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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梅通讯]



不来梅港纪行[99]


7月于不来梅

  清晨六时,“罗兰号”就要启航了。我倚立在驾驶台,从挤着登上轮船的人群中寻找熟人。今天组织了一次到不来梅港去的星期日旅游活动,而且船票减价,因此每个人都想趁此机会就近瞧一瞧大海,看一看巨轮。奇怪的是,贪财逐利一向是为金钱贵族效劳的,这次竟向平等相待作了一些让步。降低票价使那些钱少的人可以加入这次旅游活动,而且,取消一等舱和二等舱的价格差别,这对于不来梅——在这里,“上层等级”最怕的就是人群混杂——是意味深长的。这样一来,船上挤满了人。人群的核心是土生土长的“不来梅市民”,他们有生以来从未迈出这座自由的汉撒城市[100]的门坎一步,现在却想让自己的家人看一看港湾了。箍桶匠、侨民和帮工也很多;这里、那里总是见到交易所的一位经纪人,他离开人群站在一边,因为他是上流社会的代表了;办事员到处都有,在商业城市这个棋盘上,这是些始终被驱赶着向前走的卒子。他们又可分为店员、大学徒和小学徒。店员认为自己已经是重要人物,只差一步就可以独挡一面了。他是公司的主要助手,通晓自己商行的全部业务,熟悉市场行情,在交易所,经纪人都围着他转。大学徒认为自己的地位稍低一些。他与老板的关系虽不象店员那样接近,但是已经能够出色地同经纪人打交道,特别是同箍桶匠或船夫打交道。如果老板和店员都不在,他就以商行代表自居,装出一副样子,似乎全商行的信用都取决于他。小学徒就倒霉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商品包装工人面前和商行所在地区的邮差面前成为商行的代表。他不仅要抄写全部商务信函和票据,分送和支付账单,而且常常充当跑腿,寄送信件,捆扎包裹,在包装箱上标明符号,从邮局取回信件。每天中午,这些“小学徒”挤满了邮局,等候汉堡的邮件。但是,最糟糕的是,小学徒要为商行出现的每一笔款项上的疏忽承担过错,因为充当全商行的替罪羊是他的义务。这三种人在公共场合的表现也迥然不同:小学徒多数还没有脱离童年时代,他们在大声欢笑和无谓的喧闹中寻找乐趣;大学徒们热烈地谈论一位糖商最近做成的大宗买卖,而且对这件事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店员们听到一些不宜张扬的俏皮话而露出得意的笑容,并且能说出有关在场的太太们的几件趣闻。
  船离岸了。虽然不来梅的居民每天都有机会观赏这种场面,然而这一次,不来梅人的好奇心仍然驱使一大群人从堤岸的每一个高地观看我们开船。——但是,天气不佳:虽然我们的头上是同样熟悉的、荷马所描绘的苍天,可是向着我们的这半边天,因为没有按照不朽的众神的旨意每天擦洗,明显地蒙上了一层锈斑。我的雪茄烟不止一次落上雨点,咝咝地就灭了。那些一直拿着雨衣的公子哥儿,只好把雨衣穿上;太太们也撑开了伞。——要是从威悉河上望去,当轮船驶离时,不来梅的景色显得十分秀丽:左面是新建的城市及其长长的、种满树木的“拦河坝”;右面是一条向威悉河延伸的河堤,尽头是一座巨大的风车。往下就是不来梅荒地;右边和左边都有柳树丛、沼泽草地、马铃薯地和许多红甘蓝菜园。红甘蓝是不来梅人爱吃的蔬菜。
  一个细高身材的海上保险公司助理经纪人,不顾雨骤风急,站在驾驶台上同安闲地喝着咖啡的船长用低地德意志方言交谈。然后他又急忙下了驾驶台,来到二等商人中间,向他们报告船长的重要通知,店员和大学徒们差点儿为这样一位重要人物打起架来,但是他连头也没有转向他们,因为他今天只同那些可靠的商行对话。这会儿,他已经匆匆忙忙下了驾驶台并报告说:“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要到达费格萨克。”“费格萨克!”听到的人都兴奋地重复道。费格萨克是不来梅荒地中的一块绿洲。那里有高达六十英尺的山峦,不来梅人很喜欢把这里叫作“费格萨克的瑞士”。费格萨克确实风景如画,或者,就象这里的人所形容的那样,是一幅“绝妙的”或“甜蜜的”图画,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大概是想起了新近出售的一批获得赢利的哈瓦那黄砂糖。从威悉河上望去,这地方非常迷人,河上帆樯林立,遥遥可见,一部分船已陈旧过时,一部分是当地新建造的。莱苏姆河就在这里注入威悉河,绝妙的、丘陵起伏的河岸镶嵌在河的两侧,就象一位来自费格萨克近郊格龙村的教师以荣誉向我担保的那样,看上去甚至富有浪漫色彩。一过费格萨克便是一片沙海,但见它沙浪起伏,陡直地伸入威悉河。这里分布着一座座不来梅贵族的别墅。苍翠的树木,确实使一小段威悉河岸增添了秀色。然后,又是一如既往的乏味的景色。——我来到下层甲板,在一间紧靠船舱的小房间里,发现一群“大学徒”正在竭力用恰当的方式逗引裁缝的三个漂亮女儿。一群“小学徒”挤在门口,聚精会神地听大学徒们闲聊。在他们后面站着这几个妇女的荣誉卫士——她们家里的老朋友,他正被这种胡闹气得直嘟哝。这种谈话使我感到无聊,我又向上走去,并且登上驾驶台。这样高高地站在人群之上,看着他们熙来攘往,听着下面传来的嗡嗡的说话声,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站在上面,尤感清风宜人。连这里的雨水也凉爽一些,无论如何总比从某一个庸夫俗子的雨伞上溅到你衣领里的水滴要惬意得多。
  最后,驶过一些平淡无奇的汉诺威式和奥登堡式的乡村以后,又出现喜人的变化——布拉克自由港。这里的房屋和树木为停泊在威悉河上的船只构成了一幅动人的背景。这里经常有相当大型的海轮驶进来。再往下,特别是在没有岛屿隔开的地方,威悉河变得宽广多了。——轮船经过短暂停留以后继续前进,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航程历时共约六小时。当不来梅港要塞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我所熟悉的一位书商吟咏了席勒的诗句,海上保险公司经纪人在阅读《远洋运输和贸易报》,有一个商人在翻阅最近一期的进口通报。轮船绕了一个大弯子,驶入盖斯特河;这条小河在不来梅港附近注入威悉河。旅客们不顾船长的警告,挤在船头,结果,不来梅独立的代表——“罗兰号”因潮水退到最低水平而突然搁浅了。旅客散开了,机器开倒车,“罗兰号”顺利地脱离了浅滩。
  不来梅港是个新开辟的地方。1827年,不来梅向汉诺威购买了一小块土地,花费巨款在那里建造了一个港口。大批不来梅移民渐次迁居到这里,目前该城居民还在继续增加。因此,这里的一切,从房屋建筑式样到居民的低地德意志方言,都是不来梅式的。老派的不来梅人,也许对于用巨额捐款购买这块土地曾经表示不满,现在看到这里如此美丽,如此合乎理想和如此富有不来梅特色,也就无法掩饰自己喜悦的心情了。从轮船码头上极目眺望,整个地区一览无遗:美丽宽阔的沿岸大街,中央耸立着不太成功地仿照古希腊罗马建筑式样建造的港口大厦;港湾里停满了船只;左边,港湾的那边,有一座不大的要塞,里面驻扎着汉诺威的士兵;要塞的砖墙极其明显地证明,它在这里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因此,十分清楚,在这里谁也不能获准到要塞里面去,而这在任何普鲁士城堡是不难做到的。——我们冒雨顺着沿岸大街走去。城里的情景不时通过一侧的小街映入我们的眼帘:一切都是按直角形排列的,街道笔直,许多房屋尚未竣工。这种现代的城市规划是这个城市同不来梅的唯一区别。由于天气不佳,加上教堂礼拜还未结束,大街上和不来梅一样,也是静悄悄的。
  我来到一艘大型的三桅舰上。舰甲板上有许多侨民在观看起吊“舢板”。这里把有龙骨的因而适宜于航海的各种小艇都统称为“舢板”。人们在没有离别祖国的海岸时,心情还是愉快的。但是,当他们真正要永远离开德国土地时,当船舷上站满旅客的船只缓缓地由港湾向停泊场开去并且在那儿扬帆出海时,我看出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他们大部分是德国人,有着诚实开朗而毫不虚伪的面孔,坚强有力的双手。只要在这些人中间呆上一分钟,只要看一看他们彼此之间那种亲切的关系,就足以明白,离别自己的祖国,移居到金元和原始森林之国去的人的确不是最坏的人。圣训说:留在家园,诚实地谋生。[注:圣经《旧约·诗篇》第37篇第3节。——编者注]这句话仿佛是特意为德国人说的。但实际上事情并不是这样,那些想诚实谋生的人至少往往是到美国去。驱使这些人到异乡去的决不总是饥饿,更不用说是利欲;驱使他们前往的是德国农民处于农奴依附地位和自由之间的不稳定境况,是世代相传的屈从地位以及世袭法庭[101]的专横暴戾;这一切使得农民在下决心离开祖国以前饮食无味,梦寐不安。
  乘这艘船走的是萨克森人。我们顺着扶梯走下去,想看一看船内的情况。休息室里的陈设极为优雅、舒适:四四方方的小房间,一切摆设都象贵族沙龙里那样雅致,都是红木描金的。休息室对面一间间小巧舒适的船舱里是旅客铺位。一股火腿味从仓库透过敞着的门向我们扑来。我们只好又回到上层甲板,想顺着另一架梯子到中间一层甲板上去。“可是,那儿底下是可怕的”[注:席勒《潜水者》。——编者注],——当我们重新回到上面来的时候,我的旅伴们一直在念着这句诗。在中层甲板的底下有一群贫民,他们付不起九十塔勒的船舱费;还有一群人,在他们面前人们是不脱帽的,有人说他们举止粗野,有人说他们没有教养。另外就是平民,他们一无所有,却是一个国王在自己的国家中所能拥有的精华,也恰恰是他们在美国原封不动地保存了德国人的气质。是城市里的德国人使美国人对我们民族抱有一种鄙视的怜悯心。德国商人引以自豪的就是他抛弃了一切德国的东西,成为一个十足的模仿美国佬的人。如果人们不再把这班卑劣的家伙当作德国人,他们会感到幸运,他们甚至用英语和自己的同胞说话,当他们回到德国时,就更是把自己装扮得象美国佬,不来梅大街上常常可以听到英语,但是如果把讲英语的人当成英国人或美国佬,那就大错特错了;英国人或美国佬到德国时,为了学习我们的困难的语言,倒总是讲德语的,而那些讲英语的都是在美国呆过的德国人。只有德国的农民,也许还有沿海城市的手工业者,才非常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的民族习俗和语言。原始森林、阿勒格尼山脉和大江大河把他们同美国佬隔开,他们在合众国的心脏地区建设一个新的、自由的德意志。在肯塔基州、俄亥俄州和宾夕法尼亚州的西部,只有城里才讲英语,而在乡下所有的人都讲德语。德国人在自己的新的祖国获得了新的道德,同时也没有抛弃旧有的道德。德国人的行会精神在这里发展成为政治上自由的协作精神,它坚决要求政府在德国人居住区的诉讼程序中使用德语。他们创办了一份又一份德文报纸,报纸一致赞同审慎地、冷静地争取发展现有的自由因素。他们的力量的最好标志是,他们使曾经遍布各州的“土著美国人”党[102]又抬头了;这个党竭力阻挠外国移民入境,不给移民以公民权。
  “可是,那儿底下是可怕的”。中间一层甲板上放满了铺位,一张紧挨着一张,甚至一张摞着一张。舱里,男人、妇女和小孩,象马路上的石块并排躺着,病人挨着健康的人,空气窒闷。每动一步都会碰上一堆堆衣服、家用杂物之类的东西。这里小孩哭,那边有人从铺上抬起头。一片悲惨的景象!假如持续不断的暴风雨搅得海天不分,海浪冲过上层甲板,以致连唯一透入新鲜空气的舷窗也不能打开,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啊!而在不来梅的船上,一切安排得多少还让人呆得下去。途经哈佛尔的大多数人情况如何是众所周知的。接着,我们走访了另一艘美国船。船上正在做饭,站在旁边的一个德国妇女看着糟糕的食品以及更糟糕的烹调方法,痛苦地流着泪说,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家里好。
  我们回到了旅馆。角落里坐着我们剧院的主要女演员和她的丈夫——该剧院的一个了不起的人,以及其他几个演员。其余都是些很普通的人。我开始翻阅放在桌上的报刊,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不来梅商业年报。我拿来看了一下,读到下面一段话:
  “对于咖啡豆的需求,是在夏天和秋天,直至冬天市场开始出现比较萧条的情绪。砂糖销路稳定,但与此有关的真实思想只是在更大宗货物到达时才出现。”
  当一个可怜的作家看到交易所经纪人的文体中夹杂有不仅来自现代小说,而且还有来自哲学的表达方式时,他该说些什么啊!谁能料到,在商业报告中竟会出现情绪和思想呢!我翻过一页,发现了这样的说明:
  “优质、中等、普通、地道的多米尼加咖啡豆。”
  我请教了在场的一个不来梅大船主的雇员,问他优质这个标志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请看一看样品,这是我刚从我们的一批进货中拿出来的。这个名称是同这种商品大致相符的。”我立刻断定,优质、中等、普通、地道的多米尼加咖啡豆是一种产自海地岛的咖啡豆,淡灰绿色,一磅咖啡豆里有十五洛特好豆粒,十洛特黑豆粒和七洛特的土、小石子以及其他杂质。这样,我又了解了海尔梅斯的许多其他奥秘。中午以前的这段时间我就这样度过了。午餐极为平常。饭后,铃声召唤我们回到船上。雨终于停了。船离开盖斯特,刚“进入航道”时,乌云消散,阳光灿烂,晒着我们仍然湿漉漉的衣服。大家感到惊奇的是,船没有溯流而上,却向着下游,向着一艘傲慢的三桅船刚刚抛锚的停泊场开去。我们一到河中心,浪就大了,船明显地摇晃起来。当大海已经临近的最初征兆出现时,凡是在海上呆过的人,有谁不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啊!一瞬间,你仿佛又来到咆哮的汪洋大海,置身于深沉碧透的海波之中,进入这太阳、蓝天、碧海交相辉映的绝妙的天光水色之中,情不自禁地又随着轮船摆动的节奏而摇晃起来。女士们的看法却不同,她们吓得面面相觑,脸色苍白;这时轮船如同英国人所形容的那样,“大献殷勤”,在一艘新到的船旁边绕了半个圈,并在船上接待了该船的船长。当船长一登上轮船舷梯,海上保险公司助理经纪人对几个站在船头想看而又看不到船名的旅客说,根据船旗上的号码判断,这艘船是“玛丽亚号”,船长是勒伊特尔,而且根据劳埃德船舶保险公司的登记簿就可以知道,该船是哪一天从古巴的特里尼达开出的。我们这位海上保险公司助理经纪人迎着船长走去,以一副保护者的姿态握了握他的手,打听他的航向、运载的货物,用低地德意志方言和他闲聊了很长时间,这时我却听着一个书商在对裁缝的那几个半是幼稚、半是卖弄风骚的女儿百般恭维。
  夕阳西下,瑰丽壮观。太阳宛如一个通红的火球挂在云丝织成的网上;网线仿佛已经燃烧起来了,因此时刻都可以预料:云网就要烧毁,太阳就要咝咝作响地掉进水中!可是,它却安然落在树丛后面了,那树丛犹如摩西所见的烧不坏的荆棘[103]一样。确实,这里也和那儿一样,听到了上帝的大声呼叫!但是,一个有反对派情绪的不来梅人却妄图以其乌鸦般的沙哑叫声来压倒上帝。这位贤哲竭力向自己身旁的一个人证明,把威悉河河道加深,让大型船只也能通过,要比建设不来梅港更加合理,遗憾的是,在这里反对派的不断出现,与其说这是由于认识到贵族阶级阻挠建立一个理性国家,不如说是由于他们忌妒贵族掌权。而且反对派如此目光短浅,同他们谈论不来梅的事情,就象同最严酷的上院拥护者谈论不来梅的事情一样困难。——两派越来越相信,象不来梅这样一些小邦已经过时了,它们即使加入一个强大的联邦,也不得不过着一种外表上是依附的、内里则是毫无生气的老朽的生活。——瞧,我们已经到达不来梅了。与我们的“教会纠纷”有牵连的圣安斯加里乌斯教堂的高高的塔楼矗立在沼泽和荒原的上空。我们很快来到绵延于威悉河右岸的高大的货栈面前。


弗·恩格斯写于1840年7月
载于1841年8月17—21日《知识界晨报》第196、197、198、199和200号,未署名
原文是德文



  注释:
  [99]从恩格斯1840年7月7—9日给妹妹玛丽亚的信(见本卷第556页)中可以看出,恩格斯于1840年7月5日抵达不来梅港。本文内容证明,恩格斯一到那里就写了这篇文章,虽然文章是一年以后才发表的。
  不来梅港在1939年以前是德国西北部的一个独立城市,是靠近威悉河河口的不来梅外港。1939年起划归威悉明德市。——第114页。
  [100]根据1815年维也纳会议最后决议的规定,不来梅被宣布为帝国的自由市。——第114、130页。
  [101]世袭法庭是在地主有权审判和惩罚自己的农民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封建法庭。——第119、153页。
  [102]“土著美国人”党于1835年在美国成立。它维护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享有的各种优先权。因此对一切希望加入美国国籍的外侨规定的连续定居期限,由原来的七年延长到二十一年。——第120页。
  [103]烧不坏的荆棘——乌荆子灌木,根据圣经传说,它被火烧着了,却没有烧坏,此时,神在树丛中向摩西显现,号召他把以色列人从埃及的奴役下拯救出来(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3章)。——第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