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伍德罗·威尔逊和俄国

　　在几十年的时间中，在苏联找不到一本诚实的、相当全面的国内战争史。凡是不把斯大林描写成为胜利的缔造者、而把托洛茨基描写成为蓄意使革命失败的阴险的叛徒的书籍、文章、剧本和小说，一律遭到检查和禁止。1961年10月召开的苏共第二十一次代表大会作出决定，把斯大林的尸体从红场上的陵墓中搬走，在这之后人们才正式谈起了多年来根据克里姆林宫的指示对历史所进行的种种歪曲。中央主席团成员米哈伊尔·苏斯洛夫（他本人作为党的主要思想家之一在这方面是负有责任的）写道：“在说明十月革命史、国内战争史、社会主义建设史方面，犯了严重的错误。例如，在国内战争史的著作中，不顾事实，全看在这个时候或那时候斯大林在什么地方而把一些战线提到了首要地位，把另一些战线的作用则加以贬低。国内战争中各条战线上所取得的几乎一切胜利都被首先看成是斯大林活动的结果……”

　　“有必要谈到这一点是因为对事实作这种不正确的解释也表现在《简明教程》①中。这种不正确的解释既渗入到了文学作品中，也渗入到了中小学的读本中。而在斯大林的传记里竟直截了当地讲，斯大林是红军获得的许多最重要胜利的直接组织者和鼓舞者，斯大林是许多最重要的战略计划的制定者。列宁和党在领导保卫国家方面的作用则被贬低了。”②

①《简明教程》即《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由联共（布）中央编辑委员会编，1938年莫斯科俄文第1版。正如尼·谢·赫鲁晓夫在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作的秘密报告中所说的，斯大林本人校订了《简明教程》，其中的个別部分还是他亲自写的。
②《共产党人》杂志1962年2月俄文版第20一21页。

　　《共产党人》杂志的另一位编辑N·斯米尔诺夫在同一期上写道：“由于对研究工作者并不总是要求他们对历史事实进行客观的分析，所以一部分（应读作：所有。——路·费·注）苏维埃社会的历史学家和党的历史学家普遍对史料抱着虚无主义的态度，对档案资料的研究工作抱着怀疑主义的态度……在个人迷信时期，很多没有任何过错的人，其中既有党和苏维埃国家最著名的活动家，也有党和苏维埃国家很有才能的活动家，他们都遭到了毫无根据的镇压（也就是死刑、终身监禁、流放。——路·费·注）。这些人的名字被毫不客气地从历史著作中删去了。”在这样被删去的名字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名字，这就是托洛茨基的名字。有时人们也提到他，但那完全是为了要辱骂他。

　　在对苏维埃进行武装干涉的历史方面，对真实情况同样也普遍存在着“虚无主义的”轻视态度。过去成了当前苏联对外政策手中的一个玩具。在对1918—1920年的武装干涉进行歪曲性的叙述中，可以看得出在1938年和1959年使克里姆林宫很感兴趣的那些思想。例如，斯大林的《简明教程》（在这本书于1938年出版后，它成了所有共产党员和千百万非党员的必读书）中说：“英国人和法国人驱使军队在俄国北部登陆，占领了阿尔汉格尔斯克和摩尔曼斯克。”①关于参加登陆的美国人则没有提及。又说：“日本人驱使军队在海参崴登陆，夺取了沿海边区，解散了苏维埃……”②美国武装干涉者又是没有被提及。原因是在1938年时，斯大林企图博得美国的好感。

　　《简明教程》在1959年时被一本新的党史③所代替。前者把历史改造成了斯大林的形式，后者则把历史改造成了最新的形式，并充满了无数的捏造。在这本书里，苏联的读者（在他们的书架上想必还放着一本《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一定会读到这样的话：“1918年春，美、英、法帝国主义者派兵在摩尔曼斯克登陆。”④“在远东和西伯利亚，美国垄断组织和美国政府都向俄国反革命势力大量供应武器和弹药。美国不仅是俄国反革命势力的军火库，美国军队还同日本武装干涉者一起参加了对付游击队的战斗行动，迫害并屠杀和平居民。武装干涉者抢劫人民的财产，他们分文不付地运走大批木材、毛皮、黄金和原料。”⑤美国在西伯利亚的作用被夸大成反革命势力的军火库、刽子手和掠夺者，这反映了苏联和美国在1959年和1960年时日益加剧的竞争。为了满足现在的要求，便按照“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方法对过去作了歪曲，而对未来所抱的打算则被作为已经发生的事实奉献出来。

①②《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人民出版社版第251页。——译者注
③这本新的党史就是《苏联共产党历史》1959年莫斯科俄文版（这本书已译成中文，由人民出版社于1960年出版。——译者注）。
④《苏联共产党历史》1960年人民出版社版第307页。——译者注
⑤同上，第310页。——译者注

　　这种伪造也渗入了官方编写的苏联国内战争史中。1960年在莫斯科出版了一本文件汇编，前面有一篇“苏共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署名的导言，在这篇导言里说：“本卷中引用的文件确凿地证明，在策划反对苏维埃共和国的战争方面，美帝国主义者起了领导作用……”①

　　在这本汇编中引用了699个文件，其中一些文件是专讲国内战争中纯粹国内方面的问题的，另一些文件则是专讲外国的武装干涉的。在第一个文件中引证了列宁于1918年7月29日在莫斯科发表的一篇演说，列宁在这篇演说里谈到了“英法帝国主义者参与”捷克斯洛伐克的暴动，谈到了“英法帝国主义者和财阀们”，谈到了英国人派出“1万多名士兵“在摩尔曼斯克登陆，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谈到了“英法帝国主义”。②但是在编辑部为这篇演说所加的注释中却引用了“英美帝国主义者在外里海州所煽动起来的反革命叛乱”③的说法，然而并没有拿出任何证据来证明美国参加了这次叛乱，因为没有这样的证据。

　　同一本汇编中的第12个文件表明，苏联那些穿官员礼服的历史学家们在伪造本国历史方面走得多么远。这个文件中包含有苏维埃政府关于日本登陆队在海参崴登陆的通告原文。在原文当中的删节号表示省略。省略的内容从1957年公布的另一本苏联文件汇编里可以看得清楚。④省略的是这样一个句子：“看来，美国政府是反对日本入侵的。”⑤这个句子之所以被删去，是因为它同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提出的反美论题是抵触的。

①《苏联国内战争史》（文件和材料汇编）（苏共中央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编）（三卷本）俄文版第1卷（1918年5月一1919年3月）第6页。
②这里的几处引文，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35卷第1、2、3页——译者注
③《苏联国内战争史》俄文版第1卷第775页。
④《苏联对外政策文件汇编》1957年莫斯科俄文版第1卷。
⑤同上，第225页。

　　这个研究院编的汇编中的第29个文件是列宁就苏维埃的政策（“无论是对英国人，还是对德国人，都同样持敌对态度”）打给摩尔曼斯克苏维埃主席尤里耶夫的电报，其中谈到：“如果英国人将继续执行其掠夺政策的话，我们就将同他们打起仗来。”①

　　说美国人在北方和远东参加了武装干涉，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他们在这些事件中并没有起领导作用，相反，他们行动迟缓，对武装干涉的主张进行了强烈的抵制，并对几乎所有的盟国政府都施加了压力，最后，他们带着明显的不满被迫参加了他们并不相信的事业。

　　在威尔逊总统批准美国参与武装干涉以前的几乎整整一年中，俄国问题一直使他感到苦恼。很难准确地说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他同意了武装干涉，但在这个问题上的某些材料却是有的。在1918年初，美国劳工联合会主席塞缪尔·冈珀斯请威尔逊往莫斯科给立宪会议写封信。1918年1月21日，威尔逊回答说：“对您的建议我很喜欢，不过不明智的布尔什维克由于未能使立宪会议服从自己的利益，看来已经把它解散了。使我感到非常痛心的是，俄国愈来愈陷于混乱状态。”②1918年7月8日，威尔逊写信给豪斯上校说：“在俄国到底该怎么办，也就是怎么作是正确的和怎么作是可能的这样的问题把我弄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这件事正在化为泡影。”③

　　据说，威尔逊有一种片面的智慧。也可以说他的智慧好像是来自一块东西。他企图用俄国益智图一类的游戏拼凑出一种精确的图案，但是这种益智图每次都在他的手指下散落成一些碎块。

①《苏联国内战争史》俄文版第29页。
②罗伊·斯坦纳德·贝克《伍德罗·威尔逊的生活和书信。战争领袖。（1917年4月6日一1918年2月28日）》1939年纽约英文版第7卷第486页。
③原文的静电复印副本放在普林斯顿大学伍德罗·威尔逊的档案室里。

　　他毕生都是在一个民主国家中度过的，所以他研究了民主管理的各种程序。这些程序虽然存在着各种小的偏向、变态和失常，但毕竟没有离开预先规定的宽轨。因此他在向布尔什维克发表关于14点主张的演说时所使用的腔调，使人觉得布尔什维主义实行的似乎是一种新型的自由主义民主。另外的尺度威尔逊是没有的。当布尔什维克解散了立宪会议时，他把布尔什维克的这种行为称之为“不明智的”行为。实际上在列宁看来，不这样作才是不明智的。

　　威尔逊的聪明程度足以使他根据这个体验得出结论说：他对布尔什维克是不理解的。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他在寻找解决办法时，“弄到了精疲力竭的程度”。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他那构造得很好的头脑告诉他：不应当采取任何措施——不要对自己所不理解的情况制定什么政策。所以在1918年，甚至在1919年，威尔逊不想对俄国采取任何政策。此外，他这时正忙于一个交战国（但是这个交战国还不习惯于进行战争）所面临的千百项巨大的任务。他是属于一条战线上的人，因此他认为最好是把自己的精力集中于决定德国胜败的西方战线。

　　但是大家知道，美国盟国的那些军事领导人和政治领导人对威尔逊不断地施加了强大的压力。福煦①、克列孟梭、劳合－乔治、巴尔福及其他一些人对他说，他们深信，美国参加武装干涉是必不可少的。威尔逊是固执的，但是由于他力求获得胜利，所以他又是理智的。他知道，在那些坚持要采取决定性行动的老谋深算的人们面前，他是无法同他们深入地谈及问题本质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己见就会是不理智的。

①斐迪南·福煦（1851—1929）是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任法军司令、总参谋长、协约国最高总司令。武装干涉苏维埃俄国的策划者之一，——译者注

　　此外，威尔逊不能够忽视联合和结盟的规律。不能够无止境地在这个对联合方面的伙伴们非常重要的问题上既违反他们的愿望而又不破坏联合本身的基础。威尔逊知道，对俄国进行武装干涉是不对的。但是到最后，当他被同盟者们的坚持不懈的要求弄得疲惫不堪时，他便不再关心这个问题了。

　　当然，苏联那些穿官员礼服的历史学家们（在他们看来，政治不过是阶级斗争问题、帝国主义问题、生产力问题，等等。他们把政治作为一种准确的科学来写，但是在他们伪造文件和事实时却并不感到不好意思）会说，威尔逊的心情不在这个问题上。这正说明他们是一些蹩脚的历史学家，或者更正确些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历史学家。

　　甚至在威尔逊同意进行武装干涉时，他又企图把美国的参与减少到最低限度。不仅如此，他还企图采取如下的作法使自己的良心得以平静，这就是正是在他开始进行武装干涉的那一时刻，他又发表言论反对武装干涉。那些厚颜无耻的人会在这里看出什么口是心非的成分，也许他们会是对的。要知道威尔逊在精神上是极其痛苦的。在关于美国武装干涉俄国的通告上签名的是履行国务秘书职责的弗兰克·L·波尔克。但是这个通告读起来却是真正的威尔逊主义。①美国最高法院成员、熟悉威尔逊的路易斯·J·布兰代斯在1924年5月11日写信给弗吉尼亚大学校长埃德温·A·奥尔德曼说：“关于威尔逊，应当根据1918年8月4日以前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和他做了什么样的事来评价，因为在这一天他起草了一个文件为进攻俄国进行辩护，这是他那许多不像是他自己的行动中的第一个行动，我认为，这也是他那可悲的结局的开始。”

①1918年8月4日公布的这个通告是威尔逊本人在前一天写出来的。普林斯顿大学伍德罗·威尔逊档案室主任阿瑟·C·林克教授准许我对这份文件（这份文件是在威尔逊的“哈蒙德牌”打字机上打出来的，上面有威尔逊亲笔作的一些修改）作一个静电复印副本。起初，在1918年7月17日，威尔逊作为一个简单的备忘录写出了这个文件，后来他把这个文件交给自己办公室的成员，让他们提意见。

　　关于武装干涉的通告是完全违反威尔逊本人的意愿的，因此促使他出现精神上的不一致现象，他在通告中说：“美国政府对整个形势经过多次认真研究后所得出的结论是，对俄国的武装干涉与其说会使俄国摆脱当前令人伤心的内乱，不如说会加剧这种内乱；与其说会帮助俄国从其所受的苦难中恢复元气，不如说会使它受到损害。

　　“人们经常建议的这种武装干涉，即使它达到了自己的直接目的，即从东方给德国以打击，那多半也会表现为利用俄国，而不是帮助俄国。如果这样的武装干涉也会给俄国人民带来什么好处的话，那要使他们摆脱其现今处于绝望境地的困难就显得太晚了。同时武装干涉将会使俄国的财富被用来养活外国的军队，而不是用来恢复本国的军队或用来养活本国的男女老幼。我们现在怀着决心和信心，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集中于一个目标，这就是在西方战线取得胜利，并且在美国政府看来，如果分散我们的兵力，那将是非常不明智的。”

　　直到现在，这个文件也还证明威尔逊的拖延武装干涉的政策是正确的，它符合外国的各种评论，也使威尔逊本人的良心得到了安慰。接下去这个文件谈到：“因此，从美国在当前条件下的观点看来，目前可以在俄国采取军事行动，那只是为了保护受到武装的奥地利战俘和德国战俘攻击的捷克斯洛伐克人，并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个谎言当时流行很广——“以及为了支持旨在建立自治或自卫所作的那些努力，而在这些方面，俄国人自己是同意接受我们的帮助的。

　　“现在美国政府抱着这个目的正在摩尔曼斯克和阿尔汉格尔斯克地区同法国政府和英国政府进行着合作、现在只有美国和日本才能够在西伯利亚用足以达到上述有限目的的力量来行动。因此，美国政府向日本政府提出建议，希望两国政府向海参崴派出几千人的兵力，在占领海参崴的情况下，”——这是一种不能实现的希望！——“采取一致的行动，并在需要时，保护向西前进的捷克斯洛伐克人的后方；日本政府对此表示同意。”因为日本政府早就要求采取这一步骤了。

　　美国和日本同意双方各向海参崴和西伯利亚派出7000名士兵。

　　事情没有被拖延下去。8月26日，美国驻海参崴的领事约翰·考德威尔往华盛顿给国务秘书打电报说：“发自史蒂文斯·有将近18000名日本士兵已经在海参崴上了岸。此外，还有6000名日本七兵经过长春已经推进到了满洲前线。日本人在凡是可能到的地方都居于优势……情况危急。”①

　　必须承认，有一种旧的观点是正确的，这就是：甚至是一位国务活动家也不应该作出他认为是不正确的行为。

①有关美国外交关系的文件，（1918年，俄国）；英文版第2卷第328一3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