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恩格斯 ->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 第四十一卷

漫游伦巴第[149]




翻越阿尔卑斯山!


  谢天谢地,我们已经过了巴塞尔!这是一座单调的城市,城里到处都是节日礼服、三角帽、凡夫俗子、显贵和美以美教徒。除了红砖砌的大教堂周围的树木以及在当地图书馆内同其他图画挂在一起的霍尔拜因的“上帝受难图”上的色彩,没有任何新鲜浓烈的东西。这座具有中世纪之丑而缺乏中世纪之美的偏僻城市,是不可能使青年人喜欢的,他们一心向往的是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和意大利。从德国到瑞士,从气候温和、遍地葡萄园的巴登侯国到巴塞尔的旅程之所以这样令人沮丧,也许是为了在此以后使人们对阿尔卑斯山的印象特别深刻?我们现在经过的地方绝不是最美的。右面是汝拉山的最后支脉,虽然苍翠清新,但缺乏特色;左面是狭窄的莱茵河,它十分缓慢地向山谷流去,仿佛也在厌恶巴塞尔。在莱茵河的那一边,还有一小块德国的土地。我们渐渐远离了葱郁的河岸,道路向山里延伸,我们登上了楔入阿勒河与莱茵河之间的汝拉山最远的山脊。景色顿时不同了。在我们面前,有一个洒满阳光、生气盎然的山谷,——不,有三四个山谷。远远地望见阿勒河、莱斯河、利马特河蜿蜒于山丘之间,相互交汇;河流两岸的村镇鳞次栉比。在远处,前面是一排丘陵,后面是一条山脉接着另一条山脉,犹如巨大的半圆形剧场中的层层座位。茫茫天际,重峦叠嶂,云雾缭绕,白雪透过云雾熠熠生辉。彼拉多山耸立于群峰之巅,就象从前给它命名的那个犹太地方长官一样在主持法庭。这就是阿尔卑斯山!
  我们很快地下了山,只有这时,在接近阿尔卑斯山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在瑞士境内了。与瑞士的自然景色同时出现的是瑞士的服饰和建筑。语言也比巴塞尔方言更加优美动听,舒适安逸的贵族城市生活赋予巴塞尔方言一种平庸、浓重的拖音。人的表情在这里也变得更加自然,更加开朗,更加活泼,三角帽让位于圆形帽,拖着长下摆的礼服被丝绒短上衣取代。——小城布鲁格很快就落在我们后面了,我们继续赶路,跨过一条条两岸青青的湍急的河流,匆匆环顾一下瞬息万变的诱人景色,告别了阿勒河、罗伊斯河以及哈布斯堡(哈布斯堡的遗址,在树林茂密的山顶上依稀可见),进入利马特河谷,沿着这条河谷一直到达苏黎世。
  我不得不在苏黎世逗留一天,在前往德国青年的希望之乡的途中,一天已经是不短的耽搁了。我对苏黎世能抱什么希望呢?中途停留值得吗?我承认,自从九月事件以来,自从普费菲康的锡安的卫士得胜以来,[150]我想象中的苏黎世不外是第二个巴塞尔。想起已经失去的这一天,心里就感到厌烦。至于去游览苏黎世湖,即使我再天真也根本没有想过,况且在接连几个晴天之后,终于在巴塞尔和苏黎世之间遇上了大雨,这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雨天。可是,一觉醒来,我发现阳光普照的群山上,晨空蔚蓝,便连忙起床,急忙走上了街头。我信步走到一个类似台地的地方,四周花草似锦,高处古木参天。看了木牌上的字,知道眼前是一座公园。我兴冲冲地走上去。这时,我看到前面有个湖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晨雾袅袅,周围有密林覆盖的青山环绕。起初,看到有这样一个异常美丽的地方,我不由得感到一种童稚般的惊奇。我请教了一位热心的苏黎世居民,他告诉我,在雨特利山上就可以看到绝妙的景色,以致苏黎世居民把自己的这座山称为小里加[注:里加是瑞士阿尔卑斯山的顶峰,以风景优美著称。——译者注],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我向山顶看了看:这是阿尔比斯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绵亘于湖的西南,而且比所见到的山都高。我问了问路,便立即启程。走了一个半小时以后,我登上山顶。这里,整个湖面一览无遗,绿水青山,湖光山色,交相辉映。丘陵起伏的湖岸上有一座城市,幢幢房屋,难以数计。在阿尔比斯山的那一边,可以看见绿草如茵的谷地;山坡上有翠绿的橡树林和黛绿的云杉林,一片绿色的海洋中,丘陵似波浪起伏,一幢幢房屋如同大海中的航船。南面,从少女峰至塞普蒂米尔山口和尤利山口,闪光的冰川绵延天际;五月的阳光从上面,从蔚蓝的天空洒向盛装的世界,从而湖泊、田野和山峦竞相争辉,真是气象万千。
  我看累了,就走进山顶的一间木房,想要点儿喝的。屋子里的人满足了我的请求,同时递给我一本游客留言簿。这种留言簿上都写些什么,是众所周知的。每个庸人都认为,他可以在这上面流芳百世,并乘机把自己的无人知晓的名字和一个庸俗透顶的想法告诉后代;他越是才疏学浅,有他署名的题词也越长。商人们竭力想证明,在他们的心目中,并不只是为咖啡、鲸油或棉花,也为创造了这一切以至创造了黄金的美丽的大自然留下一小块地方。女人在留言簿中表达的是自己的多情善感;大学生表述了自己的欢快和讥讽;满腹经文的教书先生则给大自然颁发了辞藻浮华的毕业文凭。“壮丽的雨特利山啊,里加的可怕对手!”一位非文艺博士就是这样开始用西塞罗式的呼语抒发自己的感叹。我厌烦地翻阅过去,不看这些德国人、法国人和英国人写的东西。突然,佩特拉克的一首意大利文十四行诗进入我的眼帘。德译文如下:

  我神游她的住地,
  因尘世无处寻觅;
  她温柔和善的目光对我回避,
  她就在三重天上。

  她握住我的手轻轻说道:别再哭泣,
  在这里我们永不分离;
  是我使你久久不能平静,
  前不久才得休息。

  唉,人们无法理解我是多么幸福!
  我留在尘世的躯体,你最钟爱,
  我只把你和它等待。
  为什么她默默不语,把我的手松开?
  再多一些美妙的声音吧,
  我再也不从天堂回来。[151]

  把这首诗抄在留言簿上的是来自热那亚的一个叫约阿希姆·特里博尼的人。他这一写倒立刻成了我的知音,因为其他题词越空泛、荒唐,这首十四行诗就越显得超群出众,越使我受到强烈的感染。在大自然展开它全部壮丽景色的地方,在沉睡于大自然中的思想虽然没有苏醒过来,但也仿佛做着金色美梦的地方,如果有谁无动于衷,如果有谁只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你是多么美丽呀,大自然!”——那么,他就无权认为自己比那些平庸无知之辈更高明。相反,这时在禀性比较深沉的人那里,个人的悲伤和痛苦都涌上了心头。但那也只是为了使这一切消失于大自然的壮丽景色之中、交融于一片温柔和谐之中。这种和谐的感情未必能比这首十四行诗表达得更美。还有一件事使我对热那亚人感到亲切。在我之前就有人把自己爱情的悲伤带到这座山峰上来了,因此并不是就我一个人怀着一个月以前无限幸福而现在却已破碎寂寞的心情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样的悲痛比一切个人痛苦中最高尚最崇高的痛苦即爱情的痛苦更有权利向美丽的大自然倾诉呢?
  我再向绿茵茵的山谷望了一眼就下山了,以便仔细地看一看城市。这座城市象一座半圆形的剧场,环抱着湖泊狭窄的出口。如果从湖上望去,这座城市连同它周围的村庄和别墅呈现出一幅非常诱人的景象,就连那些街道也由于有漂亮的新建筑而讨人喜欢。我从昨晚与一位老年游客的交谈中得知这种情景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对于近六年来古老的苏黎世美化了多少,对于上届政府通过建造公共建筑为共和国的外貌增添了多少光彩,这位老人感到不胜惊讶。现在,当某一政党向这届政府的僵尸扔污泥时,有必要提醒一下,就是这届政府在台上时,不仅表现了迄今为止异乎寻常的勇气,聘请施特劳斯这样的人到大学来,而且也光荣地履行了政府的其他职责。
  第二天早晨,我们继续向南进发。起初,一条大路沿着整个湖泊通向拉珀施维尔和施梅里孔,途中风光宜人,只见一座座花园、一幢幢别墅和一个个景致迷人、周围布满葡萄园的村庄。湖的另岸是漫长的深绿色的阿尔卑斯山脊及其茂密的山前地带;往南,只见群山分峰明显,那是格拉伦的阿尔卑斯山耀眼的群峰。湖中露出一个岛屿——乌福瑙岛,是乌尔里希·冯·胡登的陵墓。他生前是那样为自由思想而斗争,如今不再战斗、不再辛劳而长眠了,——有谁会得到这样的赏赐啊!湖中的绿浪拍打着英雄陵墓,犹如远处传来的兵戈相击声和战斗呐喊声,守卫陵墓的是冰封雪裹、永葆青春的巨人——阿尔卑斯山脉!格奥尔格·海尔维格曾作为德国青年的代表前来朝圣,并且向英雄陵墓敬献自己的赞歌——鼓舞新一代感情的最美好的表示,这赞歌抵得上纪念像和纪念碑。
  大路离开苏黎世湖折向乌茨纳赫,这里有一个集市。邮车的车顶座位上一直是我一人坐着,此刻挤满了赶集回来的人。他们由于一夜未睡,渐渐支持不住,打起瞌睡来了,这倒可以使我把风光细细领略一番。现在我们来到一个极为幽美的山谷:四周微微起伏的丘陵,覆盖着绿草地和森林。在这里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观赏由阔叶林和针叶林混合生长的瑞士森林所特有的浓淡相间的绿色,而且无法描述这一切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阔叶和针叶混杂一起,使嫩绿和苍翠色调参半,即便是这样单调的地区也因此蒙上一层异乎寻常的迷人色彩。虽然这里的山地与河谷的分布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能找到这样一个几乎把整个的美都寓于色彩之中的地方,也够令人赞叹的了,何况这里确实是很美的。我在登上阿尔卑斯山脊之前,曾不止一次地领略过大自然的雄伟与端庄。但是,这种柔和优美的景色,我只在意大利一侧的山麓才重新看到。
  然而,我不知不觉地很快来到更高的山峰的脚下,这些山峰虽然在雪线以下,在五月的天气,仍然白雪皑皑。道路沿着一条沟通苏黎世湖与瓦伦施泰特湖的运河向前延伸,忽而穿过狭窄的山谷,忽而经过比较开阔的山谷。瓦伦施泰特湖很快映入我的眼帘。这个地方的特点与苏黎世湖畔迥然不同。一汪池水就在悬崖陡壁之间,几乎无法走近它,这些悬崖陡壁矗立于水中,只有进出口处留下一个狭窄的洞。一条破旧的汽船接纳了旅客,而韦森,我们在此乘上汽船的小城市,很快就落在移动着的群山后面了。人类活动的一切痕迹都落在后面了,孤零零的汽船开进了美丽的密林,一直深入到大自然的幽静王国。在明媚阳光下闪烁着绿色的波浪、银色的雪峰以及从雪峰倾泻而下的一挂挂瀑布。从灰白色的花岗岩后面不时露出一片片草地和一小块林间空地;湖面上缭绕升起的薄雾在遥远的山际变成柔和的紫色阴影。这是一种几乎可以使人把大自然人格化的地形,就象我们在民间传说中所见到的那样:裂缝累累的山岩和白雪皑皑的山峰成了皱纹满面、白发苍苍的老人,而从清澈的水面上升起了迷人的美人鱼飘拂的绿色长发。渐渐地象密不透风的墙壁一样屹立着的山岩展开了一些,长满浓密的灌木丛的嶙峋巨石插入湖中。一条白色的带子透过蓝色的薄雾隐约可见,这是湖尽头的瓦伦施泰特的房屋。我们上了岸,欣然向库尔走去。这时,压顶而来的是岩石重叠的山脉,最高的几座山峰人称七选侯。这几位可敬的人物,身穿石化的银鼠长袍,头戴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雪冠,如此庄严地端坐在那里,仿佛聚集在法兰克福市政厅选举皇帝,充耳不闻拥挤在他们脚下的神圣罗马帝国[152]全体民众的呼声和要求。这个帝国的宪法象它的七位代表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成了化石。然而,民众所起的这些名字证明,瑞士人是地地道道的德国人,无论他们自己如何否认这一点。以后,我也许会详细谈论这个题目,因此暂不赘述。
  现在,我们越深入岩石重叠的山中,就越看不到人手把粗犷的大自然变得比较工致的地方。萨尔甘斯城堡象燕窝一样悬挂在陡峭的山岩上。最后,只是在拉加茨附近,树木才在山岩上获得足够的泥土,使山岩覆盖上一层密密的森林。这里的城堡座落在悬崖之上,但已破败不堪;这种带有暴力统治的残迹的城堡在两条河谷之间的山口上相当多。在拉加茨附近,河谷豁然开朗,群山在年轻力壮的河神面前恭顺地让路;这条河流穿过哥达和什普留根附近的许多巨大花岗岩,为自己强行开辟一条道路,正满怀青年人的雄心壮志喧嚣着去迎接伟大的命运。这就是我们再次迎来的莱茵河。在宽阔的河床中,莱茵河庄严地从沙石上滚滚而去。但是,根据被抛得远远的石头可以判断,当它厌烦舒适安逸,当它想振作精神去冲毁一切时,它是如何凶猛粗野啊。莱茵河谷由这里形成一条道路,向上通往库尔,由库尔通向什普留根山口。
  在库尔已经出现语言混杂的现象,这在阿尔卑斯山最高的地方到处可见。邮局院子里混杂着带有伦巴第方言的德语、罗马语、意大利语的呼喊声。关于格劳宾登的山地居民使用的罗马语,语言学家们众说纷纭,它至今仍然是个谜。一些人按其独立性把它同罗马语的主要语种并列,另一些人则认为其中有法语成分,而不考虑这些法语成分是如何渗透进去的。但是,要想对这种方言稍加研究,就必须首先同它邻近的方言进行比较。这件事迄今一直被人忽略。按照我在匆匆的行程中同一些内行交谈后得出的看法,这种方言的构词法同邻近的伦巴第方言的构词法极为相似,区别仅在于方言的特点。凡是被认为受法语影响的方言,从阿尔卑斯山向南还可以碰到。
  第二天早晨,我们从库尔出发,顺着一条峭壁环抱的宽阔河谷,沿莱茵河溯流而上。几小时后,一座顶上有城堡的残垣断壁的陡峭悬崖,在微薄的晨雾中拔地而起,挡住了去路。眼前的河谷好象被禁锢起来,我们只能沿着一条狭谷前进。一座狭长的白色塔楼立在我们面前:这是图济斯的塔楼,或者如伦巴第人所说,托扎纳的塔楼,即少女城的塔楼。图济斯奇迹般地座落在这个狭窄的盆地中,四周是陡峭的山岩,霍亨勒戚亚城堡的遗址就在其中最难攀登的山岩上。大自然给这个村庄造成的与世隔绝的状况是很严重的。然而在这里人们终究比大自然更强大,他们好象有意同大自然作对,修筑了一条经过图济斯的公路。于是,每天都有英国人、商人、旅游者经过这里。图济斯后面还有我们在黄昏以前翻过阿尔卑斯山时要走的一段上坡路。我下了马车,喝了一杯当地最好的维尔特林酒,便精神抖擞地上路了。这样的道路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它开凿于悬崖峭壁,沿着莱茵河铺成的峡谷蜿蜒而上。小路两边是陡峭的巨大花岗岩壁,有的地方连正午的阳光也照不到;而在深邃的峡谷中,汹涌的呼啸着的山溪越过有裂缝的石头,犹如被一个天神迎面扔来的两座大山激怒了的狄坦神,将松树连根拔起,将巨石一块块卷走。最后几座倔强的大山似乎不愿屈从于人的绝对统治而逃到这里,做好了战斗准备,以便捍卫自己的自由。它们用令人恐怖的目光盯着行人。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声音:“人,你过来啊!有胆量的就登上我们的顶峰,把谷物种在我们前额的皱纹里吧;但是,在这高山之巅,你自己会感到渺小,直至头晕目眩;土地会在你脚下移动,你将会滚下重重山崖,跌个粉身碎骨!你在我们中间修筑道路吧;我们怒气冲冲的盟友莱茵河每年都会来临,它会奔流而下,冲毁你的劳动!”
  自然力量对于人类精神的这种对抗,没有一个地方象这里这样巨大,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地方象这里这样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这条道路的僻静得可怕以及在当地翻越阿尔卑斯山一度出现的危险性,使这个山口又称为险途。现在,情况当然不同了。在这里,精神战胜了自然,山路如练,在峭壁间绵延不绝,而且安全方便,几乎坚不可摧,四季通行。但是,当仰望险峻的悬崖峭壁时,总有一种恐惧的心理袭来,仿佛它们正盘算着要进行报复和谋求解放。
  峡谷逐渐展宽,湍急的瀑布越来越少,莱茵河常常不得不流过宽度以英寸计算的峡谷,它的河床现在变宽了。陡峭的崖壁越来越平缓,越来越向后退让,出现了一片绿茵茵的河谷。而小村镇安代尔,格劳宾登人和维尔特林人所熟知的疗养地,就在什普留根的第一层台地上。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这里的植物已不很单调了,因为自图济斯起,一丛灌木,一根草茎也看不到,只有松树能攀附在悬崖峭壁上。走过所有这些严峻的灰褐色花岗岩峭壁以后,又看到了绿色的山谷和长满灌木的山峦,毕竟使人眉目舒展。一过安代尔,道路便向险峻的悬崖伸展,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我把这段路让给邮车,自己踩着溜滑的山岩,越过一丛丛灌木和藤蔓植物向上攀登,一直走到山路开始向另一侧拐弯的地方。脚下是深邃的绿色山谷和逶迤其间的莱茵河,哗哗的流水声响彻耳边。我再一次向下看一眼表示告别,便继续赶路!路把我带到一片盆地,周围是高耸入云的斜壁,——我又来到世界上一个最偏僻的角落。我倚着石壁俯视莱茵河,莱茵河由于密林环绕而象一个水池。静静的绿色水面,水面上枝叶低垂,遮掩着许多僻静的小角落;高峻多苔的石壁;这里、那里投下的一束束阳光;——所有这一切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魅力。平静的河水的潺潺声,听来几乎就是一群美丽的天鹅姑娘在喁喁私语。她们从遥远的地方飞越山岭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脱去身上的天鹅毛,准备在绿荫下的凌波中沐浴。这时雷鸣般的瀑布声犹如河神在怒吼,责骂天鹅麻痹大意。因为她们本来应该知道,谁把她们的天鹅毛偷走,她们就得跟谁走。而后边正驶来一辆邮车,车上坐满了观赏天鹅姑娘的旅客。女人,即使她们是浪漫的天鹅姑娘,在大路旁洗澡也是不合适的。漂亮的仙女在耻笑这群胆小的老头,因为她们知道,只有那些既了解大自然的梦幻生活又不加害于她们的人,才看得见她们。
  山里越来越凉了。将近中午,在攀登途中遇到第一场雪。由于在炎热的阳光下匆匆登山,我周身发热,突然我明显地感到一股冷空气向我袭来。这便是山口的第二层台地上的气温,位于高山之中的什普留根村就在这个台地上,这里是最后一个讲德语的地方。绿色的山坡上座落着一间牧人居住的深褐色小茅屋。在一座完全是意大利式的、连上面几层都是石头地板和很厚的石墙的房子里,我们用了午餐,然后沿着几乎是陡直的峭壁继续向上攀登。在长满树木的峡谷中,我从阿尔卑斯山的这一侧看到的最后一片树林中有崩落的雪堆,从高不可攀的山壁落下的宽阔的雪流。过不多久,我们面前出现了荒凉的峡谷;峡谷中,山溪在拱状的坚硬雪层下潺潺流动;光秃秃的山岩只有几处被青苔覆盖着。雪层越来越厚,越来越宽阔。山顶上清出了一条道路,路两旁的积雪有三、四人深,我用鞋跟在雪墙上踩出一个个台阶向上攀登。我面前出现了一片宽阔雪白的平原凹地,平原中央有一个高高的屋顶——奥地利关卡,阿尔卑斯山意大利一侧山坡上的第一幢建筑物。在这座房子里检查我们的行李——这时我幸运地使我的瓦里纳斯[注:瓦里纳斯(巴里纳斯)——委内瑞拉(南美洲)的城市。——编者注]烟草躲过了边卡人员的眼睛——使我有时间环顾四周的情况。周围有光秃秃的灰色山岩,岩顶覆盖着白雪;有山谷,由于都是雪而见不到一根草,更不用说一丛灌木或一棵树了;一句话,这是一片可怕的荒原,从意大利吹来的风和从德国吹来的风在荒原上交错奔驰,不时地把灰色的云块赶到一起,这是一块比撒哈拉大沙漠更凄凉、比律内堡更单调的荒地;这是一个年年有九个月下雪、三个月下雨的地区。这便是我在意大利首先看到的。但是我们很快下了山。雪消失了,这里,冬天的积雪昨天刚刚融化,今天已盛开着黄色和蓝色的番红花,草开始返青,灌木丛又出现了,然后是树木,树林中,白色的瀑布轰鸣,飞泻而下;在下面,在笼罩着淡紫色阴影的幽深河谷中,流逝的是翻着泡沫的利罗河,漂浮着雪块的河水在深色的栗子树林荫路后面泛着白光。虽然太阳已经下山,空气却越来越暖。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康波多尔奇诺,这虽然不是在真正的意大利,但至少已置身于真正的意大利人中间了。一大群村民围着我们的邮车,操着带有重鼻音的伦巴第方言,谈论着马匹、大车和旅客。他们都有一副真正意大利人的刚毅脸庞,长着浓黑的头发和大胡子。我们沿利罗河继续往下走,周围是草地和树林,是无数巨大的花岗岩石块,这些石块不知何时从阿尔卑斯山顶滚下来,在碧绿的草地上,它们那些尖尖的、黑色的锯齿和棱角真是够突出的了。我们驰过一排漂亮的、紧靠峭壁的山村;村里有许多整齐、雪白的钟楼,特别是圣玛丽亚-迪加利瓦焦这座钟楼。最后,出现了一片河谷;河谷的一角矗立着基亚文纳的塔楼,德语叫克莱文的塔楼;基亚文纳是维尔特林的一座主要城市,它已经是地道的意大利城市了,房屋高大,街道狭窄,街上到处可以听到一阵阵伦巴第人的富有感情的声音:fiocul d’ona putana,porco della Madonna[注:意大利语中骂人的话。——编者注]等等。当我们吃着意大利晚餐、喝着维尔特林酒时,太阳已落到勒戚亚的阿尔卑斯山后面去了。一辆有一名意大利车长的奥地利邮车在宪兵的陪同下,把我们送到科摩湖。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空,星星开始闪烁,晚霞似火,把群峰染成一片金色。美丽的南方的夜晚降临大地。我坐车行进在葡萄园中,葡萄藤爬满架并且爬上了桑树顶,意大利的暖风柔和地而且越来越柔和地拂面吹来,我久已向往而从未见过的大自然的魔力,使我陶醉激动,我一边想着即将出现在我眼前的种种壮丽景色,一边愉快地入睡了。


弗·恩格斯写于1841年5月
载于1841年12月4日和11日《雅典神殿》杂志第48和49期
署名:弗里德里希·奥斯渥特
原文是德文



  注释:
  [149]恩格斯约于1841年5月中在瑞士和意大利作了一次旅行。——第184、598页。
  [150]指1839年瑞士苏黎世州激进派政府聘请大·施特劳斯担任苏黎世大学教授一事。此事引起政府同保守派和反动宗教界之间的激烈的政治冲突。1839年9月6日,以来自普费菲康乡村的传教士伯恩哈德·希策尔为首的反对聘请施特劳斯的人(恩格斯嘲讽地称他们为锡安的卫士,即正统信仰的维护者)在苏黎世组织了武装示威。由于这些事件的发生,在示威之前政府就被迫撤销对施特劳斯的聘请,以后又被迫辞职。——第185、341、509页。
  [151]佩特拉克诗集《抒情曲》(《Canzoniere》)中第二百六十一首十四行诗:咏圣母劳拉的生与死(In vita e in morte di Madonna Laura)。恩格斯提供的德译文可能是他自己翻译的。——第187页。
  [152]在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时期(存在于962年到1806年,包括德国、奥地利、意大利的一部分、捷克、勃艮第、尼德兰等地),根据黄金诏书(1356年),皇帝的选举取决于七个最有势力的选侯。——第1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