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楼国华 -> 直言集(1970)

哀郭沫若



  这几天偶然看了“志摩日记”,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一日记载如下: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襁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亲。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儿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坐定寒喧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说,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
  距今四十八年之前,徐志摩所记,如是其人。当时进步青年心目中的偶像是郭沫若,不是鲁迅。以后经过八年,一九二六年的郭沫若,任北阀军总政治部副主任,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蒋介石调转枪头对付共产党后,郭沫若写有一本传诵一时的小册子:“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以后他逃亡日本。抗战时逃回来,又在武汉任第三厅厅长,这时国共虽然第二度合作,惟同床异梦,不在话下。
  中共取得全国政权,郭沫若的地位很重要,尤其是在对外的文化关系上,他和毛主席唱和,替曹操翻案,对斯大林作太阳颂,固一世之俊也,(“雄”应该让给毛泽东,因为他心慕魏武,时有横槊赋诗之概。)忽然消息传来,说他自供从来没有懂得毛泽东思想,他以前所写的全部文章,皆应烧毁云云。这一宣告,真是使人震惊,如果连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至今尚未懂得毛泽东思想,那么天天在捧着毛选学习的工农兵,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一定都是连皮毛都沾不上了。难矣哉,毛泽东思想也!也许读天书还比较容易些。如果有人因此这样说,七十岁的通才郭沫若都自认无法学懂毛泽东思想,那么下愚不移的我们,终此生要学习毛泽东思想是休想的了,那不是对中共的突出政治的任务,给郭沫若这么一轻举妄动,要全面溃退了么?
  斯大林炙手可热的时代,虽也残杀、囚禁不少异已分子,也并未高举斯大林思想的旗帜,规定人们只可信仰一个上帝,一本圣经,他还称自己的著作为“列宁主义问题”呢。自然,当时苏联的大小说家亚历克舍·托尔斯泰曾经做过这样的诗:

    “你,各个民族的光明的太阳,
    我们这时代中永不西沉的太阳,
    你却比太阳更多些,
    因为太阳是没有智慧的……”
    另一个作家也写着“复升的太阳之歌”:
    “我们从斯大林那里得到了太阳,
    我们从斯大林那里得到幸福的生活……
    呵,智慧的导师呀!天才的天才呀!
    工人的太阳!农人的太阳!你是全世界的太阳呀!”

  斯大林对于这种宫庭诗人的作品,听来自觉受用,他象罗马时代的几位大帝一样,不吝大量的斯大林奖金的。可是在毛泽东时代,郭沫若虽也献过“太阳颂”,作为诗人、小说家、文化人,却是苦难重重的,连斯大林虐政之下很少见到的那种自我贬责都出现了!
  田汉、吴晗,受着那样声势浩大的围剿,作自我检讨仍未俯首服罪,我们觉得士可杀不可辱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气节,仍未失坠。现在郭沫若进了一步,他尚未受到公开指责,先已公开自辱了,究竟为什么呢,我们不禁要问,斯大林党狱中,百分之九十的老布尔什维克,凡是公开审问的,都自承最最荒唐的罪状,如和希特勒勾结之类,当时全世界有头脑的人,都不懂得这种身历革命百折不挠的人,为什么竟在斯大林的法庭上如此自辱?唯一的解释:不如此做不能保障他们亲人的安全,连坐法在威胁他们。郭沫若似乎并没有受到连坐法的威胁,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摧折,似乎也不能和苏联的党案相比,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于革命运动都是自觉参加的,但他们不断以文字贾祸,都犯了和毛泽东思想对立的资产阶级思想之罪,在毛泽东看来,他们都是阶级敌人,非我族类。
  明朝的朱元璋,等到把全国人才纳入八股范畴之内,他才欢喜道:“天下英雄尽入壳中矣!”我随手拿起一本新出版的“美术”,上面就有二个题目是这样写的:“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做又会劳动又会创作的文艺战士”,“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画出我们时代最新最美的图画”,其它刊物不必列举了。这是周 扬同志式的帖括文,值得现代马二先生选刻“三科程墨的”。
  可是我想,也许郭沫若真正耐不住折磨了,他索性来一下消极抵抗,他自承不懂,意思是说:“七十老翁何所求,你们其奈我何?”“多年以来,我算白写了许多文章,白出了许多力,本来每次围剿一个人时,不论胡风、冯雪峯、田汉、吴晗,我都参加一份的,但像鲁迅所说一样,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总觉得背后有一个工头在打我,倒不如我自认为不懂毛泽东思想,干脆拉倒吧!”
  如果我的猜测有几分接近事实,那么郭沫若不是可哀,而是可佩了!

  (一九六六、五、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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