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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莎·卢森堡与政治经济学

﹝比利时﹞厄内斯特·曼德尔(Ernest Mandel)

1978
卡卡 翻译、Andrew Qu 校对


  原载于罗莎·卢森堡《国民经济学入门》(巴黎,1970年)的序言。 原文中使用了 “罗莎”,为了与其他国家的命名惯例保持一致,已改为“卢森堡”。翻译:亚历克斯·德·荣(Alex de Jong)。原文链接:Rosa Luxemburg and political economy


  1.《国民经济学入门》(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Economy)是罗莎·卢森堡在位与柏林的德国社会民主党中央学校执教期间的著作。[1]这所学校创办与1906年11月15日,每个学期招收大约五十多名学员。卢森堡与1907年10月1日起在该学校任教。她接替了希法亭(Hilferding)与潘涅库克(Pannekoek)。这二人原本负责政治经济学与经济史,后被普鲁士警方禁止从事政治学教学。自1911年起,她还接替了弗兰茨·梅林,讲授社会主义史。[2]

  可能是在1908年左右,她产生了将讲义整理出版的想法。但同时,帝国主义问题──卢森堡称之为资本的积累问题──越来越多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占用了她的时间。而她后来也在这一课题上在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史上做出了贡献。

  《资本积累论》(Th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於1913年出版。可能是在完成这部力作之后,卢森堡重新开始了《国民经济学入门》的写作。 这一工作再一次被战争的爆发打断。在1916-1917年,当她在德国的波森(Posen)省的郞基(Wronke)入狱期间,她重新开始了《国民经济学入门》的写作。

  她的遗嘱执行人保罗·列维(Paul Levi)曾希望出版她的作品全集,但《国民经济学入门》一书最终单独出版。 毫无疑问,他认为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这是他在该书1925年德文版前写下的序言:

  这些罗莎·卢森堡的文字,是从她在社会民主党学校的讲义加工得来。这些只是手稿,但它们的风格会使人觉得这不是记录下来的讲话。本书也并不完整: 特别地,它的理论部分缺失了关于价值、剩余价值、利润等概念的内容 - 实际上就是卡尔‧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体系的功能的那一部分。从遗稿的本身我们找不到可以解释这些缺失的原因。是否是她生命的突然中止导致卢森堡未能完成她己开始的工作? 是不是那些闯入她家中的匪徒,所谓旧秩序的守护者,在偷东西的时候把手稿一同偷走了?无论如何,即使现存的文本并不能认为是完整的,这些遗稿仍具有相当的价值。[3]

  尽管如此,保罗·弗罗里希(Paul Frölich)(卢森堡的主要追随者之一,他对此比保罗·列维了解的更加精准) 在他关于卢森堡的传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1916年7月28日,罗莎·卢森堡从柏林巴尼姆大街女子军事监狱给德共出版商I.H.W. Dietz写了一封信中,信中这样写道:迪茨,我们都知道整本书的大纲需要包含如下章节:
  1.什么是经济学?
  2.社会劳动 (Die gesellschaftliche Arbeit)。
  3.经济与历史视角:原始共产主义社会。
  4.经济与历史视角:封建经济系统。
  5.经济与历史视角:中世纪城镇与手工业行会。
  6.商品生产
  7.工资-劳动。
  8.资本的利润
  9.危机
  10.资本主义发展的趋势。
  在1916年夏天,前两章己准备付梓,其它章节己经完成了草稿。 然而,在她的遗稿中我们只能找到第1、3、6、7、10章。它们于1925年由保罗·列维出版。不幸的是这一版有很多错误、随意的篡改以及丢失了一些重要的引用。[4]

  需要强调的是,尽管保罗·列维声称:关于价值与剩余价值的问题在我们现有的这些章节中并没有得到系统的处理,但这些问题在关于商品生产与工资的章节中己经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解答。
  2.有一个人们了解的不多问题——既马克思主义是如何被那些当时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所欢迎、理解和吸收的——值得所有关心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或更一般的来说那些关心1880年至1914年工人运动和社会斗争历史的人更加关注。 到了今天,已经很明显,恩格斯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所热烈庆祝的马克思思想在国际劳工运动中的不可阻挡的进步,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表面的成功。 在德国以外,资本论的发行是很困难的。[5]至于德文版,虽然第一卷的第七版在恩格斯去世前不久几乎已经售磬,但第二和第三卷在1914年只发行了几千册。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马克思的这一巨著在1960年至1970年这十年间被阅读的次数,超过了它写成后的前半个世纪。
  《资本论》传播上的困难——既缘于学术界的敌意,也由于工人阶级的文化发展水平仍然太低,无法掌握这一具有挑战性有著作——除此之外,马克思的其他经济著作出版缓慢,也加剧了这一困难。《剩余价值理论》(Theories of Surplus Value)直到1904年至1910年间才面世。 至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Grundrisse),卢森堡甚至没能读到它们:它们在她被暗杀后很久才出版。 时至今日,马克思的经济著作还有成百上升页尚未出版。

  满足社会主义工人对知识的渴望的,主要是那些“普及者”。 在这些人中,毫无疑问卡尔·考茨基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他写的手册《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学说》(Karl Marxens Ökonomische Lehre)在1912年之前即有14个德语版本,以及其它各种欧洲语言的众多版本[6]正是从这本名副其实的手册中,连续两代社会主义者汲取了大部分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知识。

  与卢森堡的《国民经济学入门》相比,考茨基的手册惊人的简明扼要。 作为一个虔诚的弟子,考茨基满足于用 “更容易理解 “的语言来概括马克思的学说,一定程度上牺牲了这一思想的辩证法色彩,尽管这正是使其既能洞察细节,又能进行最大胆的概括的特点。从这个抽象和具体的巧妙综合中,考茨基只得出了一些三段论。

  当然,修正主义者提出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和社会矛盾逐渐减弱的论点,[7]面对这一攻击,考茨基捍卫了正统,卢森堡和列宁将在十余年中引用他的观点。但是,除了一些天才的闪光点之外,[8]他的常规正统观念几乎没有涵盖从1910年起浮出水面的基本弱点,其全部程度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出现。这个弱点如下:唯物主义历史观认为阶级斗争是历史进程的动力,认为社会革命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冲突的结果,而考茨基却用一种越来越宿命的经济决定论来代替,在这种决定论中,“经济必要性”最终使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走向失败。[9]

  在经历了考茨基的枯燥作品之后,卢森堡的《政治经济学导论》使人如浴醍醐。回归到马克思的方法而不是总结《资本论》,她让我们认识到历史和经济理论的相互联系,具体和抽象的相互联系。卢森堡具有与马克思类似的分析和概括能力,避免了陷入图式主义和平庸的经验主义的陷阱。只要把考茨基的小册子——他最有价值的作品之一——与卢森堡的书相比较,就足以发现两者在气质、想象力、敏感性和理论综合能力上的差异。

  卢森堡是第一个修改考茨基学派二十多年来所传授的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的人吗?要回答这个问题,还需要进行大量的研究。 在奥地利、比利时、荷兰、美国、意大利和法国,似乎是考茨基[10]的传统取得了胜利,甚至在共产国际的早期就已对马克思主义的概念造成了破坏。另一方面,就俄罗斯社会民主党而言,有许多迹象表明,这里的情况并非如此。例如,我们知道,在著名的俄国社会民主党卡普里学校,波格丹诺夫在1908-09年参加了一门政治经济学课程。根据我们已故的朋友罗曼·罗斯多尔斯基(Roman Rosdolsky)告诉我们的,这门课程与卢森堡的课程在方法上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因为巧合还是它们的相互影响? 波格丹诺夫是否从卢森堡那里获得了灵感? 卢森堡是否受到了波格丹诺夫的影响? 这两本《国民经济学入门》是否派生于更早的某些演讲中的模型? 今天,我们己经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3.《国民经济学入门》中的一些段落受到了批评。这些批评有些是错误的,有些是正确的。 该书的整个第一部分试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政治经济学?”。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把这门科学的适用范围限制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上(更确切地说,限制在所有懂得商品生产的社会上)。在包括列宁在内的一些人看来,这似乎过分地限制了这门科学的领域。

  然而,对我们来说,似乎可以肯定的是,传统上与经济现象研究有关的问题是与商品生产相称的。[11]没有它,就没有交换价值、货币流通、等价物、资本或资本积累、猜想的波动、交换条件或国际收支等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是由于商品作为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加倍而产生的,这种加倍是其特殊社会性质的结果。当劳动的产物不再是使用价值,而要建立(或重新建立)的平衡只是物理性质(饮食;领土的物理规划;原材料经济等等)的时候,政治经济学似乎就溶入了其他科学学科:组织学、通讯、控制论、预防医学、食品生理学、理工学科等等。

  马克思和恩格斯虽然也把他们所设想的政治经济学及其批判的范围限制在商品生产领域(资本的主体显然是商品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不是 “一般的经济现象”,是与它们所出现的具体生产方式不同的东西),但又说,关于劳动时间的经济是而且将继续是每个人类社会的基础。[12]这就产生了某种模糊性。既然价值规律只是一般的工作时间均衡运行于商品生产制度下的一种 “特殊形式”,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特有的特殊形式推导出适用于所有人类社会的更普遍的形式的 “政治经济学规律”?

  我们知道,马克思本人极力反对这种假设。[13]这种模糊的认识是基于混淆而产生的。事实上,正如卢森堡正确指出的那样,经济科学的必要性源于商品生产制度下经济现象的不透明性。 交换价值的性质不会从价格表中自动出现;剩余价值的性质不会从阅读工人的工资单中自动出现;周期性危机的解释不会从看到股市股价(或工业生产指数)的波动中立即出现──为了发现这些现象的秘密,人们逐步构建了一门科学的学科。

  一旦商品生产的现象为有意识组织的经济生活提供了空间,以满足需求为基础,就不再有任何特别的 “经济之谜”需要解决了。 唯一可以发现的“规律”是一些翻来覆去的陈词滥调,大概如:“人类的消费永远不会超过它所拥有的”(消费永远不会超过当前生产和库存的总和);“如果不维持或增加机器的库存,生产和消费最终会减少”;“如果当前的生产都被消耗了,机器的库存就不能增加”,等等。 一旦人们试图将这些陈旧的概念转化为基于劳动支出的公式,就会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或者更确切地说,人们会被诱惑着让自己不知不觉地倒退,走向由商品生产激发的 “法律”。

  因此,在社会产品的增长率和它的分配之间,在消费资金和积累资金之间,没有必然的比例关系;一个富裕的共产主义社会可能确实有相当多的生产力储备(因为目前没有应用于生产的科学知识,或者为了刻意避免额外的投资),这意味着即使稍微增加用于制造机器和工厂的总体工作时间,也能更有力地增加消费品的总量。 而且,由于我们不再按价值进行计算,目的显然不是为了 “恢复”每个部门的劳动支出的某种 “平衡”,而只是为了以最低的总体劳动成本,实现某种理想的产品实物总量的分类。

  如果说卢森堡在对政治经济学对象的定义上是对的,经得起批评,那么她在对马克思主义工资理论的阐述上就错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对绝对贫困化的理论做出了过度的让步——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批评者认为这一理论缘于马克思——而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从未以这种形式为这种理论辩护。

  说的直白一点:卢森堡仍然停留在既定的马克思主义正统观念中,坚决反对拉萨尔的 “工资铁律”,这是一种受马尔萨斯和李嘉图启发的理论。 与马克思一样,卢森堡强调,是资本的积累,而不是人口的流动,周期性地增加和减少了工业后备军。 与马克思一样,她把劳动能力的价值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必须满足纯粹的生理需要,另一部分对应于工人阶级历史上获得的需求,这些需求既取决于民族历史的特殊性,也取决于特定国家的物质文明水平和工人阶级的组织力量。

  卢森堡甚至坚持认为,只有工人的工会和社会主义组织,以及他们的阶级斗争,才能使劳动能力按其价值(而不是低于其价值)出售,一系列文化需求才会明确地纳入工资应该满足的最低生活标准。这一点是正确的。她认为这是(劳工运动的) “社会民主的伟大经济意义”。 而且,卢森堡与马克思一样,特别坚持新增生产的价值中归属于生产者的相对份额的重要性。 这一份额的趋势性减少,无产阶级的相对贫困化,被正确地视为一种历史规律,只有通过废除资本主义制度才能废除——而在这种制度下,有效的工会组织在某些历史条件下可以成功地阻止实际工资的下降趋势。

  但是,卢森堡错误的认为'实际工资有下降到绝对最低限度,即实际生存的最低限度的恒定趋势,换句话说,资本方面有一种恒定的趋势,即为劳动力支付低于它的价值。 只有工人组织才能对资本[14]的这种趋势提供制衡,在这种绝对和无条件的形式下,这个公式是不准确的。

  关于这种趋势是否会存在于一个假设的、抽象的全球同质化的资本主义社会,是可以辩论的。但在现实世界中,由于各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力和工业化水平存在巨大差异,卢森堡提到的这种趋势并不存在。她暗示着在强大的工会组织出现之前,工资在全球范围内会趋于平缓(或者说,这相当于工业后备军在世界范围内趋于平缓,将工人组织起来的难度基本相当,面对的是等同的失业人数)。 正如马克思强调的,现实显然是不同的资本主义国家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工资差异。一般来说,如果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力水平平均高于其邻国,工资水平也将趋于更高。

  这并不是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所宣称的,因为工资水平是工业生产力水平的一个函数。 我们需要考虑工业后备军的波动来理解这种关联性。 在 “空旷”、人口不足,有大量未被占用的土地储备的国家中,高生产力既不是高工资的原因,也不是结果。这样的工资不如说是严重的劳动力短缺的作用。在首先实现工业化的国家,较高的工资是这样一个事实所带来的作用:这些国家会出口其工业生产的很大一部分。这意味着,通过资本积累而失去的工作机会大多在国外,而在国内则创造了新的工作岗位。因此,只有在刚刚开始工业化的资本主义国家,我们才能说资本有把工资压低到生理最低限度的趋势,因为那里的工业后备军往往是庞大而持久的。 出于同样的原因,在这些国家,组织工人参加工会面临着重大的困难。
  4.整个《国民经济学入门》可以用三个黑格尔三段式(Hegelian triad)来概括。使用价值的原始生产导致了市场生产,市场生产将为需求而进行再生产,但却包含了市场生产所带来的人类需求和潜力的巨大扩展;原始社区的生产组织导致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无政府状态,这将导致明天的社会主义计划,比过去的组织无限地复杂和多样。原始的集体财产导致资本主义下的普遍的私有财产,从而导致明天的集体财产(然而,集体财产将不同于原始的集体财产,因为这个集体将不再是一个由血缘关系约束的小团体,一个部落,一个部族或一个部落,而是一个非常大的集体,一个国家,一个大陆,甚至整个人类)。
  这三个三段式的顺序是显而易见的。正是商品生产在原始社会中的发展瓦解了它,突出了社会分化,并带来了对社会剩余产品和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另一方面,正是私有财产的衰落──资本主义竞争本身的结果——以及在这同一种资本主义下生产的客观社会化的推进,使得它被社会主义取代的时机成熟。但这一顺序不是渐进的、进化的和不可避免的。它通过危机和猛烈的爆炸进行,其中社会各阶层的行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原始社区不会自动瓦解。他们的毁灭往往是通过征服者的铁与火进行的,这条道路在受害者与抵抗者的血液中都留下了痕迹。 卢森堡对西班牙人对美洲印第安人的灭绝,提到了奴役黑人的野蛮行为,提到了殖民主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代价的描述,听起来非常现代。同样在这里,酝酿于1908年的《国民经济学入门》与考茨基1886年的评论之间也有很大的差距,在后者中 “第三世界”(人类的三分之二)几乎并不存在。

  同样,一般化商品生产的矛盾,也就是资本主义的矛盾,并没有被描述为将自动导致它的崩溃,而是必然激起被剥削者、无产者的反应;正是他们的阶级斗争才能用社会主义社会取代资本主义社会。

  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在解释基于使用价值生产的经济(旨在满足生产者的需求)与基于商品生产的经济之间的根本区别。卢森堡试图展现这两种经济体系的不同逻辑。 在第一种情况下,计划,即有意识地对工作进行组织,占了上风;在第二种情况下,竞争,意味着有计划的组织的缺位,混乱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从一种到另一种的过渡形式,得到了非常细致的剖析,特别是从互助到由社会的一部分为另一部分的独家利益提供自由劳动的过渡。[15]

  将这些分析与20世纪初以来的资本主义演变相比较的读者会想,卢森堡是否因为忘记提及 “有组织的资本主义”( organized capitalism)、垄断资本主义的崛起而削弱了她的论证。她本可以保持论述的整体平行性:正如在以使用价值的生产为基础的经济中,未来的一般商品生产的要素已经开始开花结果一样,未来以满足所有人的需要为基础的,计划经济的最初要素也开始在资本主义的一般商品生产中发展。 正如商品生产只有在摒弃了乡村社区的旧皮囊后才能充分发展并表现出其所有的可能性一样,明天的富足经济也只有在摆脱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为利润而不是为满足需求的生产──所囚禁的茧后才能充分实现。

  1908年,卢森堡所掌握的关于托拉斯(trusts)、卡特尔(cartels)和金融资本兴起的经验数据已经很丰富了。希法亭的《金融资本》(Financial Capital)在卢森堡开始写《国民经济学入门》一年后,即1909年圣诞节问世,并引用了大量的书目。国际社会民主党的理论出版物,特别是《新时代》(Neue Zeit),含有大量关于资本集中运动的描述。[16]此外,卢森堡本人在1899年与爱德华·伯恩斯坦和康拉德·施密特(Konrad Schmidt)的论战中不是强调了这种现象吗?[17]为什么这种运动没有在《国民经济学入门》中描述?

  据保罗·列维说,手稿中丢失的部分有可能确实包含这方面的工作。但有一个事实是引人注目的。在《资本积累论》中,托拉斯、卡特尔和控股公司的现象,以及对这一现象引入资本主义无政府状态的 “组织”要素的分析──这一思想在列宁的作品中发挥了如此重要的作用,例如在整个《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中──并没有占据重要位置;它几乎未被提及。因此,至少从理论上看,在1908-14年期间,卢森堡很可能对这种现象并不关心。

  这种兴趣的缺失有两个主要原因。 首先,卢森堡感兴趣的是资本主义的整体运作(这将成为《资本积累论》(Th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具体特征,这些特征使它区别于以前的所有生产方式。 市场生产的普遍化;生产的普遍竞争和无政府状态;利润率的均衡化,它在各个工业部门之间分配资本,以便重新建立劳动分工的均衡;由于工业后备军的压力,资本对劳工的剥削(至少从相对角度来看)日益加剧;生产过剩的危机不可避免:这就是卢森堡本人在本书最后一章的开头对这种运作的总结。她感兴趣的问题是,尽管生产处于无政府状态,资本主义如何能够运作。这个问题是整个《国民经济学入门》的基础。 在这一背景下,关于竞争是让几千名大中型工业家相互竞争,还是只让几个万能的信托公司相互竞争,这个问题似乎是次要的。和马克思一样,卢森堡认为竞争是资本主义存在的基本条件;但这种竞争的形式,以及它所带来的力量的大小,并没有改变推理的实质。

  然而,”资本主义如何运作?”这个问题从逻辑上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资本主义运作的绝对障碍是什么?我们在本文的结尾遇到了这个问题,它是《资本积累论》的主题。 然而,我们知道,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卢森堡采用了一种概念上的简化,这无疑是《资本积累论》中所包含的分析错误的根源:资本家阶级形成一个整体的概念,资本主义的概念简化为单一的资本。[18]这里我们有卢森堡对资本主义垄断的形成现象不感兴趣的第二个原因。

  从人们思考“大局”,思考劳动收入总量和资本收入总量的宏观经济数据的那一刻起,资本收入如何在资产阶级的不同部分中分配的问题就再次变得次要起来。资本的集中程度是否会改变收入分配的问题甚至没有被提出来,因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这种改变是以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非垄断部门为代价的,而不是以工人阶级为代价的(只是间接地,垄断的形成可以通过改变有利于资本的“战斗人员之间的力量关系”来减少劳工在收入分配中的份额)。

  在生产领域,竞争是资本主义的法则;在收入分配领域(剩余价值的实现、资本的积累)则不会出现集中问题。 这就是卢森堡的理论方法,这似乎导致她忽视了垄断现象。

  由希法亭发展,并由列宁进行补充的相关分析,显而易见更加优越。在此,有必要从方法论的角度进行评论。《国民经济学入门》的优势,正在于卢森堡以一种卓越的手段,以马克思为榜样,将结构的演变与对其进行的革命、颠覆区别开来。 历史只有作为这两个运动的组合才可以理解。 如果没有革命的事先破坏性工作,社会革命是不可想象的。[19]但卢森堡对原始社会和封建社会的细致分析,她所描述的乡村社会的转变,她所识别出来的土地集体所有制瓦解的连续阶段——所有这些分析技巧在描述资本主义的演变时突然消失了。在这里,似乎只允许不可变的矛盾。 为自我保护而尝试进行调整,如果没有被否定,甚至在分析基本的进化趋势、发展规律时也没有被考虑。
  基本上,这里只有一个基本运动,即破坏非资本主义经济行业(工业化国家的手工业和中小农户;非工业化国家的所有本土生产部门)。 当这一运动完成后,机器必须停止。 运动本身改变了机器;垄断资本主义部分地以不同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方式运作──同时保持了后者和一般的资本主义[20]的基本特征——这是卢森堡似乎不承认的。
  伯恩斯坦和修正主义者曾宣称,资本主义具有进行调整的能力意味着它有能力解决其基本矛盾。卢森堡回答说:资本主义没有能力解决它的基本矛盾,所以它不能进行适应社会的发展。[21]对修正主义者更正确的回答是:为了生存,资本主义不断自我调整以适应技术的进步和阶级斗争的波动,但在这样做的时候,它并没有解决它的基本矛盾,甚至创造出新的矛盾。 这是列宁在《帝国主义》的手册中的回答。 在资本主义演变的当前阶段,我们看到了一个类似的过程。

  但是,即使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错误,卢森堡的思想力量和革命精神也能从那么多没有偏离正确道路的 “正统派”的平庸中脱颖而出。 因为,如果不是努力让自己摆脱沉迷于同时发生的各个运动,如果不是努力站在远处把握历史运动,那为什么要试图进行抽象概括?

  与修正主义者的大辩论使卢森堡得出这样的结论:对短期波动的过多关注有可能会分散对未来将发生的大混乱的注意力。 帝国主义战争和革命——这两场社会灾难使经济学家,甚至是 “马克思主义者“,在上世纪末只能耸耸肩,仿佛它们现在只是 “经济进化”超出了现实可能而导致的恶梦——仍然是她关注的中心。 她在描述日益尖锐的帝国主义之间的冲突、日益沉重的军国主义时预示了这一点,这促使了《资本积累论》的产生。卢森堡没有看到通往山顶的所有道路,但她确实看到了山峰,而对于她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社会主义者来说,这些山峰仍然隐藏在云层中。

  我们曾指出这样一点:“资本主义如何运行?”这一问题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资本主义运行的绝对障碍是什么?”这本书的最后一部分专门用来回答这个问题。 在那里我们可以发现卢森堡将在《资本积累论》中建立的论点:当资本主义,在西方以及全球,通过将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的所有生产者纳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压制了所有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时,它就达到了其发展的最终阶段。一方面,这扩大了资本的财富,另一方面,它在世界范围内增加了人民群众的痛苦。因此资本的先天扩张主义倾向与资本主义市场有效扩张的可能性之间的矛盾加深了。我们越是接近整个世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实现工业化的时刻,资本主义扩张就越是放缓。 当整个人类被划分为资本家和雇佣工人时,资本主义就不能再发挥作用了。

  换句话说:没有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就没有资本主义的扩张。 如果在《国民经济学入门》中,对这一论题的证明还停留在几个模糊的公式的水平上,[22]那么在《资本积累论》中,卢森堡将试图证明,没有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所生产的剩余价值就不可能完全实现,而没有这种环境,在资本主义制度中永远有剩余的无法销售的消费品。

  我们不打算在这里总结这篇论文所开启的所有争议。我们认为,当卢森堡根据马克思的再生产模式,断言在扩大再生产的情况下,必然有无法出售的剩余消费品时,她是错误的。 再生产模式的作用,不是去分析资本主义发展的法则,也不是在于强调这个系统的矛盾。 他们必须证明,尽管资本主义生产处于无政府状态,但为什么以及如何能够周期性地达到资本主义生产的均衡状态。它们是 “资本整体”问题的一部分,而危机和联合运动是 “多资本”问题(即竞争)的一部分,其模式恰恰被忽略了。 现实世界的资本主义生产是这两个问题的统一体。 这正是卢森堡所忽略的,部分原因是她没有机会系统地研究马克思的计划在《资本论》不同卷中的变化。[23]

  但是,如果没有非资本主义买家的介入,在扩大再生产中就不可能实现所有剩余价值的论点,从理论上讲是站不住脚的,那么另一方面,很明显,这种买家在解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1750年到今天所经历的具体历史扩张中已经发挥了并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换句话说:卢森堡所提供的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危机理论,也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部限制理论,而是资本主义增长理论。

  当她断言,如果没有与非资本主义社会环境的交流,资本主义扩张的步伐就会放慢时,她己经揭示了这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符合的一般马克思主义经济增长理论的一个方面。矛盾的是,列宁在与卢森堡平行进行的分析中,也强调了这种扩张的一个方面:殖民地剩余利润的转移。 在我们的工作中,几年来我们一直坚持认为,这两个假设揭示了一个更为普遍的现象的两个特殊方面:资本主义增长的前提是利润率的差异,也就是说,不同经济部门间生产力水平和剩余价值率的差异。 这些部门是大陆、国家、地区还是经济活动的分支(农业、不同的工业分支等)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差异确实存在。 如果没有这种差异,就真的会出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增长率下降和走向世俗社会停滞的趋势。

  但是,资本主义竞争的本质使所有部门之间的利润率和生产力完全平等成为一种乌托邦。 同样的基本力量,即竞争(资本家之间的竞争以及资本和劳动之间的竞争),推动了利润率平等化的趋势,也压制各部门(地区、国家)之间利润率的这种平等的实现。资本主义投资,在竞争的鞭子下的资本积累,系统性地寻求获得剩余利润的可能性。 正是这种探索最终推动了资本主义下的经济增长。列宁和卢森堡正确地强调了对殖民地(和农业)的剥削是资本主义垄断企业的剩余利润来源。但是,技术创新(对技术进步的利用)、劳动力储备的存在、资本有机构成的突然下降、剩余价值率的突然上升(由于战争、对工会的破坏等原因),都可以成为剩余利润的同等来源。

  提出这一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她没有满足于考茨基从马克思那里抄来的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一般公式,而是试图在考茨基及其学派只看到答案的地方提出问题。这是卢森堡的功绩,也显示了她的原创力。从长远来看,如果资本主义制度再坚持几十年,这些矛盾会如何表现出来? 在现实中,国际资本主义体系取代了 “纯粹 ”资本主义体系。后者是马克思所使用的一个方法论上所必要的抽象。那么国际资本主义体系的结构是什么样的?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增长实际上是如何发生的?

  她对这些问题给出的答案是不充分的,甚至部分是错误的。但归根结底,比此更加重要的是:她认识到了一些问题确实存在,而马克思本人并没有对这些问题给出答案。能够在马克思主义问题的框架内提出这些问题是天才的。任何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都不能否认罗莎‧卢森堡的天才。




[1] 发表于:《罗莎-卢森堡全集》,第一卷,经济著作1(伦敦,2014)。 89-301页。中译: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osa-luxemburg/1914/index.htm

[2] J. P. 奈特,《罗莎·卢森堡》(伦敦,1966) ,第一卷,第 389-392页

[3] 保罗·列维 《国民经济学入门》导读(introduction to Einführung in die Nationaloekonomie)(柏林, 1925), p. V.

[4] 保罗·弗罗里希《罗莎·卢森堡:实践的思想》(Chicago, 2010), p. 148

[5] 《资本论》第二卷由恩格斯在1885年首次出版。 1893年再版。 第三卷由恩格斯在1894年出版。

[6] 第五个德文版1921年面世。

[7] 例见爱德华·伯恩斯坦(Eduard Bernstein),《进化社会主义:批评与肯定》(Evolutionary Socialism: A Criticism and Affirmation)(纽约, 1909 [1899])。

[8] 例如,在《基督教的基础》(Foundations of Christianity,伦敦,1908年)的结论中,他提出了工人运动可能出现官僚主义退化的问题。以及他在《新时代》(Neue Zeit)上发表的关于1905年俄国革命的文章,其中他预见了这场革命的国际影响,既是亚洲一系列资产阶级革命的导火索,又是欧洲无产阶级革命的 “引爆器”。

[9] 例如,考茨基宣布,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革命的失败是 “不可避免的”,因为战争和德国的失败导致了生产的混乱。

[10]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考茨基的普及和简化方法在荷兰马克思主义者潘内科克(Pannekoek)、戈特(Gorter)、H.R.霍斯特(H.R.Holst)等人, 比利时(De Brouckère和De Man),美国(Budin),法国(Rapport,Guesdistes),意大利和其他马克思主义者 的著作中得到普遍遵循。

[11] 我们在《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Marxist Economic Theory)(伦敦,1968年)第664-668页中讨论过这个问题。 664-668.

[12] 例如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Grundrisse),Notebook VII,"The Chapter on Capital",在线查阅[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marx/works/1857/grundrisse/ch14.htm] 。

[13] 见《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第二版的导言,其中马克思肯定地引用了1872年5月在《欧洲先驱》(Viestnik Evropy)杂志上的声明:对他来说,不存在同时适用于过去和现在的抽象的经济规律。

[14] 见《国民经济学入门》第5.6节。

[15] 我们在《马克思主义经济理论》(Marxist Economic Theory)第57-57页中曾试图研究同一现象。 57-59.

[16] 见1900-19191年期间的《新时代》(Neue Zeit)杂志,特别是关于美国的信托组织和德国的工业和电力的文章。

[17] 罗莎·卢森堡,《改革还是革命》(Reform or Revolution)(伦敦,1986年),第三章,在线查阅[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luxemburg/1900/reform-revolution/ch03.htm]。

[18] 另一方面,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主义只有在 “多资本”,也就是考虑到竞争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 参见《资本论》(Le Capital), Vol.II,p.16 II, p. 16. (巴黎 1928). 只有在竞争的框架内,才能看出资本主义的发展规律。

[19] 考茨基在对爱尔福特纲领(Erfurt programme)的评论,《爱尔福特纲领》(Das Erfurter Programm,斯图加特,1908年),第10-110页,也发展了同样的想法,尽管是以一种相当机械的方式。

[20] 在俄共(布)第八次代表大会的纲领草案中,列宁在旧党纲中所载的对帝国主义的描述之前,先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描述,并介绍了这段话:”在大多数文明国家仍然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议和资产阶级社会的性质,以及它的发展必然导致并一直导致无产阶级的世界共产主义革命,在我们的旧马克思主义纲领中描述如下。 《列宁选集》(Collected Works, London, 1977) Vol.29, p. 100.

[21] 同见《改良还是革命》(Reform or Revolution)的第三章。

[22] 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论》法文版序言中写道:"当去年[1912年]一月,帝国议会选举之后,我正准备完成,至少是大致上完成这项普及马克思经济理论的工作时,我突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 我没有成功地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具体关系及其客观历史局限性足够清晰地呈现出来。就在那时,她决定撰写《资本积累论》一书。

[23] 罗曼·罗斯多尔斯基(Roman Rosdolsky)仔细研究了这个问题,,《马克思“资本论”的形成》(Zur Entstehungsgeschichte des Marxschen 'Kapital',法兰克福,1968),卷首语。 第24-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