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曼德尔    另一译本:马克思主义100年(1983年5月16日)

马克思逝世后一百年来的马克思主义

曼德尔

1983年5月



  马克思逝世后一百年的今天,马克思主义在世界上的地位包含着奇怪的矛盾。它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似乎是空前的。在他逝世百年的纪念日子里,有关他的座谈会、学术硏讨会、书刊、报纸文章等,比任何时期都多。
  从来也没有那么多政府首脑和群众党领袖,自称受马克思思想指导。然而,从来也没有现在那么多人谈论马克思主义的「危机」、「无可挽救的衰落」、甚至「死亡」。
  事实上,马克思主义代表了两个运动的结合一一理论的和实际的运动。要为今日的马克思主义作一总结评价,必须先审察这两个运动。
  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有严谨科学的一面,它尊重所有科学工作的规律。马克思一生保持是一名科学家,对不论以任何借口来隐瞒或歪曲事实真相的人,都投以鄙视。
  马克思持续进行科学工作,因为他深信只有真理是革命的。他深信,除非工人的斗争不断从科学地分析现实和社会发展的结果得到启发,否则,工人斗争不可能有成果,不可能达至在世界规模建立无阶级的社会。
  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也严谨地献身于解放事业。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家、社会科学家等,一般都满足于对世界的理解。但对于马克思来说,科学的目的是改革世界,而且是有着明确目标地去改革世界。它需要通过革命行动去消灭所有导致人类生存在奴役、苦难、摧残、异化之中的社会条件;它需要建立这样一个社会:在这社会里,每个个人的自由发展,都是社会整体发展的重要因素。马克思到死前一刻,都一直忠于这个目标。
  马克思主义这两个目标——科学地分析社会发展,和达致最彻底的解放——是那么大瞻,以致人们对马克思的最主要指责,是说他是最后一位乌托邦主义者,他的方案太大,以致无法实现。
  然而,受着苦难、斗争着以期打碎锁链的劳动者,却难于接受这些多疑的、嘲讽性的判断。他们并不因为人家说锁链不一定能完全被打碎就因而退缩。他们宁愿起来反抗奴役。只要人类仍存,这些革命者就不会消失。
  马克思逝世百年的今天,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这两面有甚么评价?
  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及它对事变的科学预测有多少成效,评价应是完全正面的。如果我们比较1843年和1983年的世界,如果我们探问所发生的演变是否马克思所预言的,是否正如马克思所敎导的那样,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本质及内在矛盾所导致的,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不需甚么保留。
  马克思比同时代的科学家和道德家都更为了解资本主义生产模式内在的技术革命所带来的有力的、可怕的冲击;它们源于私有财产制、市场经济、竞争,以及从劳动力中榨取更多剩余价値,以便积累更多资本的永不满足的推动力。
  这个动力是奇异的,因为它包含了一种允诺,就是通过自动化来解放劳动,使劳动免于没有创意的、沉闷的、异化的工作。这个动力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导向周期性地将生产力转变成破坏力量,损害着人与自然界,威胁着摧毁整个地球。
  马克思明白到:竞争会导致垄断企业的发展,它反过来会自困于更激烈的竞争之中。小资本家会被大资本家无情地吸纳或是粉碎。资产阶级社会会演变成为一个金字塔,底部是大多数的雇佣劳动者,尖端是每个国家有几十间巨型公司和财团。在它们上面,在国际平面,是几百间「跨国公司」,它们为所有资产阶级国家制订法律,将所有工人和民族卷入一个极恶的机器中,全部从属于它们私人追求利润的动力。
  马克思理解到这个机器会周期性地崩溃,资本主义制度会经常地隔一个时期便产生经济危机和战争,所引起的代价最终会变得无可忍受,变成为致命的。五、六十年代的一些论调,说资本主义将会保证充分就业、持续的增长、不断上升的生活水平、以及永久的和平,今天看来是多么可笑。
  今天紧箍着国际资本经济的持续萧条,明确地证实了马克思的科学分析的正确性。他理解到,尽管人类从这个制度取得了部份的或暂时性的好处,然而,雇佣劳动者及半雇佣劳动者都将会团结地起来反对这个极恶的机器。卽是说,雇佣劳动反对资本的阶级斗争,将会产生潜力,以改革世界,达致每一男女的解放。
  这个斗争首先会采取自发起义的形式,它并不明确地意识到应争取的目标,或用以达致目标的途径。斗争会经过一种艰巨的工作,去组织、合作和学习所有平面的阶级团结。它最终会导致自觉的革命,以积累的经验作指导。这个过程将由客观需要和对政治需要的了解所推动,马克思主义的纲领会进一步将它推前。
  由于这些革命是艰巨的工作,因此,不免会有一些局部的、甚至全面的挫败。工人阶级将会以严格的批判态度检讨它的胜利和挫败。它必须不断地重新夺回往日似乎已肯定地争取到的阵地,直至这个阶级觉悟和无产阶级革命的上升、衰落和重新上升的巨大历史性运动导致全球建立社会主义社会为止。
  马克思所有的分析和设想中,要以这种对工人阶级历史性前进的前景为最感人。《共产党宣言》发表时,全球不超过十万名工会份子,一万名社会主义者,几百名共产主义者;他们也不过存在于六、七个国家。今天,资本主义在全球每一个角落都已建立了工厂、海港或商店,各处的雇佣劳动者大都组成了工会。
  在全世界,现在有几亿工人参加了工会;工会运动兴起的同时,自称社会主义的政党也相继成立,它们有以千万计的同情者,或是以千万计的人投票支持它们。这里有以十万计甚或以百万计的人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
  然而,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解放运动,应作怎样的评价?它取得的成效是可观的,但也同时是明显地更为矛盾的。
  马克思、恩格斯及其追随者提供的激励,帮助了工人在与资产阶级斗争时取得明确的了解,使他们得以取得局部的改革,向解放迈出了几步。
  以下是一些已争取到的主要成果:减少每周工作时间的斗争,已争取到从每周72小时减为争取35小时的斗争;斗争仍在继续。另一个激烈的斗争,是声援最受压迫的兄弟姊妹——妇女、青年、失业者、移民、工人、少数民族、病患者、伤残者、老年人。
  此外,人们也努力将这个阶级团结扩展到世界规模。这是艰难的、但却是现实的工作,例子有声援古巴、印支、中美洲革命等的运动。
  最后,是那些首先取得胜利的社会主义革命,它们尤其受到列宁思想的影响——从俄国十月革命到南斯拉夫、中国、古巴、印支革命等。它们都是今日世界的现实,尽管有国际资本主义存在一天,这些成果都不能永久性地建立。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马克思和恩格斯,今日的世界可能很不同,比现在的世界更为不人道。
  可是,马、恩等对人类解放的高瞻远瞩,并没有在任何国家完全地实现。现实工人运动分为两大派别的群众潮流——改良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和斯大林主义(欧洲共产主义的潮流逐渐从后者转为前者)——都同样遭受到严重的挫败。
  社会民主主义,在通过改革来取消资本主义的工作上,并没有跨前一吋的成就。目前的资本主义危机,伴随了失业、贫困、在「第三世界」中的饥饿、以及核子毁灭对全人类生存的威胁,都是充足的证据,证明了社会民主主义的失败。
  至于斯大林主义的官僚层,虽然它们成功地篡夺了工人阶级所作出最大型的革命运动的成果,但是它们也最终陷入了完全的绝境。从胜利的革命产生出来的社会,并没有导往社会主义,却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中间的路途上僵住了。而且,在每个情况下(古巴除外),都是专制的官僚层在统治着,阻碍着走向社会主义的任何进展。这个官僚层迫使工人处于明显被压迫的情况下;在官僚层存在的每一个国家以及在全球,它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所造成的名声上的损害,更甚于任何资产阶级宣传所能做到的。
  正是这个失败导致今日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危机。事实上,这个危机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危机,而是一个官僚化工人运动的实践危机,是推翻了资本主义的官僚化社会的危机。与这些危机同时发展的,是这些运动的领导人日益公开地放弃马克思主义;这点从另一方面证实了马克思与他们无关。
  运用马克思主义方法和标准来分析这些危机,可以得出四点结论:
  1.首先,如果从马克思的思想中寻找这些危机的根源,是完全错误的。马克思对帮助认识社会历史的最大贡献,是指出:归根到底,社会存在决定意识,而不是相反。以为社会民主党派向第一次帝国主义世界大战的投降,其后它对资本主义反革命的帮助,斯大林的罪行,及改良主义者和斯大林主义者向希特勒的投降等,都是马克思著作的不完美的后果,那是荒谬的。二十世纪最大的悲剧,是由资本主义造成的,而不是由马克思。这些悲剧,只能以千百万人之间的冲突、巨大社会阶级或阶级不同层份之间的物质利益的冲突,来加以解释。在这个范围内,不论好的或坏的思想,无疑起了一些作用,但不是主要的。
  2.此外,把斯大林和胜利了的社会主义革命走入技途的基本根源看成是斯拉夫灵魂、俄国被蒙古人侵占、或是在我们内心潜伏着的嗜好权力的魔鬼等,也同样是错误的。
  苏联革命胜利和堕落的秘密,归根到底是在于下述三方面之间的矛盾,即:世界革命客观条件(在1919年开始的资本主义世界性危机)的成熟,在俄国和中国建立社会主义的客观条件的未成熟,和在世界平面上达至革命胜利的主观条件的未成熟。在一段长时间内,这造成世界革命的歪路,其负面效果现在还远远未克服。
  3.因此,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最突出表现,是在它能够提供最准确的分析方法,解释了社会民主主义和斯大林主义。
  特别是马克思主义者对工人运动内部的官僚、官僚独裁和官僚化的过渡社会的分析,是最科学、最彻底和最能指示出走向真正历史性解决方法的途径的。
  令世界上所有反动力量——从克里姆林宫到华盛顿,以及梵蒂冈和右派等——都感到震惊的是,更多的马克思主义者批评家来自东欧国家和中国大陆。这只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复醒的开始而已。
  4.最后,我们还见到30年以来一个真正群众运动的发展,它实际地克服斯大林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它与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毫无共通点)和「实际社会主义」(它与社会主义毫无共通点)的危机。
  这就是我们所指的反官僚政治革命。它在1980-81年波兰革命涨潮之中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托洛茨基和第四国际预见到这个革命和唯一为它作出了准备。
  政治革命的胜利丝毫不会表示恢复资本主义。在经过无可避免的摸索后,这个运动会导致民主集中自管的计划经济取得胜利。用马克思自己的语言来说,就是协作生产者的统治。
  对于国家来说,这个革命会带来一个基于最广泛多元化社会主义民主的工人自治制度,即是由工人议会统治,国家因此立刻开始消亡。建立这个制度所不可缺少的革命政党会局限自己在提供政治指导方面,而永远不是企图代替它。
  此外,工业化资本主义国家内的工人,亦将会在同样走向解放的道路上获得进展,虽然前进和倒退是在所难免的。 1917年在俄国、1918年在德国、1919年在匈牙利、 1920年在意大利、1936年在西班牙、1948年和1969 年再次在意大利、1968年在法国、1974-75年在葡萄牙等,都出现了这些过程。
  被压迫民族的解放斗争,在局部工业化和无产阶级变成主要阶级的影响下,正逐步走向同一方向。
  这些便是世界革命的三个部份。历史正在痛苦地挣扎走向解决人类危机的唯一积极方案——以工人议会统治的一个世界社会主义联盟,地球上所有男人和妇女会最终能够控制到自己的生活、永远地废除战争、停止武器生产和终止对劳动的剥削和政治压迫。
  这是第四国际的斗争目标。马克思当年会为此目标写下了巨著。当历史运动在一个先进工业国家得到一个胜利的时候,所有关于「马克思主义危机」的闲话,就会永远地消失。


(微丝译自《国际观点》第26期)
载于《十月评论》第十卷,第四期,总第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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