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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他的小说



  鲁迅谈到自己的小说,常常引用一句成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对于鲁迅小说的批评,真是多极了,但鲁迅大多不加理会,有时不得不回答几句,目的也不在乎反驳或申辩,不过借此说明当时创作的动机,至于这种创作能造成何种影响,更不是他事前事后所能计及的。只当一九二八年之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风起云涌,而且宣布阿Q时代已经死亡时,他才非常有意识地主张他的创作,在当时实在是一种“革命文学”。
  “我做小说,是开手于一九一八年,《新青年》上提倡文学革命的时候的。这一运动,先在固然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陈迹了,但在那时,却无疑是一个革命的运动。”
  “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可以算作那时的‘革命文学’。”
  鲁迅认为他所作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的陆续出现,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践”的,因为《新青年》初出版时,苏曼殊的创作小说,陈嘏和刘半农的翻译小说,都是文言的。鲁迅的《狂人日记》开辟了用白话创作的风气,由于“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在那时“颇激励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他认为这篇《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所以他自己看重这篇作品。
  虽然如此,鲁迅自己却深深苦于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我的灵魂了”。但因那时的主将不主张消极的,所以他也“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珍儿的坟上平空添了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
  鲁迅最出名的小说自然是《阿Q正传》,这小说引起的毁誉也最多。他在北京参加《新青年》所提倡的文学革命时,“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确乎已有了好几年”,由于孙伏园催促,他在晚上逐渐写了出来,在《晨报》揭载之后,便引起人们猜测,以为鲁迅在揭发他们的阴私,借阿Q骂他们。过了四年,鲁迅在替俄文译本作序时说:
  “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灵魂来。……”
  鲁迅认为中国是“民分十等”的国家,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又因圣人和圣人之徒的教训,更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
  他说,四年来,百姓只能“默默地生长,萎黄,枯死,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
  《阿Q正传》发表之后,有的加以谴责,有的说是病的,有的说是滑稽的,也有以为是讽刺的,以为是冷嘲的,这使鲁迅自己也疑心“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他在一九三零年说到它时,承认“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哀怜为目的”。一九二八年在厦门时,他认为阿Q的时代或者竟还有二三十年之久呢!
  《新青年》同人风流云散之后,鲁迅还是做小说,他认为“以后虽然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为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所注意了”。鲁迅自己也很少谈到它们。
  《呐喊》、《彷徨》之后,鲁迅不在创作小说,他写了大量战斗性的杂感,我们不在这里论列。此外,尚有可称之为散文诗的《野草》,回忆式的《朝花夕拾》,运用古代题材的《故事新编》都懂得一谈。
  关于《野草》,他自说“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他“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
  《野草》作于一九二四年至二六年,“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些措辞就很含糊了”。例如:“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太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腊叶》,是为爱我者的要想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其时我已避居别处;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以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
  他又“从那时还未得志的英雄们的脸色和语气”,作了《失掉的好地狱》。
  《野草》虽然颓丧,因为是预言式的,故富于时代的气息。鲁迅一九二七年十月回到上海后,不久就遇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家的围剿,他在回答他们时,引用《野草》上的字句,“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腐朽”。
  他说:“这只说说,而革命文学家似乎不敢看见了……”这预言后来自然实现为真正的革命,但革命实在也并不能烧尽一切,旧的阿Q时代还是会回来的。
  《朝花夕拾》十篇,据鲁迅所说:“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这寓所不是八道湾,而是西三条胡同。他们兄弟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七日失和,他于八月二日迁出八道湾,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定居在西三条胡同的。“中三篇是流难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这三篇是《二十四孝图》,《五猖会》,《无常》,写于一九二六年五月至六月,那时他正为段祺瑞政府下令通缉。后五篇写于厦门大学的楼上,他虽然对环境很不满意,发发牢骚,但这些牢骚究竟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波”。
  这十篇回忆的编集,却是在惊心动魄的反革命风暴之后,他给血吓得“目瞪口呆”,只能躲在广州一所叫做白云楼的房子里,做这与世无碍的不急之务。他说,“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下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这在鲁迅的战斗生活中,简直是一片空白。
  《故事新编》的写作,从开始到编集,历时十三年之久,第一篇《不周山》,写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最后三篇写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据鲁迅所说《不周山》原本编在《呐喊》里的,他当时试想用“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来做小说的,——
  “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还不过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先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了。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我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到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还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灵魂’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鲁迅关于《故事新编》,自己还是不满意的居多,他说这是塞责之作,除《铸剑》外,毛病主要是“流于油滑”。即如其中的一篇《奔月》,就是由于他听说长虹以太阳自比,以月亮比许广平,以黑夜比他而写的。如果不是为了长虹的攻击,他对许广平还不敢坦白的说,“我可以爱”哩。在这以前,他说他虽然是黑夜,但并没有吞没这“月儿”,先在知道长虹的攻击不过为了“月儿”,这就使他愤怒,因为过去他一向在闷葫芦中,他说,只要他敢于捣乱,“什么太阳之类”,他都不管的:
  鲁迅常常说:他对青年们不还手,为的是究竟自己还受得起践踏。果然,鲁迅一动手还击,长虹一伙全都没入了黑暗之中。但《奔月》发表时,只有很少人知道这是关于长虹的“小玩笑”。
  《故事新编》中的《出关》,作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为什么事隔十年之后,鲁迅又忽然想到借古代题材来做“短篇小说”呢(而且在同一个月中连续写了三篇)?鲁迅没有透露原因,我们只能作如下揣测,鲁迅自一九三零年加入左联之后,过了不久,就和左联的领导人发生龃龉了,一九三六年,这种龃龉变成为公开的冲突。他在序言中说:“因为自己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看起来,真也是‘无非不周山之流’”……,言外之意,深可玩味。
  正是这篇《出关》引起了许多批评,鲁迅写了篇《出关的‘关’》作了总的回答。他说:“这回却想破了向来对于批评都守缄默的老例来说几句话……批评者有从作品来批判作者的权利,作者也有从批评来批评批评的权利……”为什么鲁迅竟一反缄默的老例呢?因为实际上这不是一次文学的批判,而是有关共产党改变政策后的政治的批判。
  鲁迅并不看重另一种批评,即以为这是“讽刺傅东华”的说法,他阐释了小说如何在现实中取材模特儿,即使是“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猪八戒高老庄招亲,在人类中也未必没有谁和他们精神相像的”,他以为傅东华如果一进小说,就有代表一种人物的资格,他并不轻视这种资格。可是他的模特儿,实在不是傅东华。这种专门从作品去揣摩讽刺的对象为谁的人,像是“后街阿狗的妈妈,她是只知道,也只爱听别人的阴私的”。
  另有一种批评却是政治性的,当时已流行一种对鲁迅个人的批评,说他“个人主义”,说他“破坏联合战线”,所以同样在左翼阵线的丘韵铎(他本是创造社的一个小伙计),对《出关》提出了如下的批评:
  “……至于读了之后,留在脑海里的影子,就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的感觉着读者是会坠入孤独和悲哀去,跟着我们的作者。要是这样,那么,这篇小说的意义,就要无形的削弱了,我相信,鲁迅先生以及像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的本意是不在这里的。……”
  鲁迅回答这位批评者,既然知道他的“本意并不在这里,但是没有说出在那里,也许看不出在那里”。实在他的本意是非常简单:
  “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并非我的发现或创造,是三十年前,在东京从章太炎先生口头听来的,后来他写在《诸子学略说》中,但我也不信为一定的事实。至于孔老相争,孔胜老败,却是我的意见: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子也尚柔,但孔以柔进取,而老却以柔退走。这关键,即在孔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则是‘无为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谈家。要无所不为,就只好一无所为,因为一有所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无不为’了。我同意于关尹子的嘲笑:他是连老婆也娶不成的。于是加以漫画化,送他出了关……”
  说来如此简单的一个故事,在政治上抱有成见的人看来,在坚持宗派主义的人看来,不仅觉得他(老子和鲁迅)是一个“全身心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而且加以忠告,希望“他们是一定会继续地运用他们的心力和笔力,倾注到更有利于社会变革方面,使凡有利的力量都集中起来,加强起来,同时使凡是可能有利的力量都转为有利的力量,以联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力量。”
  鲁迅说得好:“一为而‘成一个巨大的力量’,仅次于‘无为而无不为’一等,我‘们’是没有这种玄妙的本领的,然而我‘们’和丘先生不同之处却就在这里,我‘们’并不‘堕入孤独和悲哀去’……”所以他疑心丘韵铎和他同一类作家的本意,只是想写了“巨大无比的”抽象的封条,去封闭他无利于老子的具象的作品。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五日至八月二日,第三国际第七次大会决定用“人民阵线”代替“第三时期”策略之后,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政策也随之改变了。这种改变并不是中国国内共产党所决定的,它只是由史大林一系所控制的第三国际作出决定后,命令中国共产党去执行。改变开始于在莫斯科发表的“八一宣言”(国际代表陈绍禹(王明)起草,用中国苏维埃政府及中国共产党的名义发表),然后指派代表(林育英)去延安传达这种政策,由中国共产党正式加以接受。这政策主要为联合国民党共同抗日。鲁迅是反对这种政策的,丘韵铎的批评就是共产党的话,翻成了政治语言,就是毛泽东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瓦窑堡会议中所作的报告:“党内的基本策略任务是什么呢?不是别的,就是建立广泛的民族革命统一战线”。事后证明,毛泽东对如何实现统一战线的政策和王明(实则史大林)大有分歧,但在一九三五——三六年,这种分歧并不明显,鲁迅只是凭他的直觉,反对这样的联合战线。他说:“也要联合国民党,那些先前投敌的分子,是最受欢迎的了。要一下子将压迫忘记得干干净净,是到底做不到的。以为压迫会轻起来,那也是做梦……”(冯雪峰《回忆鲁迅》)所以他借着回答丘韵铎的批评,作了个反批评,他认为联合一切成为巨大无比的力量之后,如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只不过是徒作大言的空谈罢了。
  这是借文学批评进行的政治斗争,它又表面化而为“两个口号”之争,四个月后,鲁迅对周扬一伙开展了攻击,但我们当在另一篇文章里专谈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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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对于文学的见解是主张“为人生的”,他在日本学医不成之后,就相信可以利用文学作为改良社会的工具,二册《域外小说集》就是这种信念的结果。以后他认为他的《狂人日记》是当时的革命文学,这话也毫不夸大。到一九二八年,文学与革命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在翻译了《文艺政策》之后,他对于“文艺应否受党的严紧的指导的问题”,只能暂时置而不谈,他认为“倘以文艺为政治斗争一翼的时候”,这问题是不容易解决的(《集外集》单行本一六六页),但到一九三六年,他必须在实际上解决这个问题。
  鲁迅相信文艺本身的阶级性,他在和“第三种人”争论,主张……“不问那一阶级的作家,都有一个‘自己’,这‘自己’,就都是他本阶级的一分子,忠实于他自己的艺术人,也就是忠实他本阶级的作者……”
  他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并不因而自命为无产阶级作家,他相信自己是本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携贰分子,有时简直自称为“破落户子弟”,他在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四日致肖军信说:
  “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出身,明白底细,所以别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和暴发户子弟之自鸣风雅,给我一解剖,他们便弄得一败涂地,我好像一个‘战士’了。使我自己说,我大约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也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得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
  那么鲁迅是不是“破落户子弟”作家呢?不是,他是阶级的移行者,本阶级的叛徒,因而他是新兴阶级的同路人。
  但他对于自己所写的创作说:“我并未自己所写的人物感动过。各种情形刺激我,早已经麻木了,时时像一块木头,虽然有时会发火,但我自己并不觉痛。”
  从这个角度去了解鲁迅和他的创作,就会破除最近许多关于鲁迅的“神话”!

一九七四·一·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