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神学家自然也有权利把他(指莫尔)尊奉为自己的殉教者,这是无需乎与他们争辩的;但是不论在神学上如何正当地推祟他,都不能否认,他属于历史上一脉相传的英国教会,对于他的宗教著作和其生平事迹加以深刻钻研,就会明了,莫尔是直到今天英国所仍应当引以自豪的一个圣徒。”(又参见第201页)
天主教和新教牧师们对于他们的帕特罗克鲁斯 “托马斯·莫尔
[14]的著作诚如如来书所言,是那样学识渊博,妙趣横生,使阁下敬爱不置,甚至五体投地。与阁下抱有同感者大有人在。阁下与莫尔可谓互钦互敬,因莫尔对阁下著作,也深表赞同,足使鄙人艳羡不已。……阁下敦促我将莫尔的为人细加叙述,但愿我能胜此重任,以副阁下鞭策高谊。因为时时沉思自己的至友对我来说也是一快事。但是,认识莫尔造诣,并非人人可以办得到的,同时,我并不深知,他是否愿意有艺术家给他画像。事实上我认为给莫尔写照,并不比给亚历山大王(Alexander der Große)或阿基里斯画像较为容易,因为那二位英雄人物若与莫尔相比,亦并不能专美于前独垂不朽。这样一幅画像需要阿裴(Apelles)一流的名手,而我自惴,恐怕只能类似福勒维亚(Fulvius)或鲁土巴(Rutuba),而无法追模阿裴里。但因我与他多年朝夕相处深悉其为人,就观察及记忆所及,草陈梗概,当竭尽所能,试对其整个为人作素描写照。……先从阁下所知最少的一点谈起:莫尔的身材并不魁梧,但也不特别瘦小,其四肢匀称,无瑕可指。其容颜细皙而不苍白,晕红而不泛紫。其发色近乎黑中带褐或者不如说褐中带黑(sufflavo nigrore)。髭须稀疏,眼作碧灰色,并带有几个班点;人生此眼,一般认为是天赋特厚的表现,在英国甚至视为是美的,而在我国,则祟尚黑色。此种眼睛视力最强,瑕疵最少。
他的外貌很符合他的性格,极其亲切和蔼,爽朗愉快,并时露笑容,坦白地说;他的仪表经常都是笑容可掬的,而不是威严凛凛的,虽然绝不流于滑稽。其右肩似较左肩略高,在步行时尤其显著。这并不是天然生成的姿态,而是积习使然,这也是一般人常有的习惯,不足为奇。就其躯体的其他方面来说,没有什么令人感觉不快的特点,唯其双手较之全身似乎显得粗糙些。
他从儿童时起就不修边幅,即便是奥维德(Ovid)所谓唯有男人加意修饰的方面,他一向也不加注意。现在虽青春已过,但就其容颜来说,犹可追想他在青年时代的韶秀之姿。当我和他初相识时,他才二十三岁;不过观在他才四十出头。他的身体虽然健全,而仍不够强壮。但是凡一个可敬的公民所应尽的责任,在他这种健康情况之下他都能胜任自如,他从不生病或很少生病。我们可以期待他安享晚年,因为他的父现仍健在,虽年届古稀,而仍矍铄如恒。
他对于食品甚少挑剔,这种习性也是我毕生所仅见的。直至青年时期,他都饮白水,这也是得自他父亲的习惯。但是和朋友宴游时,为求不使人扫兴,他每用锡杯(Stanneo poculo)饮像水一样淡的啤酒,甚或开水,借以瞒过座上客。当时英国人饮酒风俗,是以一杯酒传递巡饮,他在这种场合下也微啜一滴,以免露出不屑与共之意,以习惯于风习。论其饮食,则他喜食牛肉、腌鱼、粗糙而彻底发酵的面包,而不甚喜食一般人所谓珍馐美味。但对于身体有益无害之物,仍尽情享用。常喜食乳制布丁和水果;对他来说鸡蛋简直是珍馐。
他的声音既不宏亮,亦不柔弱,语音清晰,并不清脆悦耳。他没有唱歌天才,虽然他对各种音乐都很爱好。听其谈吐,字清句晰,条理分明,既不躁切急迫,也不嗫嚅难吐。他的衣着朴素,若非职位制定,从不穿着丝绸、紫衣或佩戴金链。对于世人所视为知礼识节的表现的那一套繁文褥节,他异常忽视;不论在隆重集会,或社交场合,他既不以此要求于人,本人亦不严格奉行。他并非不娴熟礼仪,但以为若将时间虚掷于细枝末节,未免过于女子气,不合大丈夫身份。他早年就远避宫廷,不和王公大人们交往,
因为他特别憎恨专制,而一心酷爱平等。他认为任何宫廷,纵极肃穆雍容,亦不免喧嚣排挤、浮夸铺张,并且总要带着一些专制气氛。他被罗致到亨利八世的宫廷中,却亦大费周折;虽然没有比这位君主更为礼遇更为谦逊的。
莫尔天生喜爱自由清闲;他虽乐于清闲自在,而当一旦事务需要时,却没有人比他更热心。他似乎是生来热心于交友的,并且是对友谊最忠实最持久的祟拜者。他并不害怕黑息阿德(Hesiod)所厌恶的那种宾朋杂沓(πολυφ℩λιαυ)的情况。他对凡愿与之缔交者,无不殷勤相迎,对于选择交游方面,也不过于求全责备,并能曲意周全,维系旧交.倘与一人结识,而其缺点已无法改移,莫尔亦仅托故疏远,使交谊淡漠,而不使之决裂。一遇意气相投之知心友人,则他认为与之促膝谈心,乃天壤间至乐之事。对于当时庸俗的上层人士(velgus Procerum)所用以消遣岁月的击球、掷骰、玩牌等游戏,他深为厌恶。他对于本身利益是漫不经心的,而对朋友的利益,却尽心维护。我还能说什么呢?世人如欲寻觅一情深意厚之友谊良模,那唯有莫尔足以当之无愧。他在社交方面活泼可爱,和易近人,虽暴躁之徒亦可使之转瞋为喜,虽极令人焦虑之事,亦可使之焕然冰释。从几时起,他就喜爱戏谑,一似天生专好打趣,但其诙谐绝不流于庸俗或刻毒伤人的地步。在青年时期,他曾写有短篇趣剧,并亲身加以扮演。他酷爱充满机智的谐语,虽颠倒事实,对彼嘲弄,他亦绝不介意。这就使他在青年时,就以写作短讽诗自娱,并喜读基鲁安(Lucian)的著作。正是他诱发我写《愚痴颂》(《Lob der Narrheit》)(讽刺诗)的,实际上无异于是在使骆驼跳舞.举凡世间发生之事,纵系极其严肃者,他都能找到乐趣。当他与聪颖博学之人相周旋时,便欣赏其才情横逸,在与愚蠢无知之人相盘桓时,则对其愚憨也感到有趣。甚至对于小丑,他亦决不激怒,而能随机应变,善解人意。对于一般妇女,甚至对于自己妻子,他的言谈就只是幽默和戏谑。阁下很可能认为他是当今的德谟克里特(Demokrit) 或毕达戈拉斯派的(pythagoräischen)哲学家,整天逍遥自在,在市场散步,观看买卖的热闹情况,以资消遣。不受舆论影响者,莫过于他,同时,在执着于理智方面,亦莫过于他了。
他有一项娱乐,就是观察各种
动物形态肢体,精神活动和情绪触发。几乎任何鸟类,他都在宅邸饲养,每见稀有兽类,凡可以购得者,必设法罗致。如猴、狐、雪貂、鼬鼠之类。每遇外国运来之珍禽异兽,他必立即前往,出价购买。整个寓所充斥着禽兽,来客随到一处,必有一物令人注视;他每见别人对此感到有趣好玩,本人亦必一再引以为乐
[15]。
当他少年英俊时,也决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但遵守礼仪不致遭物议;如有盛意相接,势必欲得之少女,他也乐于过从;并且是以情意相投而相慕,而非肉体上的享乐
[16]。
他自幼即研读古典文学,在青年时,又研究希腊文学和哲学,因此而违背了他父亲的意旨。他父亲为富有令德、通达事理的人,但他是个英国法学家,见莫尔不欲承袭他的旧业,就断绝了他的全部接济,几至与莫尔脱离父子关系。此种职业虽然与真正学问毫不相涉,但在英国精通法学的人,都能致身显达、名噪一时,欲求富贵尊荣,舍此以外,别无捷径。英国不少人士正都是借助这一行业得以升为贵族的。据说,人们对此若不下十年寒窗的苦功夫,将难有成就。他心怀异禀,将有大任,厌恶此种学业,也是人情之常,但他对于法学一经涉猎,即成通学,凡涉讼之人都来向他登门求教,而不屑向他人质疑,因而以法学为专业的人们所得酬金,反而要逊他一筹了。由此足见其辨难析疑应答如流,可谓大才槃槃了。
他对于教会神父的著述也曾辛勤致力研究。当他还在青年时期,就曾在为数众多的听众面前公开宣讲奥古斯丁(Augustinus)的《天城论》(de civitate dei);老人与教士也来听取这位未授圣职的青年对宗教秘奥的讲解;并且都认为不虚此行。同时他一心一意致力圣功,并以守夜、禁食、祈祷等为任圣职作准备。但这里他又表现出比一般事先不作自我试验的轻率冒然选择这种苦难职业的人们高明。阻止他献身于这种职业的唯有一种障碍,那就是:他始终不曾抛开结婚的念头。结果莫尔宁愿作一个纯洁的丈夫,而不肯作一个破坏清规的教士
他娶了一个年轻貌美出身世家的小姐,她差不多还是一个孩子,一向在乡间同她父母和姐妹一起长大,还没有成型,因而他便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她加以培养。在莫尔的指导下,他的妻子受到各种科学教育,各种音乐无不娴熟。要不是她的早死把她从莫尔那里夺去,她可以成为一位完美无缺的夫人,与莫尔琴瑟和谐,白头到老的。她给莫尔生下了几个孩子,三个女的一个男的还活着:玛加丽特、阿奥里霞(Aolisia)
[17],塞细丽亚(Cäcilia)和约翰。莫尔鳏居时间并不长,他不顾友人劝阻,当其夫人身故数月之后就和一个寡妇结了婚,其所以如此,与其说是为她的姿色秀丽,不如说为了管理他的家务,正如莫尔常说的:她既非绝色,亦非少艾(necbella admondum nec puella),而是一个明察事理,勤俭持家的主妇。莫尔和他妻子燕婉和睦,琴瑟甚调,他俨然把她看作一个美貌的少女。莫尔以其温存笑语使其妻子如此顺从,这恐怕是别的丈夫以命令和严厉难以获得的。这位妻子本已年近色衰,性情也不温和,且又绝少雅趣,但莫尔循循善诱,竟能使他的妻子弄丝品竹
[18],并且每天练习演奏,她既如此,那他尚有何所求者?他对于整个家庭也是同样和蔼亲切,家中从无不幸事故,或发生口角。倘遇可造成争端的形势,他亦必防患于未然,或立加排解。家人中无论谁与他分别时,他从不疾言厉色,或视如仇敌。他家之降福致祥,似有前缘注定,凡在他家居住过的人都增福添祉,绝对没有声名狼藉的。
很少能找到别的人和亲母相处,像他和继母那样和睦的。因为他的父亲曾续娶两次,他对之都亲如己母。不久他父亲第三次续弦时,他发誓说,他从未见过更温良贤淑的妇女了。他对待他父母、子女、姐妹,既不过分殷勤溺爱徒增其烦,也不漫不经心疏忽责任。
他绝不贪财。他从他的财产中拨出他认为足以供其子女温饱的一部分,将剩余之款尽行慷慨花用。当他业律师糊口时,对凡来委托诉讼者必忠告善导,宁为顾客利益着想,不为个人得失计算。对大多数委托人皆婉言相劝,希与对方和解,因为这样作所费仍属最少。他的劝阻如果不能生效,亦必对其委托人指示如何进行诉讼最为省费,因为有些人是热衷于诉讼的。
他在母城伦敦,任民事法官数年
[19]。这个官职清闲异常,只在星期四午前开庭,但却享有很高的荣誉。没有其他法官所了结的讼案像他那样多,像他那样公正无私。在大多数场合他都降低诉讼费,一次诉讼,原告与被告在开庭之前都只预存三格罗特(groat)
[20],不许多索取。由于这种善行,他深得伦敦人爱戴。莫尔下定决心安于这种职位,因既可维持尊容,又无多大风险。他曾两度受命出使,他非常灵巧地完成了使命,致使国王亨利八世陛下,非将其罗致宫廷决不甘休。而我所以说‘罗致’宫中,因他人钻营入宫供奉,而莫尔总是远避宫闱。且其逃避之力,远出他人奔走之勤。明君既决意罗致一时博学忠良贤达之人来充实宫掖,故对莫尔特加垂青,致意诱致;并且君臣相处甚得,决不能任其高蹈远举了。遇有国家大事,没有人比莫尔更能作深谋远虑;国王如欲闲谈借以怡养精神,也没有人比他更能开颜解颐。有疑难问题需一个众所推祟的、足智多谋的人,莫尔又能斟理衡情,使两者皆可折服。他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馈赠。国王们所任命的人,倘若都能像莫尔那样,他们的国家岂不国运隆盛!
他虽身处宫廷,从无骄矜之色。当公务猬集时,他不忘故旧朋友,也不抛弃所爱好的研读。他把尊荣地位的一切权力,从国王宠信所获得的威信,都为国家和朋友服务。无时不在致力于群众的利益,也无时不以仁慈为怀。现在他越是能行善,他的这个意向也就越明显。遇人有急难,或以金钱资助,或尽力保护;遇贤能则加以保举,对爱莫能助之人,亦忠告善导,指其迷津。凡有求于他的,总不愿意使其怅然而返。莫尔确实可称为国内所有贫民的保护者。倘他对受压迫之人能加以拯救,对走投无路之人能启示坦途,对失宠冷遇之人能复其官职,他一向引为生平快事。乐于施恩,而绝不希图报谢。世人无过于他者。虽然他才大名高,世人易地以处,往往会助长趾高气扬的恶习,但他绝没有这种缺点,这也是世人所万不能及的。
现在我再进而谈谈他的学术研究,这种研究也是导致莫尔和我之间的深厚友谊的主要因素。在幼年时期,他主要是研习诗。后来,曾长时期刻苦钻研,以期使其散文作品典雅,并以试写各种体裁练笔。关于此点,对于手头常有莫尔著作的我,还能说什么呢?他特别爱写演说报告,尤其新奇的题目,想借此更好地去发挥其才思。当他年轻时期,就写过一篇对话,借以为
柏拉图的共产主义,甚至
连同他的共妻制度,进行辩护。他给卢奇恩的《弑君论》(Tyrannicida)写了一篇答辩,同时还希望我作他答辩的对手,以便能够检验他写作这种文章方面熟练程度。
他写《
乌托邦》的目的在于指出究竟什么原因使各国情况日非,而尤其耿耿在心者乃是他曾深研和了如指掌的英国。第二部是在他闲暇时期执笔写成的,第一部是后来仓卒补写的。因此,其文体繁简张弛,并不均衡。
很难找到别的人能即席发言此他更为动听的了,生动的语言与生动的思想如此美妙地配合。他才思敏捷,记忆惊人,随时随地凡需要之时皆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辩难之时,思想如此锐敏,以致在神学领域中与人争辩时,能使屈指可数的神学家们理屈辞穷。约翰·科略特是一位头脑聪慧,识见高超的人,他常在私下与人谈:英国只有一位盖世天才,虽然本岛不乏才智卓荦之士。
他虽虔诚,然厌恶任何迷信。每日有定时向天主祈祷,并非由于奉行故事,却是由于至诚心愿。当他和朋友谈到未来生活时,确使人感到其为肺腑之言,并且满怀希望。这就是莫尔,即身居宫廷生活的概况亦不失本色,但至今仍有人以为基督教徒,只能于修道院中求之。”
[21]
伊拉斯谟就这样描写了近代第一个社会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