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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的历史发展证验托派陈仲山致鲁迅的信



背景:四个争论问题


  鲁迅致托派的信,向来为反托人士所引用,但从来没有人在历史的光照之下,检讨这个托派陈仲山给鲁迅的信,是否言之成理,是否符合客观的历史发展,现在距离当时已有三十八年,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已有二十五年,应该更有可能作一次深入的研究,证明陈仲山所说的是错误还是正确。
  为要理解托派陈仲山致鲁迅信的时代背景,我们首先必须从历史的回顾里提一下当时苏联党内对中国革命的争论,争论主要围绕下列四个问题进行:
  (一)无产阶级政党底绝对独立问题
  这争论开始于一九二三年,史大林一系赞成加入国民党,认为国民党是群众组织,是各阶级底联盟,共产党应该加入进去,以便争取群众,争取领导,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共同进行国民革命。中国共产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在史大林一系领导之下,决定与国民党合作,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
  托洛次基认为国民党不是什么群众组织,而是一个资产阶级政党,共产党在任何条件之下都不可加入资产阶级政党,更不可服从其纪律,信仰其主义。为了争取群众,为要保证对全体革命群众的领导权,更为要保证革命胜利及有利于向社会主义的发展,共产党必须保持组织上与思想上的绝对独立。
  托洛次基的反对没有用,一九二五年他提议中共退出国民党,遭否决;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因中山舰案蒋介石发动一次政变,他再提议退出,仍被否决。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及七月十五日国民党两次清共后,已没有国民党可供加入了,但南昌暴动仍在青天白日旗下举行,直到广东暴动,这面旗帜才被人撕破了,改举红旗。
  (二)帝国主义与资产阶级问题
  这问题是以如下方式提出来的,即: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是否使中国的阶级斗争缓和了,还是加紧了?史大林一系认为这压迫可使中国内部的阶级斗争减少到最小限度,所以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工人及农民可以结成“四个阶级联盟”,采取国民党形式。
  托洛次基猛烈地反对这个立场,他认为“以为帝国主义机械似地从外面焊合了中国底一切阶级,那是大错特错。……反对帝国主义的革命斗争,不会减弱,但会增强诸阶级底政治分化。帝国主义是中国内部关系中一个很强的力量,这个力量底主要来源,……是外国资本与本国资产阶级间的经济与政治的关系”。托洛次基认为“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资产阶级并无鸿沟之隔,这两部分资产阶级之间,比资产阶级与工农之间,要无比地更接近些,资产阶级之参加民族战争,有如内部地制动机,它们以继长增高的仇恨看待工农群众,愈来愈准备合帝国主义者妥协”。所以他特别提出列宁的话作为警告:“工人们必须叫民众与资产阶级政客底欺骗睁开眼睛,必须教他们不要信任空话,而只要信任他们自己的力量,他们自己的组织,他们自己的团结,他们自己的武装”。
  (中国资产阶级一连串屠杀工农的事实,打破了史大林“四个阶级联盟”的神话,但信奉史大林主义的毛泽东并未从这里得出教训,万隆会议的五项原则,驱使印尼无产阶级重受资产阶级的屠杀;他们更进一步以武器帮助巴基斯坦的资产阶级地主军人的专制政权,去屠杀东巴的工农群众,“第三世界”的理论,就是殖民地“四个阶级联盟”理论的翻版。)
  (三)小资产阶级与农民问题
  这就是:无产阶级政党对于中国社会中数量最大成分最杂的中间阶层,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史大林一系以阶级合作政策去迎合小资产阶级上层领袖,去联络乡村中的上层分子,特别是拉拢一些知识分子。他们勾搭汪精卫、邓演达、宋庆龄,代替了争取中间层的革命责任;托洛次基认为“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的革命联盟,指的是被压迫阶级底层几千万或几万万城市与乡村的广大贫民。这个联盟不能通过阶级合作,必须工人阶级领导城市与乡村的广大贫民,从事最彻底的阶级斗争争取土地革命”。
  (四)组织苏维埃问题
  当一九二六年北伐军进入湖南,引起了无疑的革命进潮之时,托洛次基提议在中国开始组织苏维埃,借以汇合蜂拥而分散的诸股革命力量,借以统一下层的斗争群众,实现由无产阶级领导的真正反帝国主义与反封建的统一战线,由此防止军事领袖,民族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领袖们底叛变。史大林们竭力反对,理由为:①苏维埃将破坏对资产阶级底联合战线;②将予帝国主义者及反动派反对革命的口实;③苏维埃是暴动机关,只适用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时期;④中国国民党已经是实际上的苏维埃。
  但是,革命失败之后,在退兵上时的一战的广州暴动中,却组织了苏维埃,而且以后一直进行苏维埃政府的组织,直到一九三七年再次投降国民党为止。
  明白了苏联党内的争论之后,我们才可以把陈仲山的信与《毛选》中的文章对照,主要是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中共《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这决议在一九六九年版的《毛选》中已被删除。

瞿秋白的盲动主义


  陈仲山的信写于一九三六年六月三日,信的第一段如下:
  “一九二七年革命失败后,中国康缪尼斯脱不采取退兵政策以预备再起,而乃转向军事投机。他们放弃了城市工作,命令党员在革命退潮后到处暴动,想在农民基础上制造REDS以打平天下。七八年来,几千万勇敢有为的青年,被这种政策所牺牲掉,使现在民族运动高潮之时,城市民众失掉革命的领袖,并把下次革命推远到难期的将来。”
  这段文字包括的时间,起自一九二七年八月,迄一九三五年一月遵义会议,其间又可分为瞿秋白领导的盲动主义时期,立三路线时期,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时期。我们且把当初的历史大事简列如下: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上海清共;
  七月十五日,武汉政府汪精卫正式清共;
  八月一日,南昌暴动,叶贺南征,旋即失败;
  八月七日,中共在共产国际领导之下,在九江召开会议,瞿秋白上台。
  可是这个由国际决定的八七会议领导人瞿秋白,一开头就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
  关于瞿秋白领导的盲动主义政策,中共在《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有如下论断:
  “…… ‘八七会议’在反对右倾错误的时候,却为‘左’倾错误开辟了道路。它在政治上不认识当时应当根据各地不同情况,组织正确的反攻或必要的策略上的退却,借以有计划地保存革命阵地和收集革命力量,反而容许了和助长了冒险主义和命令主义(特别是强迫工人罢工)的倾向。它在组织上开始了宗派主义的过火的党内斗争,过分地或不适当地强调了领导干部的单纯的工人成分的意义,并造成了党内相当严重的极端民主化状态。这种‘左’倾情绪在‘八七会议’后继续成长,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党中央的扩大会议,就形成为‘左’倾盲动主义(即冒险主义)路线,并使‘左’倾路线第一次在党中央的领导机关内取得了统治地位。这时的盲动主义者认为:中国革命的性质是所谓‘不断革命’(混淆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中国革命的形势是所谓‘不断高涨’(否认一九二七年革命的失败),因而它仍然不但不去组织有秩序的退却,反而不顾敌人的强大和革命失败后的群众情况,命令少数党员和少数群众在全国组织毫无胜利希望的地方起义。……”
  瞿秋白的盲动主义路线,据官方记载,在一九二八年初已经停止,到四月就在全国范围内结束了,那么何以有立三路线和王明路线不断继起呢?这是中共及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设下的陷阱,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跌下去的。

中共六次代表大会后的立三路线


  一九二八年七月,中共在莫斯科召开第六次代表大会,这次大会是由布哈林指导的,决议案断定中国当时的局势是在两个革命高潮之间,它批评了右的机会主义和左的盲动主义,但并不指出两个高潮之间应该提出什么策略,以从事革命斗争。
  第三国际的第六次代表大会也于同时举行,通过了布哈林起草的纲领,此时史大林与布哈林的斗争已显迹象,史大林提出的“第三时期”理论,决定了全世界共产党未来的路线,影响到中国的就是立三路线。
  “第三时期”理论宣布资本主义危机的极端尖锐化,在全世界范围内,革命正走向高潮。中国共产党在盲动主义之后,正旁皇无所适从,史大林既已排斥了托洛次基提出的国民会议口号及民主革命纲领,六大又为事实所迫,不得不将苏维埃改为宣传口号,从议事日程上取消了武装暴动,于是遂使中共陷于进退失据境地。正在此时,联共十六次代表大会于一九二九年四月开会,宣布中国革命的“高潮”快要到来,就此鼓励比瞿秋白时代更大规模的盲动,造成了更悲惨的后果。
  “高潮”二字,引起中共当时领导人不少迷茫,要到如何程度才算是“高潮”,这是猜谜式的问题。据一位在上海参加领导工作的托派王凡西后来回忆(《双山回忆录》)说:
  “在最初,中共多数对这个指示倾向于较消极的接受,因为刚不久才让‘滚牛奶烫了嘴’,如果将新高潮的快要到来作了左的解释,又怕要碰破头颅,周恩来和我们研究这个文件时候,就显出非常谨慎,甚至有几分为难。我们曾反反复复地研究了‘高潮’二字的意义,查究了它的原文。这二字本是俄文的翻译,含有‘高潮’和‘高涨’的两层意思,它有点等于英文中的RISE,所以周恩来最后说,中译文应确定为‘高涨’,他怕的是‘高潮’会被了解成‘最高潮’,因而重犯了盲动的错误。至于‘快要’二字,据我的记忆,我们在讨论中的解释,也倾向于较远前途的。不过过了不多久,由于国际第三时期的作风愈演愈烈,史大林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激烈左转,再加上中国好些同志的附和,尤其是江西方面的意见,中央便日益从‘左’的角度去解释‘高潮’与‘快要’了。其结果便是所谓‘立三路线’。”
  所谓江西方面的意见,就是毛泽东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中的意见。据现在的说法,这篇文章是毛泽东给林彪的信,批评他的悲观思想的,我们引用他对“高潮”的解释如下:
  “在对于时局的估量和伴随而来的我们的行动问题上,我们党内有一部分同志还缺少正确的认识。他们虽然相信革命高潮不可避免地要到来,却不相信革命高潮有迅速到来的可能。……
  “所谓革命高潮快要到来的‘快要’二字作何解释,这点是许多同志的共同的问题。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未来的发展和变化,只应该也只能说出个大的方向,不应该也不可能机械地规定时日。但我所说的中国革命高潮快要到来,决不是如有些人所谓‘有到来之可能’那样完全没有行动意义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空的东西。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根据毛泽东的说法,快要到来的“高潮”,已是出现眼前的事,十月怀胎快要分娩了,他后来虽然批评了立三路线,其实他是立三路线的拥护者、促成者,他应该分担它的责任,他写这篇文章时,已在江西成立苏维埃政府,脱离了井冈山时代的局促局面,所以从历史上说来,像《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所说,“毛泽东同志在这个时期内,不但在实践上发展了第六次大会路线上的正确方面,并正确地解决了许多为这次大会所不曾解决或不曾正确地解决的问题”,这实在是一种神话。可是从《历史问题决议案》看来,毛泽东与李立三之间是有分歧的,虽然七月二十七日红军的进攻长沙,占领三日,仍是立三路线的最高表现。决议说:
  “在一九二九年下半年至一九三零年上半年间,还是党内存在着若干‘左’倾思想和‘左倾’政策,又有了某些发展。……党中央政治局由李立三同志领导,在六月十一日通过了‘左’倾的‘新的革命高潮与一省或数省的首先胜利’决议案,使‘左’倾路线第二次统治了中央的领导机关。”
  关于毛泽东与李立三的分歧,只有单方面的叙述,说李立三“污蔑毛泽东统治在长期中用主要力量去创造农村根据地,以农村包围城市,以根据地来推动全国革命高潮的思想,是所谓‘极端错误的’‘农民意识的地方观念与保守观念’”,决议是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在中共五届七中全会通过的,接着开的是七次代表大会,“毛泽东思想”写入党纲,他已是党内永远不犯错误的“神”,李立三指摘他的话,我们只能从《决议案》的引用中见到,所以无从判断他们二人之间的分歧点是否如毛泽东事后所说,因而也无从判断他们之间的分歧点谁是谁非。
  立三路线的可笑可悲,作者是身受的,那时上海的工作,便是占领马路,起初是大马路,即英租界的南京路,凡可调动的工人和一般同志,三三两两地散立在马路两侧,时间一到,就散传单,喊口号,演说,过不多时,人高马大的大批巡捕坐车到来了,动手捉人,最积极最勇敢的最先被捉,一个英国三道头(这里叫帮办)用手叉住了我的后颈,我跌倒在地,几个工人同志从后袭击他,等我爬起,他们已打倒几丈远。年青女工最勇敢,那时都留着发辫,被捕时给包打探(这里叫杂差)一手拉住两条辫子,两手四个,捉进捕房去,大多判六个月监禁。示威次数越多,参加人数越少,地点也逐渐改变,最后只在北四川路短短一段路面举行,只要有一个人被捉,其他就悄悄散去,那时接触的省委区委时时换人,他们大都已关在监狱里,所以领导也越来越薄弱,等于把革命者送给敌人去监禁。

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


  立三路线的时期并不长,据《决议》所说,不到四个月时间,一九三零年九月党的第六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及其后的中央,停止了立三路线。但这次会议对立三路线采取“调和”态度,如说它的错误只是“策略上”的,不是路线上的,实际在国际的“第三时期”哲学下面,谁敢反对这个路线?所以接着来的,“在一九三一年一月召开的四中全会,就以一种比立三路线更强烈的宗派主义立场……在新的形态下,继续、恢复或发展立三路线和其他‘左’倾思想‘左’倾政策的新的政治纲领”。就不是奇怪的事了。
  “陈绍禹(按:即王明)同志领导的‘左’倾路线虽然也批评了立三路线的‘左’倾错误和六届三中全会的调和错误,但是它的特点,是它主要地反而批评了立三路线的‘右’,……在革命形势和党在全国范围的‘进攻路线’,认为所谓‘直接革命形势’很快地即将包括一个或几个有中心城市在内的主要省份。它并从‘左’的观点污蔑中国当时还没有‘真正的’红军和工农兵代表会议政府,特别强调地宣称当时党内的主要危险是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实际工作中的机会主义’和‘富农路线’。”
  《决议案》指出王明路线的错误,是在“反对所谓目前党内主要危险的右倾,和改造充实各级领导机关”。这两句话表示王明和其他共产党领导人的冲突,和王明依仗史大林的撑腰,在党内篡夺党权的事实,虽然毛泽东不敢正面指斥史大林。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始于一九三一年九月,止于一九三五年一月的遵义会议,据刘少奇在八届代表会议上说,“在王明路线下城市工作损失百分之百,三十万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时只剩下两万五千人”。

反革命局势下的革命民主运动


  以上的叙述,主要根据共产党及毛泽东的文献,但完全和托派陈仲山致鲁迅信所述的符合,现在还应该谈一个问题:在反革命局势之下,革命政党应该采取何种策略从事革命工作?
  六大决议说中国局势处于“两个高潮之间”,那么在新的浪潮未起之前,共产党是否应该不断暴动,不断起义,以促成这新高潮的到来?毛泽东取得绝对胜利之后,作出《历史问题的决议》,但出了批评瞿秋白、李立三、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之外,对这点也是不置一词的。因为他的主要工作,从井冈山起,到延安止,始终从事苏维埃政权及红军的建立,直到一九三五年七月共产国际七次大会放弃“第三时期”理论,在全世界采取“人民阵线”路线后,才一转走到“右”倾机会主义。
  一九二七年革命形势大好时,史大林拒绝成立苏维埃,到革命失败,他又拒绝革命的民主运动及国民会议口号。
  托洛次基认为一个革命党底“最大任务是要晓得如何及时地认识一个革命局势,与如何彻底地利用它。但同样重要地,是要懂得,什么时候这个局势完结了,以及就政治观点看,变成了非革命的局势了”。在反革命局势下面组织苏维埃,托洛次基比之为“事后挥拳”的勾当,史大林与布哈林将一次革命底尾巴当作了另一次革命底头,由此确定了暴动路线,希望依靠在由革命余波所激起的农民身上,单凭军事行动,造成大革命,并保证其胜利。结果,大量流了中国者底血,又延缓了第三次真正革命的到来。
  我们知道了毛泽东对于“革命高潮”的解释,如果以一九四六年算作中国新革命真正到来的时候,那么他所谓“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竟逾时十六年方始诞生。
  托派陈仲山的信中,并没有正面提出在“两个高潮之间”,托派主张的“革命民主斗争”的策略,这策略之符合现实的政治形势,在共产党中,至少是毛泽东本人,确有同样的认识,而且他正式向中共中央提出过。
  他在《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说:
  “我们完全同意共产国际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中国现时确实还是处在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的阶段。中国彻底的民权主义革命的纲领,包括对外推翻帝国主义,求得彻底的民族解放;对内肃清买办阶级的在城市的势力,完成土地革命,消灭乡村的封建关系,推翻军阀政府。必定要经过这样的民权主义革命,方能造成过渡到社会主义的真正基础。
  “……要转入到沸热的全国高涨的革命中去,则包括城市小资产阶级在内的政治的经济的民权主义斗争的发动,是必经的道路。
  “中央要我们发布一个包括小资产阶级利益的政纲,我们则提议请中央制订一个整个民权革命的政纲,包括工人利益、土地革命和民族解放,使各地有所遵循。”
  不消说,毛泽东这个要求是落空的,“民权革命的政纲”早已为史大林所排斥(他指托洛次基提出民主口号为取消派)但“四个阶级联盟”的理论仍为史大林所保持,亦为毛泽东所信奉,所以托洛次基于一九二八年六月在阿拉木图充军地预言过:
  “……中国资产阶级在它的将来,还有不少的盘旋,倾向于左的政策。对于那些喜欢‘民族联合战线’的人们将来还有许多引诱的机会。如果今天告诉中国共产党员说:一九二四——二七年,你们与资产阶级的联合完全是正确的,但现在它已经确定地跑到反革命营垒中去了,所以这联合现在不适用了,这种说法,是于将来客观环境发生转变及资产阶级必然左倾时,要第二次解除共产党之武装。”
  这预言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地国际七次大会中应验了。

共产国际地世界性地策略改变


  七次大会提出了“联合战线”策略,以代替“第三时期”,基于这个改变,王明发表了《八一宣言》,毛泽东作了瓦窑堡报告,开始了第二次向资产阶级投降的政策。
  我们现在引用托派陈仲山致鲁迅信的第二段如下:
  “现在,REDS打天下的运动失败了。中国康缪尼斯脱又盲目地接受了莫斯科官僚的命令,转向所谓‘新政策’。他们一反过去的行为,放弃阶级的立场,改换面目,发宣言,派代表交涉,要求与官僚、政客、军阀,甚而与民众的刽子手‘联合战线’。藏匿了自己的旗帜,模糊了民众的认识,使民众认为官僚、政客、刽子手,都是民族革命者,都能抗日,其结果必然是把革命民众送交刽子手们,使再遭一次屠杀。史大林的这种无耻背叛行为,使中国革命者都感到羞耻。”
  为要证实这段话,我们仍须从旧文献中找出真凭实据,首先是王明在莫斯科假借中国苏维埃政府和中国共产党名义发表的《八一宣言》,它指出:
  “无论各党派间在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政见和利害的不同,无论各界同胞间有任何意见上或利益上的差异,无论各军队间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敌对行动,大家都应当有“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的真诚觉悟,首先大家都应当停止内战,以便集中一切国力(人力,物力、财力、武力等)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苏维埃政府和共产党特再一次郑重宣言:只要国民党军队停止进攻苏区行动,只要任何部队实行对日抗战,不管过去和现在他们与红军之间有任何旧仇宿怨,不管他们与红军之间在对内问题上有任何分歧,红军不仅立刻对之停止敌对行为,而且愿意与之亲密携手共同救国。”
  为此,宣言号召“组织全中国统一的国防政府”;和“组织全中国的抗日联军”。
  毛泽东在延安立刻表示拥护《八一宣言》,他在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瓦窑堡活动分子会议上作了报告,对资产阶级有如下的分析:
  “民族资产阶级有没有发生变化的可能性呢?我们认为是有这种可能性的。这是因为民族资产阶级同地主阶级、买办阶级不是同一的东西,他们之间是有分别的。民族资产阶级没有地主阶级那样多的封建性,没有买办阶级那样多的买办性。民族资产阶级内部有同外国资本和本国土地关系较多的一部分人,这一部分人是民族资产阶级的右翼”
  可是什么人代表了资产阶级的“左”翼呢?据毛泽东的说法,那是蔡廷锴等人领导的十九路军,“他们是代表着民族资产阶级、上层小资产阶级、乡村的富农和小地主”。真是奇妙的阶级分析,可是后来“全面抗战”时,毛泽东又转而大喊“蒋委员长万岁”!
  毛泽东对于资产阶级的说法,正是“模糊了民众的认识”,不管他用正面反面的说法,总是美化了资产阶级的本质,为了安慰资产阶级起见,他又郑重作出如下的保证:
  “人民共和国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时代并不废除非帝国主义的、非封建主义的私有财产,并不没收民族资产阶级的工商业,而且还鼓励这些工商业的发展。任何民族资本家,只要他不赞助帝国主义和中国卖国贼,我们就要保护他。在民主革命阶段,劳资间的斗争是有限度的。人民共和国的劳动法保护工人的利益,却并不反对民族资本家发财,并不反对民族工商业的发展……”
  毛泽东和史大林王明不同的地方,在乎遵义会议以后他在党内所占的地位,以及经过相当时期的休养生息之后,党和军队业已恢复了自信,所以另一方面他对党内反对“联合战线”的左翼分子说:
  “现时革命方面的特点,是有了经验锻炼的共产党,又有了经过锻炼的红军。这是一件极关重要的事。如果现时还没有经过锻炼的共产党和红军,那就将发生极大的困难。
  “共产党人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能够善处自己,又能够善处同盟者。日本帝国主义者和蒋介石能够用纵横捭阖的手段来对付革命队伍,共产党也能够用纵横捭阖的手段对付反革命队伍。”

毛泽东的“独立自主”道路


  经过八年抗战四年内战之后,毛泽东不仅战胜了蒋介石,而且也战胜了王明和史大林,因为他走的是“独立自主道路”,他以第二次革命中国共合作的前事为鉴,不让史大林再次出卖中国革命,他确实是懂得用纵横捭阖的手段去对付他心目中的一切敌人。
  但这是后话,在一九三六年,王明和毛泽东对于统一战线并无岐见,即使有,毛泽东也阳奉阴违。
  最有教训的一回事,毛泽东采用了托派革命民主斗争的策略和国民会议的口号,他在《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一文中说:
  “全国人民及各党派的爱国分子,必须抛弃过去对于国民大会和制定宪法问题的冷淡,而集中力量于这一具体的带着国防意义的国民大会运动和宪法运动,严厉地批判当权的国民党,推动和督促国民党放弃其一党派一阶级的独裁,而执行人民的意见。今年的几个月内,全国必须发起一个广大的民主运动,这运动的当前目标,应当放在国民大会和宪法的民主化的完成上。第二方面,是人民的言论、集会、结社自由。”
  可是毛泽东不管如何采用了托派的策略,他总是一贯地反对托派的,他在瓦窑堡会议中,为了杜塞托派及共产党中来自左翼的批评,特别说:
  “中国革命的现时阶段依然是资产阶级民主性质的革命,不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这是十分明显的。只有反革命的托洛次基分子,才瞎说中国已经完成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再要革命就只是社会主义的革命了。
  “革命的转变,那是将来的事。在将来,民主主义的革命必然要转变为社会主义的革命。何时转变,应以是否具备了转变的条件为标准,时间会要相当地长。不到具备了政治上经济上一切应有的条件之时,不到转变到于全国最多数人民有利而不是不利之时,不应当轻易谈转变。怀疑这一点而希望在很短的时间内去转变,如像过去某些同志所谓民主革命在重要省份开始胜利之日,就是革命开始转变之时,是不对的。”
  毛泽东说托派分子瞎说中国已经完成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才是“瞎说”,一九二七年以后,托派说资产阶级已完成了反革命,但没有解决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任务,由此提出革命的民主斗争与国民会议口号,反对资产阶级的军事独裁。中共在三重冒险政策之下进行苏维埃运动,到后来反而政治上投降了资产阶级,如果毛泽东不违反史大林的意旨,“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当然只能重蹈第一次国共合作的覆辙,听凭资产阶级的再次屠杀,新四军事件就是显著的例子。
  托派陈仲山致鲁迅的信所指出的就是这个前途,事后证明毛泽东扭转这个失败的前途,王明成了“右”倾机会主义者,历史的讽刺是,毛泽东后来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不断革命论者”。
  关于转变论,一九五六年九月中共第八次代表大会的报告中有另一种说法,基本上也是符合托派战略的:
  “人民民主专政,实质上已经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一种形式。这就使我国的资产阶级民主性质的革命有可能经过和平的道路直接地转变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性质的革命。因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标志着我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的基本结束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阶段的开始,标志着我国由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开始。……”
  刘少奇宣布:“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长时期来就是用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按:指不断革命论)来指导革命的”,确是坦白而诚实的承认。
  鲁迅回答托派的信,并没有正面回答陈仲山提出的论断,只是用中共惯常的诬蔑骂托派是“汉奸”,而且用势力眼光夷落托洛次基的被逐,这都不合鲁迅平素论人论事的准则。这封信虽然至今仍为中共所利用,但如果我们认真研究鲁迅的言行,以他文学家的敏感,他确已见到托派陈仲山所指出的是事实,而且又以有病之身力加反对的。
  一九二七年十月鲁迅所说:“革命文学家风起云涌的所在,其实是没有革命的。”这是国民党的反革命取得胜利的时期,也就是瞿秋白进行盲动主义的时期。
  一九三六年他死前说:
  “用笔和舌,将沦为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联合战线’之说一出,先前投敌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联合’的先觉自居,渐渐出现了。纳款,通敌的鬼蜮行为,一到现在,就好像都是‘前进’的光明事业。”
  这种话,几乎都可替托派陈仲山的信作注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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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托专家石中英先生虽说研读鲁迅致托派的信已有十余次之多,但我认为他仍是一无所得的,因为他不从活的历史事变去对证托派所指出的共产党的错误,这错误经过毛泽东一系的胜利,已经被用“决议”的方式,批准了托派致鲁迅的信所提出的指斥,是铁一般无可改变的历史事实了。

一九七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