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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骗人”



  鲁迅是主张战斗的,他一生不懈不息地在战斗,但他也有消极的一面,像是他战斗生活中的阴影。一个战士有时也需要休息,有时也会失望,也会心灰意冷,他常常喜欢引用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斐的诗:“绝望之为虚妄,与希望同”。
  鲁迅从一九三四年起,到一九三六年十月他死为止,时时流露出这种失望的感情,失望一变而为悲愤,他像里伤再战的战士,悲愤又使他获得力量。
  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一日《日记》:“胁痛”,以后日记就不断有热度的记载;直到十二月十七日:“病后大瘦,义齿已与齿龈不合,因赴高桥医师寓,请其修正之。夜涂莨菪丁几以治背痛”。
  二十九日:“略饮即醉卧”。他病后已不胜酒力了。
  但在这期间,他仍然工作,写了许多杂文,计搜集在《花边文学》的有二十四篇,搜集在《且介亭杂文》的有十七篇,其中一篇简直是力作:《门外文谈》。
  如果不读他的日记,那就不会知道他在抱病工作了。
  十二月十一日,他写了《病后杂谈》,十七日又写了《病后杂谈之余》,据他附记所说:前一篇在《文学》上登出来时,只剩下第一段,其余的都给检查官删削了,以致有一个作家评论说:“鲁迅是赞成生病的”;第二篇则……“不说不准登,也不说可登,也不动贵手删削,就是一个支支吾吾。发行人没有法,来找我自己删改了一些,然而听说还是不行,终于由发行人执笔,检查官动口,再删一遍,这才能在四卷三号上登出,题目自必须改为《病后余谈》,小注《关于舒愤懑》这一句也不准有……”
  这二篇文章主要是谈他在病中看《蜀碧》这本书后的感想,从张献忠谈到明朝黄帝的凶残虐杀(“以剥皮始,以剥皮终”)。
  我要说的是鲁迅当时异常的心境,因为他竟想到做人的另一种方法,他竟想到最好要能骗人。
  “例如《蜀碧》,总可以说是够惨的书了,然而序文后面却刻着一个乐斋先生的批语道;‘古穆有魏晋间人笔意。’
  “这真是天大的本领!……
  “我放下书,合了眼睛,躺着想想学这本领的方法,……冥想的结果,拟定了两手太极拳。一、是对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随时忘却,不甚了然,仿佛有些关心,却又并不恳切;二、是对现实要‘蔽聪塞明’,麻木冷静,不受感触,先由努力,后成自然。第一种的名称不大好听,第二种却也是却病延年的要诀,连古之儒者也不讳言的,这都是大道,还有一种轻捷的小道,是:彼此说谎,自欺欺人。
  “撒一点小谎,可以解无聊,也可以消闷气,到后来,忘却了真,相信了谎。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来。”
  鲁迅的这种想法,直到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三日,更有直率的表达,他的文章题目就是《我要骗人》。
  “疲劳到没有法子的时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现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来试试,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好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不可的。……
  “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
  虽说他要骗人,但其实他还是睁着眼睛自愿地被人所骗,有一天,他去电影院散闷,“刚要跨进大门,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因为冷,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一块钱。她这回是非常高兴了,称赞我道,‘你是好人’,……”他知道这一块钱不够水利局的老爷们买一天的烟卷,总算是“买了这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欢喜”。
  鲁迅这篇文章是为日本的杂志写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乎暴露自己政府的丑恶。对于日本人,他说也只是写写骗人的文章,他认为即使到了断头台上闪烁着太阳的圆圈,也不是披沥真心的时候,所以他只能临末“用血添写几句个人的预感”,这可是骗不得人的真实。
  他写了这篇文章以后不久,真正的被人骗了,话说三月十日那天,他接到一个不相识者由汉口寄来的信,要求他替白莽的遗稿《孩儿塔》做一篇序,他在春夜的凄冷中,引起了很深的惆怅,白莽是被杀的五个青年作者之一,经过五年,现在他又在竭力要忘却的感情上泛起像被刮的新鲜的鱼鳞似的记忆……可是这一次,实在是他受了骗,连他的感情在内。
  他在三月二日的《日记》上说:“得史岩信,此即史济行也,无耻之尤!”
  四月二十一日又说:“午后得史岩信片,即史济行也,此人可谓无耻矣。”
  原来鲁迅发现史岩即史济行,史济行即齐涵之。他在汉口编印一本杂志,化名齐涵之,借白莽的名字向鲁迅骗稿,鲁迅在《续记》里说:
  “中国原是‘把人不当人’的地方,即使无端诬人为投降或转变,国贼或汉奸,社会上也并不以为奇怪。所以史济行的把戏,就更是微乎其微的事情。我所要特地声明的,只在请读了我的序文而希望‘孩儿塔’出版的人,可以收回了这希望,因为这是我先受了欺骗,一转而为我又欺骗了读者的。”
  这段感慨的前面几句话,根本拉不到文坛小偷史济行那样的人身上,但总是实有所指,不久之后,在《答徐懋庸的信》上,我们知道鲁迅骂的实在是周扬一伙。
  鲁迅于一九三零年加入左联,越到后来,鲁迅越感到他们(周扬一伙)做的许多事都是骗人骗己的勾当,早在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二日他给胡风信说:
  “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是怎样的苦境。”
  明白了这样的背景之后,我们才知道鲁迅为什么在三年中不断提及骗人这两个字。

一九七四,五,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