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楼国华

鲁迅和乡土文学

一丁

(1978.5)



  「……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称为文学家,所以没有人想在这一条道路上出世。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它的力量,来改变社会。
  但我的来做小说,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的才能,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里的,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我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狂人日记》。
  但是《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纪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我做小说的最着力的一个。
  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们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鲁迅说得很清楚,他写小说的目的:(一)不过想利用它的力量,来改良社会;(二)小说必须「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但他又自认他的小说,在当时可以称得是「革命文学」,因为《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的运动,无疑是一个革命的运动。他虽然对于「文学革命」并没有怎样的热情……却出于对热情者的同感,故在寂寞中也想喊几声助助威……但为此,必须与前驱者取得同一步调,而且还要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得显出些亮色,这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吶喊》。
  他又自认为这是「遵命文学」,是遵奉那时革命的前驱的命令,也是他自己愿意遵守的命令,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力。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他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所以技术虽然比前好,思路也较少拘束,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于是结印这时期的作品,就命名为《彷徨》。
  鲁迅纪念陈独秀先生,为的他最着力催促他做小说,周作人的《回想录》说:
  「我们与仲甫的交涉,与其说是功课上,倒不如文字上为多,便是都与《新青年》有关系的,所以从前发表的一篇《实庵的尺牍》,总共十六通,都是如此,如第十二是一九二〇年所写的,末尾有一行道:
  『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在那时候,他还只看得《孔乙己》和《药》这两篇,就这样说了,所以他的眼力是不错的。九月来信又说:
  『豫才兄做的小说,实在有集拢来重印的价值,请你问他倘若以为然,可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行订正,寄来付印。』等到《吶喊》在一九二一年的年底编成,第二年出版,这已在他的说话的三年之后了。」
  仲甫、实庵即独秀,豫才即鲁迅。鲁迅的小说,虽说深得陈独秀的赏识,但在《新青年》发表的,为数不过五篇,最出名的《阿Q正传》,发表在《晨报》副刊上,《新青年》已经在分裂了,在往后几年,这古战场的情景中,只有鲁迅几个人在支撑着由《新青年》开始创导的新文化运动的余绪,这时以后到鲁迅南下(一九二六年)的期间,鲁迅和许多年青人在一起,确实做了许多事,如《语丝》和《莽原》的创刊;未名社的出版多种文学译著;以及对于章士钊的斗争;尤其是三‧一八事件中凌厉无前横扫千军的一枝铁笔,使「正人君子」无所遁形。这几年确实可说是鲁迅的时代。他像一支火把,其余的都是爝火。惟有从这时起,他才真真正正成了一个斗士。
  鲁迅虽说他的小说是「革命文学」和「遵命文学」,其实就内容而言,他大部分的小说确是「乡土文学」,但「乡土文学」决不是牧歌式的文学,它具有革命性和集体性,即使没有显明的严格的组织,在当时共同的意识上自然形成一致行动,各个出击,也就是遵从最高命令的「遵命文学」了。
  以鲁迅的《故乡》为例,它的结束是这样的: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再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在蒙眬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的「乡土文学」中,除《阿Q正传》外,。我最爱读的是《故乡》和《社戏》,前者尤其留下了时代的显明的痕迹,中国革命中最大的一个主角——农民,这时正受着最大的压迫,闰土便是被压迫农民的具体的形象。提出了问题就是解答了问题。在辛亥革命前后的革命者,着眼的目的是民族革命;最先曚曚眬眬提出中国经济改造的是孙中山,到马克思主义输入,中国共产党成立时,仍没有一个像样的土地政纲;但鲁迅借闰土这个人物,提出了被压迫的农民问题,农民方面对着「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像一个木偶人了」。闰土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爷」,这说明了二人之间阶级的隔绝,鲁迅希望他们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但这生活不存在好意的希望中,要在没有路走的大地上走出路来,这便需要农民自己的觉悟,自己的斗争,我们可以说,鲁迅是第一个用文学形式,提出这个问题的。过了七、八年,农民果真站起来了,不到三十年,他们就解放了自己。
  台湾的「乡土文学」,确实继承了鲁迅的传统,时代变了,他们更加有意识地从事这个工作,而目标也自然更显明,更正确,统治阶级的御用文人的嗅觉也灵敏得多,他们嗅出了「乡土文学」背后的革命意味,和看不见的集体意识,它具有不可摧折的一种力量,排击业已腐朽过时的社会制度,为未来的生活走出一条路。


原载香港杂志《观察家》第7期,1978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