月,第39—47页。

  这篇文章写于1969年,批评了阿尔都塞对“成熟期”马克思的解释,认为这违背了黑格尔传统和异化的观念。曼德尔不否认马克思思想的间断性,认为马克思的分析基于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唯物主义解释。曼德尔认为,与其说马克思放弃了异化的概念,不如说马克思将其从一个人类学概念变为历史的、唯物主义的概念,而“由无产阶级来实施的革命行动的号召”将取代“思想、观点和智力工作的平面上得出的哲学结论”。[1]
  然而阿尔都塞将马克思主义转变为某种“静态的”东西,却没有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的基础正是“所有‘结构’在本质都是历史性的、可消亡的”。[2]曼德尔这篇讨论是在1968年五月风暴刚刚过后所作,因此有着直接的政治意味。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的法语平装本的出版是一个重要的事件。[3]这证明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日益普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证明了资产阶级出版社意识到了他们可以在这一领域满足的巨大需求,也意识到了他们将《资本论》转化为大众商品的能力,并在市场上促成它的交换价值(及其所包含的剩余价值)。
  马尔库塞(Marcuse)在观察这种现象时感到痛心,因为他发现在我们这个时代,资产阶级社会有着能够把左派作家、甚至(以马克思为原型的)整个左派融合于自身之中的邪恶能力。但是,我们认为他错了。
  密密麻麻打印出的699页纸张能够出售成千上万本,并为资本主义出版商牟利,这一事实当然肯定了资产阶级社会把可触及的一切都转化为商品的趋势。但是,以资本经营的形式销售《资本论》成为可能,是由于这本书确实满足了社会需求,因为它的确含有使用价值。《资本论》的使用价值当然不是为了巩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于广义商品生产的社会经济体系。相反,《资本论》的使用价值是打破这种生产方式的神秘色彩,并因此促进对其的破坏与推翻。
  从这个意义上说,平装本《资本论》的出版不是资产阶级社会实力的证明,而是资产阶级社会日益加剧的矛盾的见证。列宁著名地讽刺道,资本家会出卖最终绞死自己的绳子——这句话完全不是要证明资产阶级有能力吸收一切,甚至包括与自身抗衡的武器。这种“武器”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一般含义,而且证据表明,它还包含着现实、精确得多的含义。
  法国对马克思主义出版物的反响日益强烈,是1968年5月的产物,这是一场动摇了法国资本主义社会的革命性危机,并使得人们越发怀疑该社会是否还有生存的可能。如果一部分资产阶级认为,在革命洪流把和他们狼狈为奸的盗贼同伙与合谋者统统卷走之前,可以通过出版马克思主义作品来迅速积累资本,那何乐而不为呢!这没有什么值得我们抱怨的,实际上还恰恰相反。
  但是,《资本论》的法语平装本,并未从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所撰的前言中获得什么收益。当然,这个前言也不是百无一用。尽管应当谨慎对待,但其中还是包含了一些有益、有见地的建议。该前言精确界定了《资本论》的对象:它是对资本主义这种特定生产方式的分析,而不是对在每个时代都规范人类经济的“一般规律”的分析。剩余价值的本质——马克思的重要经济发现——被以简洁、正确的方式进行了总结。它勾勒了《资本论》和列宁对世界帝国主义体系的分析之间的联系,尽管并非全面详实。[4]社会总资本的重要性和现实性得到了应有的重视。阿尔都塞确实懂得马克思,而当然《资本论》最好是要由一个至少知道它在说什么的人来作前言,而不是只把《资本论》看作是亚当·斯密《国富论》的矫正过的续篇、或是一篇根据某种先验道德原则呼吁必须重组社会的文章。
  话虽如此,我们必须补充道,这篇前言有着一系列的基本错误,这些错误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解读所带来的。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以警告的形式展现出它的某些弱点,这对《资本论》的读者和对路易·阿尔都塞其他作品的读者来说一样重要。

  《资本论》第一卷的“缺点”


  路易斯·阿尔都塞对他所作序的书做出了模棱两可的评价:《资本论》第一卷当然是天才的作品,是历史意义上的革命性作品,但仍然有不小的短板。我们严厉的批评家以这种方式总结了他对这些不足之处的看法:

  第一卷包含了其他理论难点,这和上述问题和一些其他问题相关。
  例如,价值和价值形式之间引入理论区分。例如,社会必要劳动量理论;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理论;社会需求理论等等;资本有机构成理论;著名的商品“拜物教”理论及其后来的概括。
  所有上述问题、以及许多其他问题,构成了第一卷给出的临时的、部分的解决方案中存在的实际、客观的困难。为什么有这种不完整?(pp.88–89)

  阿尔都塞提出了两个原因;首先是因为马克思在写第一卷时,已经把《资本论》全部的内容成竹在胸,但又不能将四卷的内容都放在第一卷中。因此,第一卷的分析带有超前的特征(阿尔都塞谨慎地避免提及马克思的所有主要经济发现都包含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了;他不太喜欢它,因为它受黑格尔主义影响太大)。其次,因为《资本论》内部含有“在马克思的语言甚至思想中黑格尔思想的影响的残存”。(第89页)
  那么,《资本论》、甚至可怜的马克思本人都岌岌可危;我们必须烧掉这些异端吗?我们的大审判官是否已经在准备火刑架,仅仅只有《哥达纲领批判》和《评阿·瓦格纳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能够逃过一劫?毫无疑问,将“纯粹马克思主义”归结为马克思的这两篇偶发的、论战性的作品,是如此令人瞠目结舌,以至于像阿尔都塞这样通常缺乏幽默感的人,都会害怕如此声明会引发的哄笑。那么,我们不必烧掉《资本论》了;只需声明第一卷有缺陷就行了(但稍后我们将看到,不仅仅是第一卷而已)。
  但是,如果说审判官下手很重,那么他的手法也很笨拙。阿尔都塞选择揭露黑格尔对《资本论》的影响的例子表明了阿尔都塞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吸收不充分。他认为《资本论》的开头是黑格尔式的:

  出于对黑格尔科学概念的掌握(对于黑格尔来说,所有科学都是哲学的,因此每一个真正的科学都必须找到自己的起点),马克思抱有以下的原则:“每个起点都很难……这在所有科学中都如此”。实际上,第一册第一部分采用了一种介绍方法,其困难很大程度上源于这种黑格尔主义的偏见。此外,马克思在最终定稿之前就重新起草了开头十次,而且似乎理由很充分——这种困难貌似并不仅仅是措辞上的困难。(p.87)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它涉及到马克思通过对商品的分析开始对资本的分析的事实。这是对黑格尔科学概念的让步吗?当然不是。它是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历史观念的表达。关键不是科学应该建立自己的开端(唯心主义的辩证法),而是在其历史、物质和社会起源(唯物主义的辩证法)中寻找生产方式的秘密。阿尔都塞的根本弱点在于他拒绝区分这两种方法,这是因为他认为唯物辩证法是黑格尔主义,并且由于这些原因事实上拒绝了辩证法。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而不是黑格尔主义者的马克思,为什么在《资本论》开头展开对商品的分析?因为与阿尔都塞相反,他不想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分析为与过去和未来分离的静态而固定的结构。马克思本人用以下格言对他想做的事情进行了“非常准确”的总结:“阐明支配着一定社会机体的产生、生存、发展和死亡以及为另一更高的机体所代替的特殊规律。”[5]一旦人们理解了马克思的这一科学的计划,《资本论》的开头就不再是简单的与黑格尔主义的调情了,抑或仅仅是对“必须建立自己的起点”的唯心主义科学观念的一种让步;它变成了对以下问题的回答:资本主义从何而来?它的本质矛盾是什么?
  资本主义就是广义上的商品生产。在社会的历史上,这是劳动力和所有生产资料首次成为商品。在形成商品的产品关系中发现商品的秘密,就是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根本矛盾,因为这些矛盾都包含在商品本身的胚胎中。
  阿尔都塞愉快地接连引用列宁,并将其作为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纯粹、真实的诠释者(摆脱了黑格尔的束缚)。现在,列宁对与我们有关的这个主题有何看法?这是他在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时所说的:

  马克思把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形式运用于政治经济学〔……〕这一个商品与另一个商品交换的个别行为,作为一种简单的价值形式来说,其中已经以尚未展开的形式包含着资本主义的一切主要矛盾,——即使是最简单的概括,即使是概念(判断、推理等等)的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形成,已经意味着人在认识世界的日益深刻的客观联系。在这里必须探求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的含义、意义和作用。[6]

  然后,意义同样的还有:

  虽说马克思没有遗留下“逻辑”(大写字母的),但他遗留下《资本论》的逻辑,应当充分地利用这一逻辑来解决这一问题。在《资本论》中,唯物主义的逻辑、辩证法和认识论【不必要三个词:它们是同一个东西】都应用于一门科学,这种唯物主义从黑格尔那里吸取了全部有价值的东西并发展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
  商品——货币——资本—→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
            —→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
  资本主义的历史和对于概述资本主义历史的那些概念的分析。
  开始是最简单的、最普通的、最常见的、最直接的“存在”:个别的商品(政治经济学中的“存在”)。把它作为社会关系来加以分析。两重分析:演绎的和归纳的,——逻辑的和历史的(价值形式)
  ‖在这里,在每一步分析中,都用事实即用实践来检验。
  参照本质对现象的关系问题。
  ——价格和价值——需求和供给
           对价值(=结晶化的劳动)
  ——工资和劳动力的价格[7]

  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列宁赞成并高度赞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章中所采用的方法。他甚至从中看到了马克思在研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所运用的唯物辩证法的特定特征。他没有像阿尔都塞那样,把这种马克思主义方法定义为仅是作为对抽象概念的研究,从而对抽象的现实(通常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进行分析。相反,他把它定义为两个对立面的统一,演绎和归纳,是两个对立的综合:“资本主义的历史和对其概括的概念的分析”,即同时既是抽象的和普遍的资本主义(没有这种抽象的工作,一个人就会迷失在千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中,就无法掌握历史发展的趋势,就会是水中捞月),也是历史上发展起来的具体的资本主义(没有回归到具体和历史,如果不通过实践进行检查,就会迷失在虚幻的抽象中,根本没有提及社会现实,必须先理解社会现实,然后才能有意识地对其进行更改)。
  我们很想听听阿尔都塞如何看待这些段落,这些段落充满了列宁对马克思方法的智慧和深刻理解。列宁本人是否也误解了黑格尔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他是否也是有异端的嫌疑?我们是否必须与《资本论》第一章一起烧掉他?

  劳动价值论,资本的有机构成和资本主义的运动规律


  路易·阿尔都塞对《资本论》第一卷缺乏理解,并拒绝唯物辩证法,将抽象演绎分析和历史遗传分析相结合,使他更多地陷入了严重的理论错误。这些错误中的两个出现在他对Garnier-Flammarion袖珍版《资本论》的前言中。
  当他解释“第一卷的巨大理论困难”时,首先要论及在可怕的第一章中著名的劳动价值论这一主题,他指出:

  让我非常简单地介绍解决方案的原理。
  所有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和意识形态家都在对轻蔑谴责的马克思“劳动价值论”是可以理解的,但它仅是马恩称之为“价值规律”或“法则”的理论的一个特例。价值规律描述在生产的各个部门之间的可用劳动力的分配,这是生产条件再生产必不可少的分配。(第87页)

  阿尔都塞提供的“解决方案”特别令人失望。这与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这个问题的文字和精神背道而驰。马克思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谈到作为适用于每个社会的一般的“价值规律”理论。马克思的解释是,每个人类社会都必须建立对劳动时间的某种经济模式,其数量或多或少地按比例分配在社会和经济活动的不同分支之间。但是,绝对不能将这种一般的法则(确实是一种法则)与价值规律相混淆,价值法则只是该一般法则对一个特定类型的社会经济组织(基于商品生产的社会)的特殊应用。
  阿尔都塞将《哥达纲领批判》称为马克思最成熟的经济文本。如果他当时希望关注价值法则的问题,他会注意到马克思在那儿写道:

  在一个集体的、以生产资料公有为基础的社会中,生产者不交换自己的产品;用在产品生产上的劳动,在这里也不表现为这些产品的价值,不表现为这些产品所具有的某种物的属性,因为这时,同资本主义社会相反,个人的劳动不再经过迂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作为总劳动的组成部分存在着。于是,“劳动所得”这个由于含意模糊就是现在也不能接受的用语,便失去了任何意义。[8]

  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第一章中明确指出,商品生产和价值生产的存在仅是因为总的社会劳动被分割为彼此独立执行的私人劳动(第69页)。[9]这就是著名的“价值规律”的全部含义:它履行了在不同经济活动之间自发按比例分配劳动力的功能,而这种功能在非市场社会中是被集体有意识地安排的,无论这种集体是原始社会按照习惯、民俗和礼节的分配,还是采用马克思公式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基于生产者的联合)。
  那么,将一般法则与仅适用商品生产时期的特定形式相混淆,是不可以的。劳动价值论并不是一个更普遍的法则即“价值规律”的特定运用,而是精确地解释了这种“价值规律”为何能够继承前市场社会直接基于劳动时间的经济。但是,如果要承认这一点,阿尔都塞必须将历史重新引入《资本论》,而他坚决拒绝这样做。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承认第一卷的第一章(其所有内容都有深刻的解释,尽管是用一种有时晦涩的语言)不仅仅是对黑格尔式术语的简单玩弄。
  让我们补充一下,阿尔都塞在价值规律问题上犯下的严重理论错误并非与他的斯大林主义思想渊源无关,他与斯大林主义之间存在矛盾和暧昧的关系。我们知道,正是斯大林正统化了这一对马克思主义的根本性修正,包括认为价值规律在苏联经济(甚至在所有社会主义经济中)都适用。
  阿尔都塞向我们承诺,将对“被一个非马克思主义的名字‘个人崇拜时期’所称谓的那个时代”进行分析。我们建议他从这个问题和《哥达纲领批判》开始,以了解苏联国家官僚堕落的根源。如果阿尔都塞认为,斯大林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作为其主要倚重的文本的罪行就是官僚国家诞生的原因,那么这一定会使他陷入理论上的死胡同。
  阿尔都塞的第二个理论错误涉及资本的有机构成问题。他发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误解”,这种错误“使得非常仔细地精读马克思的文本成为必要”。根据阿尔都塞的说法:绝大多数《资本论》的读者都会在资本有机构成(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之间的关系)中看到一个描述企业的理论,也就是马克思主义术语中的生产统一理论,但马克思却很清楚地说出了相反的观点。马克思一直是在谈论社会总资本的构成,只不过是在一个具体的例子中阐述。
  确实,某些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可能会在资本的有机构成问题中,突出地看到一个公司理论,甚至只看到了这一点。阿尔都塞指正了他们,这本身是正确的。(但是,我们警示他,几乎所有以马克思主义为名的评论家都不会犯下这个看起来很基本的错误。)但是,阿尔都塞得出如下的结论是错误的:马克思一直是在谈论整个社会的资本有机组成,也就是说,仅仅是资本的总体,仅仅是社会总资本。
  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利润率平均化理论的基础,即整个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竞争理论的基础,就是资本的有机构成在不同的生产部门中是不同的。人们可以在《资本论》第三卷第二篇(第8章至第11章)再次找到这个概念。在马克思的地租理论中,它同样起着主要作用。为了不给读者大量的引文,我们将只限于引用以下内容:

  可见,用百分比计算的不等量资本,——或者说等量资本,在这里是一样的,——在工作日相等、劳动剥削程度相等时,会生产出极不相同的利润量,因为它们会生产出极不相同的剩余价值量;确切些说,这是因为在不同的生产部门由于资本的有机构成不同,它们的可变部分也就不同,因而它们所推动的活劳动量也就不同,它们所占有的剩余劳动量,即剩余价值从而利润的实体的量,也就不同。[10]

  我们提到阿尔都塞的这个错误并不是出于咬文嚼字,而是因为它涉及到这位作者的方法论的弱点。我们已经提到过,阿尔都塞的前言没有提及《资本论》要阐述的对象,这也是对马克思本人来说的主要问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动规律。现在,这些运动定律源自竞争(即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和广义的商品生产)。但是引言中几乎没有提到“竞争”一词。例如,第81页和第82页并没有解释资本越来越多地扩展机器系统的原因。阿尔都塞非常重视马克思创造的社会资本的思想,这是正确的。但是他错失了这样一个事实: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意味着一种社会总资本,它只能以不同的资本形式出现,也就是说,总是以竞争为前提。[11]在这里,关于资本有机构成的“小”错误揭示了基本的方法论错误。[12]

  阿尔都塞与历史唯物主义


  引言中包含的最惊人的段落也存在同样的方法错误: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进行了全面的抨击。

  黑格尔影响力的最后痕迹这次是一个公然而极其有害的影响(因为所有“物化”和 “异化”的理论家都在其中找到了对马克思思想的唯心主义解释的“基础”):拜物教理论(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第一篇,第一章,第四节)
  读者将意识到,我无法深入探讨这些不同的观点,而每个观点都需要进行完整的论证。尽管如此,我还是提醒他们,因为它与非常含糊的著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1859年)一样,其中包含的黑格尔主义和进化论(进化论是贫瘠的黑格尔主义)浸透了马克思主义工人运动的历史。我注意到列宁从来没有屈服于这些黑格尔—进化论者的影响力,否则他就无法抗拒第二国际的背叛,并建立布尔什维克党,带领俄国人民征服了国家政权,建立了无产阶级专政,或开始社会主义建设。(第92页)

  阿尔都塞的这种黑道算命从来并不灵验。昨天他算是马克思主义的异化理论:阿尔都塞主张,异化是马克思主义之前的概念,这一主张在1844年手稿(《保卫马克思》)之后几乎不再出现在作品中,但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在《马克思经济思想的形成》中已经证明了这一点。[13]现在,阿尔都塞现在在他的导言中承认了这一点。[14]但是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传递到一个新的站不住脚的算命:“列宁从来没有屈服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所构成的“这些黑格尔—进化论者的影响力”。
  现在,无需寻找列宁著作中所有这些黑格尔进化论段落被认可地引用的段落,只需提及一个揭示性的文本就足够了。列宁写于1914年下半年的一部传记中写道:“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推广运用于人类社会及其历史的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作了如下的完整的表述……”[15]
  在此简介后紧随的是长篇引述《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最引人注目的段落(实际上是列宁整篇文章中所载的马克思引文最长的引文,而列宁的文章介绍了当时所有已知的马克思的文献)。至少可以说的是,“这些页数的黑格尔的进化论”,完全不是从未对列宁产生“片刻”影响,而是被他(以及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这是唯物史观基本论点的完整表述。
  但是,阿尔都塞的不幸并不仅限于此。由于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这种“基本论点的完整表述”是“黑格尔进化论”,因此引用列宁的同一段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是很有用的。这段引文可以有趣地昭示所谓的唯心主义者列宁(或者应该说法国左翼列宁?)是如何阐述进化论与黑格尔主义之间的联系的:

  现在,发展观念,进化观念,几乎完全深入社会的意识,但不是通过黑格尔哲学,而是通过另外的途径。不过,这个观念,按马克思和恩格斯依据黑格尔哲学而作的表述,要比一般流行的进化观念全面得多,丰富得多。发展似乎是在重复以往的阶段,但它是以另一种方式重复,是在更高的基础上重复(“否定的否定”),发展是按所谓螺旋式,而不是按直线式进行的;发展是飞跃式的、剧变式的、革命的;“渐进过程的中断”;量转化为质;发展的内因来自对某一物体、或在某一现象范围内或某一社会内发生作用的各种力量和趋势的矛盾或冲突;每种现象的一切方面(而且历史在不断地揭示出新的方面)相互依存,极其密切而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形成统一的、有规律的世界运动过程,——这就是辩证法这一内容更丰富的(与通常的相比)发展学说的若干特征。[16]

  让我们可以顺便注意到,与阿尔都塞相反,列宁效仿了“马克思的愚蠢”,并将“否定之否定”整合到了辩证法则中。阿尔都塞则跟随斯大林的脚步认为,这种可悲的“否定之否定”造成了浩劫——列宁犯下了马克思主义的愚蠢怎么可能会令人惊讶呢?[17]当然,我们刚才引用的段落表明,列宁与阿尔都塞相反,声称自己认同进化论(阿尔都塞认为这是“穷人的黑格尔主义”)。而且这个列宁难道没有沉溺于罪恶中达到了如此的程度,以至于他还更倾向于黑格尔所纠正后的那种特定的进化论?而这种进化的概念,正是普遍变革,在其中能够看到的不仅仅是一系列渐进的变革,也有急剧变化的发生。就是说,融合了革命概念的演化概念将变革视为连续性和不连续性的结合。列宁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保留了黑格尔辩证法的这一绝妙内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曾说自己“被救出”),使之重新获得基石,这是因为考虑了理论必须从中开始的基础运动。这种基础是物质、物质的客观现实、自然和人类社会,而不是绝对精神。当然,阿尔都塞有权表达不同的意见。但是他无权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幌子提出这一观点,因为马克思和列宁多次表达了相反的意见。
  很难理解在著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存在什么样的庸俗的“进化论”的要素(也就是说,与跳跃、跃迁和革命相对的思想)。相反,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对社会革命理论的简洁说明,这是从一种生产方式转变到另一种生产方式的普遍形式。那么,阿尔都塞的批评是否仅限于“无产阶级专政”这个公式没有出现的事实呢?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他将能够对《资本论》自身提出同样的批评,因为在其中人们也无法找到这些词汇。只有那些怀有恶意的人才能要求像革命马克思主义这样如此复杂和丰富的理论的发言人在每一篇著作中都要再现该理论的所有基本概念,即使与文本的目的和特定功能无关。

  阿尔都塞的动机


  毫无疑问,这将永远是每个人的谜团(除非阿尔都塞决定亲自启发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为什么《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对列宁的影响可能会阻止他反对第二国际的背叛、或是为在俄国取得政权而奋斗,更不用说该序言为什么会对列宁主义政党理论和布尔什维克党的建设中会构成的障碍。实际情况是,阿尔都塞反对马克思和列宁的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思想非常接近于考茨基或盖德以及第二国际的其他领导人的机械进化论,这直接导致他们在1914年8月的可耻的投降。
  《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将社会革命的可能性奠基于唯物主义理论中生产方式的结构性危机(生产力发展与生产社会关系之间的矛盾)之上。这与1914年之前和之后的所有革命马克思主义者遵循的基本方法相同,即揭示了帝国主义的本质:它是一个导致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发生结构性危机的系统。与这种基本方法论对立的机械的和片面的诡辩(遗忘了马克思和列宁从黑格尔学来的这一课),会导致人们认为帝国主义战争与帝国主义体系的世界危机的不同方面有着“相互依赖的、密切的、不可分割的联系”。这样,社会民主党就可以依次论证帝国主义只是“垄断资本主义”等方面的一个方面,帝国主义战争包含国防的“要素”,“党不应该与被沙文主义冲昏头脑的人民切断联系”,来合理化他们可耻地拒绝与帝国主义战争作斗争,背叛了他们的郑重承诺。列宁从帝国主义体制危机的同一辩证观念开始(也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世界范围内起着对立但统一的整体作用),所以他在1917年4月才能够同意托洛茨基天才的预测:正是由于俄罗斯的落后状态,革命可能以“不间断”的方式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因为在帝国主义全面发展的时代,帝国主义国家对世界市场的垄断以及对不发达国家的经济统治(通过与当地统治阶级结盟)阻止了生产力在这样的国家以资本主义的形式增长。帝国主义的统治从而阻止了在资本主义框架内解决土地问题(通过发展“美式”农业,就像列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所说的那样),而这些国家只能在选择处于不发达的结构中走向停滞,抑或在贫农支持下走向无产阶级专政。
  阿尔都塞的导言没有提及这些基本选择,而它们正是列宁在1914和1917年的行动的基础。同样,它客观上与列宁的《怎么办?》中的核心基本选择相矛盾,也与建立布尔什维克党的选择相矛盾。[18]当他谈到工人阶级和革命策略的具体问题时,它只以一种被阉割的学术形式出现:

  只限于经济斗争领域的阶级斗争,一直是并将永远是防御性的,即没有希望推翻资本主义政权的斗争。……只有一场政治斗争才能“逆转”并超越这些限制,从而不再是一场防御斗争,而成为一场进攻性斗争。……〔这〕是国际工人运动自从与马克思主义理论“融合”以来的头号问题。(第84页)

  甚至更糟:

  因此,马克思被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从这里到革命夺权……工人阶级唯一的目标和资源是对抗生产力的增长所产生的剥削的影响,并限制这些影响……(第82页)

  如果列宁将自己限制在这种学术烦琐上,那么他肯定不会写出《怎么办?》《论帝国主义》和《国家与革命》!《共产党宣言》已经告诉我们,无产阶级的任何经济斗争,一旦获得一定范围,便是政治斗争。另一方面,从盖伊·莫列特(Guy Mollet)到威利·勃兰特(Willy Brandt)的任何社会民主主义者,更不用说威尔逊(Wilson)和斯帕克(Spaak),都会热烈拥护只有政治斗争才能“逆反潮流”(reverse steam)的观念。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国际工人运动的头号问题是不要迷失在“经济斗争”与“政治斗争”,“防御”与“进攻”之间的神秘莫测的区分中,而是要认识到每个资本主义周期性衰退的时代,都客观上使得反复发生的大规模无产阶级斗争(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上的)转变为击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推翻资产阶级国家的全面斗争成为可能。
  这就是列宁和共产国际的创始人所教导的。这就是“黑格尔主义”,也就是说,是著名序言的辩证精神。顺便说一下,这也是从法国1968年5月给我们的主要教训。也许是为了避免与这个问题发生公开对抗,阿尔都塞不得不“纠正”马克思和列宁?[19]未来很快就会告诉我们。




[1] 埃内斯特·曼德尔:《卡尔·马克思经济思想的形成——从1843年到〈资本论〉》(London 2015), p. 159. .[中译文引自吕佳翼译:《卡尔·马克思经济思想的形成——从1843年到〈资本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年,第160页。]

[2] Jan Willem Stutje, Ernest Mandel. A rebel’s dream deferred (London 2009), 129

[3]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 Paris 1969, Garnier Flammarion, pp. 699. 路易·阿尔都塞的引言占第7–30页。此处使用的来自阿尔都塞的语录摘自Ben Brewster的翻译,该版发表在《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上。文本中给出的页码是指路易·阿尔都塞的,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1971).

[4] 阿尔都塞正确地说道“资本主义企业中的资本主义剥削只是存在于普遍剥削体系的一个部分”。但是他本可以提到《资本论》中那些能够在此话题上建立一个不平等交换理论的那些段落,而不仅仅是那些涉及原始积累的段落。

[5] 请参见《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德语的附言,部分复制于同一平装本,p.583 [中译文引自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页。]

[6] 参见列宁的《哲学笔记》, Volume 38 of the Fourth Edition of the Collected Works, pp. 178, 179.[中译文引自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5卷第149—150页。——译按]

[7] 列宁:《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中译文引自《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第55卷第290—291页。——译注]

[8] 卡尔·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中译文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3页。

[9] 编者注:这是专门针对“使用物品成为商品,只是因为它们是彼此独立进行的私人劳动的产品。这种私人劳动的总和形成社会总劳动。”《商品拜物教》(《资本论》第一卷,p165页 (London 1979). 法语文本是: ‘En général, des objets d’utilité ne deviennent des marchandises que parce qu’ils sont les produits de travaux privés exécutés indépendamment les uns des autres. L’ensemble de ces travaux privés forme le travail social.’[中译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6页。——译注]

[10] 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p. 114.[中译文引自《资本论》第三卷,第166页。——译注]

[11] 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 p. 214.

[12] 让我们指出阿尔都塞的另一个错误。关于加班,他写道:“加班似乎‘使资本家付出了很多代价’,因为他们支付的时间是普通费率的1.25倍、1.5倍、甚至两倍。但实际上,这对他们是有利的,因为它使得每天24小时运行‘机器’成为可能,而由于技术进步的迅捷性,机器的寿命较短。换句话说,加班使资本家可以从‘生产率’中获得最大的利润。”

[13] 埃内斯特·曼德尔:《卡尔·马克思经济思想的形成——从1843年到〈资本论〉》(London 2015), 特别是第十章, pp. 176–184.(中译本第十章为157—191页。)

[14] p. 97 里,阿尔都塞冷冷地说,黑格尔的思想深深浸透了《大纲》。

[15] 列宁:《卡尔·马克思》,第二章,马克思的学说。[中译文引自《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第26卷第58页。——译注]

[16] 中译文引自《列宁全集》(第二版增订版),第26卷第57页。

[17] “第一卷第八篇第32章中的不恰当表述揭示了同样的黑格尔影响,马克思在讨论‘对剥夺者的剥夺’时宣称,‘这是否定的否定’。这是不明智的,因为尽管连斯大林都曾经正确地从辩证法中剔除了‘否定的否定’,这种思想的肆虐还没有结束。因此,我们必须先说这一个问题,而把一些其他的、甚至更严重的错误放到后面去。”

[18]  阿尔都塞荒谬的论点认为,工人不难理解剩余价值理论,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没有直接的资本主义剥削经验,但相反地,他们的实践和意识受到统治。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是无法理解该理论的。(第9页)。或进一步说:“这些知识分子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中有十分之九是错误的”。
  我们一直认为,“每个社会的统治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对于阿尔都塞来说,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真理变成了:“统治阶级的主导意识形态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换句话说,是一个空洞的重言式。如果工人仅凭他们的经验就摆脱了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为什么需要先锋党,布尔什维克党,共产党呢?聚集所有工人就足够了,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发表达,仅仅因为他们具有“剥削的经验”,研究现成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列宁在《怎么做?》中难道不是从与此相反的假设开始,即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对工人有着重大影响,来阐释先锋队的必要性吗?
  顺便说一句,这位做出如此奇怪的断言的阿尔都塞是何许人也?他似乎不是雷诺汽车厂的工人。他是那些险恶的“学术界”之一吗?他本人说,他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想法中有90%必然是错误的?阿尔都塞可能想以一种大胆的间接自我批评的方式来揭露我们应该无视他的“前言”?

[19] 我们在前言中读到:“工资问题是阶级斗争的问题。它不能‘靠自己’解决,而是要通过阶级斗争解决:首先是通过不同形式的罢工,最终导致总罢工。”“这样的总罢工要么纯粹是经济意义上的,因此是防御性的(‘捍卫劳动者的物质和道德利益',与增加劳动时间和减少工资的双重资本主义倾向的斗争);要么或采取政治手段,因此是进攻形式的(为争夺国家权力、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而斗争);所有知道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所作出的区分的人都知道政治阶级斗争与经济阶级斗争之间的区别。”(第16页)。
  在这里,形而上学的墨守成规几乎公开地演变成了某种护经学。这不是“抽象的”罢工的问题;所指的正是1968年5月的大罢工。“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尔都塞捍卫了改良派的瓦尔德克-罗切(Waldeck-Rochet)和塞古(Séguy),声称他们不“跟着左派走”是正确的,因为有必要知道如何区分“经济阶级斗争”和“政治阶级斗争”。
  可以想象列宁会如何斥责我们的哲学家,后者在政治经济的沙漠中徘徊了很长时间之后,却迷上了政治,这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亲爱的大师,请从马克思和列宁那里为我们找出一行文字、哪怕十个词,向我们证明:那些革命者正在跟随着您进行形而上的胡说,并且同时又在构想着“防御性和经济性的总罢工”(再次,我们正在说的是一场占领工厂的大罢工!)。
  当人们知道列宁分析了1905年俄国革命发展经济罢工和大规模罢工相结合的方式时,可以发现阿尔都塞是多么的无礼。列宁写道:“说(经济罢工与政治罢工)‘交织在一起’是错误,这不对。正好相反。如果工人不懂得这种‘交织在一起’的整个特殊性、整个意义、整个必要性、整个在原则上的重要性,那才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列宁:《经济罢工和政治罢工》,1912)确实,列宁主义的总罢工概念是不可能为1968年5月法共的政策辩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