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秘鲁] 巴列霍作品选(诗歌、小说、评论)

西班牙,拿开我这只苦杯吧

Spain, Take This Chalice from Me
(1937—1938)
塞萨尔·巴列霍

译者:王央乐

 

一、共和国志愿兵赞歌
二、战斗
三、佩德罗·罗哈斯
四、乞丐们为了西班牙而斗争……
五、西班牙的死亡形象
六、毕尔巴鄂失陷后的丧仪
七、希洪
八、拉蒙·柯亚尔
九、给共和国英雄的小小答复
十、特鲁埃尔战斗的冬天
十一、尸体
十二、群众
十三、为杜兰戈废墟的葬礼擂鼓
十四、当心
十五、西班牙,拿开我这只苦杯吧



一、共和国志愿兵赞歌



  西班牙的志愿兵,硬骨头的
民兵,你们的心向前进去牺牲时,
你们的心向前进以全世界的痛苦
去战斗时,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办,做什么:我奔跑,我写作,我欢呼,
我号哭,我猜测,我止泪,我沉寂,
我对自己的胸怀说,完了,得啦,走吧,
我想毁灭自己,
露出我个人的额头直至我触到
那热血的杯子,我停下步
我的身体被那些著名建筑的废墟所拦阻,
是那帮自以为荣的禽兽如今来为我称荣,
我的本能回想起它们的绞索,
快活的烟雾回荡在我墓前,
于是又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办,做什么;随我去,
从我的空白石块,随我去,
孤单地,
灵长类,近一些,还有些距离,
既然你那漫长的狂喜时刻不适合我的这双手,
我将我披着伟大服饰的渺小的我
撞碎在你双刃的速度之上!

  有那么一天,晴朗,明亮,专心,丰腴,
已经两年啦,那些乞求的黑暗学期,
在其中火药侵蚀着胳膊
难熬的痛苦啊,更加难熬的燧石,
人民嘴里咬着的马嚼!
有一天人民把被禁的火柴点燃,忿怒地祈祷,
全体奋力而起,围成圆圈,
以选举的手关闭了他们的产生,
而专制暴君已经在拖着一把把的铁锁,
一把把的铁锁,他们杀人的细菌……

  战争?不!一个接一个的苦难
随着希望的栅栏的痛苦而来,
随着人们的希望的痛苦而来!
为了和平而死去而受苦,普通的人民!
为了橄榄树之间的战争而死去而受苦,让我们弄明白!
于是你的呼吸改变成了兴利的风,
你胸中的坟墓换掉了钥匙,
你的额头抬起来向着殉难的第一次力量。

  世界在叫喊:“那是西班牙的事情!”真是的,我们想想,
衡量一下,突然之间,
对沉睡在倾圯剧场末座的卡尔德隆,①
或者对塞万提斯,说道:“我的王国在这个世界,
但是也在另一世界。”点与边的两个角色!
我们再想想戈雅,跪在地下对着镜子祷告,
想想柯尔② ,那位卫护笛卡尔的勇士,他那缓慢的脚步也有一阵云中的汗水。
还有克维多③ ,这位立时要发火的老祖父,
还有卡哈尔④ ,被他小小的无限所吞没,或者还有
特雷萨⑤ ,一位妇女,她死了因为她不死,
还有利娜·奥德纳⑥ ,她有不止一处与特雷萨相冲突……
(所有的行动和真诚的声音都来自普通人民,
去向普通百姓,面对面地或者互相传递
拉不断的纤维,苦痛口令的
红色烟雾,毫无效果。)
这就是你的创造,民兵战士,你的贫血孩子
被一块不动的石头所激动,
牺牲了自己,站到旁边,
自上而下凋谢,又从它并不燃烧的火焰升起
升向弱者,
把西班牙分派给公牛
公牛又分派给鸽子……

  死在宇宙间的无产者,你们以什么狂暴的和谐
结束着你们的伟大,你们的贫穷,你们推动的旋涡,
你们有方法的暴力,你们有理论有实践的深渊,你们但丁式的
愿望,却那么西班牙气派地去爱你们的敌人,尽管是背叛!
戴着镣铐的解放者,
没有他直到如今的努力大地便将继续缺乏把柄,
钉子将要无头地流浪,
日子,则古老,缓慢,发红,
我们可爱的头颅,未曾埋葬!
农夫为了人类带着你的绿叶跌倒,
带着你小指的社会变调,
带着你不动的公牛,带着你的物理,
也带着你那系在棍上的语言
以及你那租来的天空
你的疲劳中塞进的黏土
还有指甲缝中的黏土,正在行进!
农业的
建设者们,有平民有军人,
正在活动,拥向永恒:那里写着
你们要创造光明,在死亡时
半闭上眼睛;
在你们的嘴巴残酷地倒下时,
丰收将会端来七盘,世界上
一切都忽然变成金子
而金子,
你们自己分泌出的血液的神奇乞丐,
却就是用金子做成的金子!

  所有的人们都互相在爱
拿着你可怜的手帕角又吃
又喝,凭的是你那倒楣的喉咙的名义!
他们将在这条路的旁边歇息,
他们将啜泣着想到你的眼窝,他们将
有幸运,听见你那凶暴的、含苞的、未诞生的回归之声,
明日他们将调整他们的工作,他们梦中歌唱的人物!

  同样的鞋适用于爬上
他自己没有路的身体的人
也适用于下到他自己灵魂的形状的人!
互相纠缠住的哑巴会得说话,瘫子会得行走!
瞎子在回归之时,会得睁眼看见
聋子也活跃着什么都听得见
无知者有了聪慧,聪慧者成为无知!
你所不能给予的吻也将给予!
唯有死亡即将死去。蚂蚁
给锁住的大象带来面包片
带给它凶暴的温顺,流产的婴儿
重新足月诞生;所有的人
都在空间劳动,
所有的人都生儿育女
所有的人都明白事理!

  工人,我们的救世主,赎罪者,
宽恕我们,兄弟,我们的罪行!
犹如一只鼓在擂动,念着格言:
你的后背,决不是蜉蝣,
你的侧影,总是在变换!

  意大利的志愿兵,他战斗的野兽中
有一头阿比西尼亚狮子,瘸着腿在走!⑦
苏联的志愿兵,行进在你宇宙胸怀的前头!
南方来的,北方来的,东方来的志愿兵
还有你,西方来的,结束了黎明葬礼的歌!
熟识的兵士,他的名字
在一声拥抱中列入了队伍!
大地所培育的战士,以尘土
为你武装,
以实际的磁石为你作鞋,
你个人的信仰具有实效,
你的性格不同,你的戒尺亲切,
你的皮肤直接,
你的语言在肩头行走
你的灵魂戴着卵石的冠冕!
被你寒冷地区鞭挞的志愿兵,
温和的或者酷热的,
四面八方的众英雄,
一队征服者中的牺牲品:
在西班牙,在马德里,口令就是
杀,为了生命而战斗的志愿兵!

  因为他们在西班牙杀人,其他人
则杀害儿童,让他放下玩具,
还有光辉的母亲罗森达,⑧
高声谈论马匹的老亚当⑨
以及在楼梯头睡觉的小狗。
他们杀掉书籍,他们瞄准辅助动词开枪,
在它无辜的第一页上!
他们杀掉塑像的精密盒子
杀掉圣贤,他的手杖,他的同事,
隔壁的理发师——也许他为我理过发,
然而是个好人,后来,遭到了不幸;
还有昨天还在我们面前唱歌的乞丐,
哭泣着经过的看护,
膝头上固执地担负着神圣崇高的教士……

  志愿兵,
为了生命,为了善良的老百姓,杀掉
死亡,杀死坏人!
为了每个人的自由就得这么干,
从被剥削者到剥削者,
为了没有痛苦的和平——我已预见到
我正在额头的底层沉睡的时候
而且更清楚我绕着圈呼喊的时候——
就得这么干,我这么说
为了我给他写信的文盲,
为了赤脚的天才及其羔羊,
为了倒下的同志们,
他们的骨灰拥抱着一条路的尸体!

  因此你们
西班牙和全世界的志愿兵,来到这里,
梦想着我是善良的,为了看看
你们的血,志愿兵……
从此便有了许多胸膛,许多渴望,
许多到了祈祷年龄的骆驼。
如今为了你的幸福在火焰中行进
带着内在睫毛的爬虫亲热地追随着你
两步并作一步
向着那尚未燃烧而在奔向其尽头的激流而去。



① 卡尔德隆(1600—1681 ) ,西班牙古典戏剧家。
② 柯尔,反法西斯战争期间著名英雄,曾以土制手榴弹击毁法西斯分子的意大利坦克。
③ 克维多(1580—1645) ,西班牙古典诗人。
④ 卡哈尔(1852—1934 )西班牙生物学家,1906 年得诺贝尔医学奖。
⑤ 特雷萨(1515—1582 ) ,西班牙神秘主义女作家。
⑥ 奥德纳,反法西斯战争期间南方战线涌现的女英雄。
⑦ 当时意大利法西斯分子正在侵略阿比西尼亚。
⑧ 罗森达,普通老百姓的名字。
⑨ 亚当,普通老百姓的名字。





二、战斗



  埃斯特雷马杜拉①来的人
我听见你的脚下有狼的烟雾,
是物种的烟雾,
是儿童的烟雾,
是两种麦子的孤单烟雾,
日内瓦的烟雾,罗马的烟雾,柏林的烟雾
以及终于从未来中出来的烟雾。
生命啊!大地啊!西班牙啊!
斤两的鲜血
尺度的鲜血,液体的鲜血,
马背上的鲜血,脚上的、墙上的、没有直径的
四乘四的鲜血,水的鲜血
来自生的鲜血的死的鲜血!

  埃斯特雷马杜拉人,那个还未曾成为
生活把你杀死而死亡使你诞生的人啊
看你就像这样孤单地待在这里,从这头狼,
看它怎么还继续抓我们的胸膛!
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你懂得谷物
两种声音的秘密,普通的和触觉的!
任何东西都比不上
一支巨根在另一支巨根的危急之中更有价值!
埃斯特雷马杜拉人弯着胳膊,表示撤退的灵魂,
弯着胳膊来看
一个生命容纳于一次死亡之中!

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你没有了土地那
压着你犁头的重量,也没有别一个世界作为
你两个时代的轭具的颜色;也没有
你身后遗下的高群的序列。
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你让我
从这头狼看见了你,忍受着,
为了所有的人而战斗,战斗着,
为了每一个人都成为一个人
为了主子们也能成为人,
为了所有的人成为一个人,甚至
为了动物也能成为人,
一匹马,一个人,
一条爬虫,一个诚实的人,
一头兀鹰,一个诚实的人,
一只苍蝇,一个人,一株橄榄树,一个人
甚至一道河岸,也是一个人
就连天空,也整个是一个小人!

  后来,从塔拉贝拉撤退,②
一个个零散的人群,武装着饥饿,一个个人群,
武装着从胸前到额头,
没有飞机,没有战斗,没有怨恨,
失败丢在背后,
胜利
比铅还低,荣誉受了致命伤,
尘土的疯狂,胳膊落到脚背上,
不幸的爱,
西班牙那样地赢得了全部土地,
仍然在撤退,不知道
把他们的西班牙置于何处,
把他们天体的吻藏到何处,
把他们袖珍的橄榄树种在何处!

  后来,却从此处,
从这片土地的观点,
从撒旦利益流淌的痛苦中
却看见了格尔尼卡的伟大斗争。③
它是超前的斗争,从未曾听说过.
是和平的斗争,是懦弱灵魂
对付柔嫩肉体的斗争,是儿童发动的斗争,
谁也没有对他说要发动,
在他凶暴的元音辅音下,
在他最习惯的襁褓中,
而一位母亲以一声尖叫发动了,一滴眼泪藏在背后,
而一位病人以他的疾病发动了,带着他的药片和儿子,
而一位老翁发动了,
以他的白发、高龄和拐杖,
发动斗争的还有和上帝在一起的神父!
格尔尼卡默不作声的保卫者啊!
柔弱的罪人!
温和的人们!
你们站起来,长高了,在全世界充满于强大有力的弱者!

  在马德里,在毕尔巴鄂,在桑坦德,
墓地遭到了轰炸,
不朽的死者死了,
从他们的墓中,出来了警觉的骨殖,永恒的肩膀
不朽的死者,能感觉,能看见,能听见
恶是多么卑劣,邪恶的侵略者是多么该死
于是恢复了他们没有终止的惩罚
他们停止哭泣,不再
希望,没有
苦楚.结束生命,
最后,不再是活着的人!

  突然,火药不算什么,
记号和标签互相交叉,
在爆炸之前先跨出一步
在四肢腾空之前又是一步
在《启示录》的天上再跨上一步
到了七种金属前面,便是集中,
简单,公正,聚合,永恒。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马拉加,④
也没有卵石,没有炉灶,没有白毛的狗!
没有保卫的马拉加,我的死在那里逐步诞生
我的诞生在激情中死去!
马拉加在你脚后行走,离去,
在罪恶下,在懦怯下,在难以说明的历史凹面下,
你的手中拿着蛋黄:有机的土地!
蛋白却在你的发尖:一片的浑沌!
马拉加逃走了
离开了一个个父亲,亲属,你那一个个儿子,
沿着逃离了海的海边
穿过逃离了铅的金属,
与躲避着泥土的地面看齐
听着命令,唉!
直到爱着你的深处!
马拉加破毁了,凝成血块,盗贼遍地。地狱一样,
天堂一般,
在烈酒上行走,成群地,
在泡沫的丁香上行走,一个一个地,
在静止的飓风上,在更多的丁香上
按照着爱的四股轨道以及
互相残杀的两根肋骨的节奏!
我的热血微弱的马拉加
我的距离遥远的色泽,
生命随着一面鼓,赞赏你褐色的荣耀,
放起爆竹,你那永恒的孩子,
然后沉寂,你的最后鼓声,
一无所有了,你的灵魂,
更加一无所有,你的天才胸骨!
马拉加,你不要带着你的名字而去,
如果你去了
你便全部
去了,去向你自己,无限全部中的全部,
跟你那固定的大小相同,我在那里而发疯,
带着你肥沃的脚底及其窟窿
系在有病镰刀上的古旧小刀
以及连在锤子上的木块!
名义上的以及马拉加人的马拉加,
逃到埃及去吧,既然你是
长久地钉住在与你的舞蹈等同的痛苦上,
削减了你天空的容量,
丧失了你的水罐,你的圣歌,带着你
外部的西班牙以及未诞生的天体逃走吧!
马拉加有自己的权利
它的生物之园里,有更多的马拉加!
有德行的马拉加
走在路上,要当心跟随你的狼
因为有狼崽在守候你!
马拉加我在哭泣!
马拉加,我在哭啊,哭啊!



① 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西部地区,以贫困著名。反法西斯战争期间,
受到法西斯分子雇佣的摩尔军队的蹂躏。
② 塔拉贝拉,托策多省的市镇,1936年6月5日被法西斯分子攻陷,由此扑向马德里。
③ 格尔尼卡,巴斯克地区比斯开省市该,1937年4月26日法西斯分子的德制飞机将其
轰炸,夷为平地。为此,毕加索绘制了名画《格尔尼卡》,以示抗议。
④ 马拉加,安达卢西亚地区马拉加省省会,反法西斯战争时于1937年2月8日失陷,
成千上万城中百姓沿地中海海岸逃往阿尔梅里亚,被德国军舰滥施炮击,又被德国、
意大利飞机任意轰炸,惨死甚众。





三、佩德罗·罗哈斯



  总是用他的巨大指头在天空中写着:
  “同志们万岁! 佩德罗·罗哈斯”,
他来自米兰达·德·埃布罗① ,这位父亲和男子汉,
丈夫和男子汉,铁路工人和男子汉,
父亲和更加是男子汉,死了两次的佩德罗。

  风的纸,他被杀死了:过去吧!
肉的笔,他被杀死了:过去吧!
“警告全体同志,赶快!”

  他们吊起他房梁上的那根棍子,
他被杀死了;
他被杀死在他的巨大指头脚下!
他被杀死了,一下子,又是佩德罗,又是罗哈斯!

  同志们万岁
写在他的天空的上头!
让他们跟着这只二号兀鹰活在
佩德罗的、罗哈斯的
英雄的、烈士的肚子里吧!

  搜他,尽管他死了,他们大为惊讶
在他身体里有个更大的身体,为了
世界上的灵魂.
他的外衣里是一把死掉的汤匙。

  佩德罗也总是
在他血肉的造物之中吃饭,打扫,油漆桌子
过着甜蜜的生活
就像所有人的代表一样,
这把汤匙就在他外衣里
醒着或者他睡着时,总是这样,
死掉的活汤匙,就是它,它的象征。
警告全体同志,赶快!
同志们万岁永远在这汤匙脚下!

  他被杀死了,被逼迫而死了;
那个佩德罗,那个罗哈斯,工人,男子汉,那个
生下来那么瘦小的孩子,望着天空,
后来长大了,脸色发红
跟他的细胞,他的不是,他的还是,他的饥饿,他的小块斗争。
他被温存地杀死了
在他妻子的头发里,他的胡安娜·巴斯克斯,
在烧起大火的时刻,在子弹横飞的那年
当时他已经靠近了这一切。

  就这样,佩德罗·罗哈斯,死了以后
站立起来,吻着他血染的灵柩,
为了西班牙而号哭
重新又举起指头在天空中写着:
“同志们万岁!佩德罗·罗哈斯”
他的遗体充满全球。



注:原诗无标题,现为译者所加,以利醒目:佩德罗·罗哈斯为诗人所塑造的西班牙铁路工人的形象。

① 米兰达·德·埃布罗.西班牙布尔戈斯省的城镇,铁路交叉中心。





四、乞丐们为了西班牙而斗争……



  乞丐们为了西班牙而斗争
到巴黎,到罗马,到布拉格求乞
这样合法化了,伸出一只峨特式的手央告,
使徒们的脚,走遍伦敦,纽约,墨西哥。
乞丐们挣扎着地狱般地祈求
上帝,为了桑坦德,
那场战斗谁也未曾战败。
他们把自己委身于
古老的痛苦,无情地高喊社会的平等
在个体者的脚下,
乞丐们呻吟着进攻,
就只是为了是乞丐而被杀。

  步兵们的恳求,
武器都是从上天的金属求来,
忿怒的恳求,使怒冲冲的火药更远。
默不作声的骑兵队的射击,
有着致命的节奏,它的温顺,
来自一道门户,来自它的本身,唉!它的本身。
有能力的战士们
没有短袜去给雷鸣穿上,
撒旦似的,数字似的,
抱着它那力量的称号,
腰带之下只有面包屑,
双倍口径的来复枪:鲜血连着鲜血。
诗人在这里向着武装了的痛苦致敬。




五、西班牙的死亡形象



她在这里经过,喊她,这是她的一边!
死亡在伊伦①经过:
她的手风琴的脚步,她的诅咒,
她的衣料的尺寸,我对你说过,
她的份量的斤两,我没有说过……都一样!

  喊她,赶快,她要在来复枪之间寻找我,
既然知道得很清楚我在哪里把她打败,
那都是我的诀窍,我的骗人法律.我的可怕规定。
喊她!她走得像个男子,在野兽中间。
她倚着那条胳博,而它纠缠住我们的脚
当时我们已在胸墙上睡觉
而她就站停在梦的伸缩门的旁边。

  她喊着,喊着,喊着她诞生时就感觉的喊声!
喊着惭愧万分,看见她自己如何在植物中坠落,
如何在野兽面前躲开,
听见我们如何在说:她就是死亡!
使得我们最大的兴趣受了损伤!

  (因为她的肝在泡制我对你说过的那种汁,同志;
因为她吞吃邻居的灵魂。)

  喊她!我们要跟着她
直到敌人坦克的脚下,
由于死亡是一种强迫的生命,
她的开始和结束我都铭刻在
我的幻想的额头,
即使她要冒一下平常的险
这你知道
如何假装得好像不理睬我。

  喊她,狂暴的死亡可并不是生命,
而几乎是,一桩简短的事件;
不过在她进攻的时候,照她的方式瞄准,
照着单纯的人群瞄准,没有眼窝也没有欢乐的歌;
在她正是胆大妄为的时候瞄准,向着一枚不准确的分币
而且是一枚哑板,得到暴君的喝彩。
  喊她!忿怒地形象地喊她,
就帮助她拖着三个膝头,
就像,有时候,
有时候膝头谜一样粉碎而疼痛,
就像,有时候,我抚摸着而毫无感觉。

  喊她!赶快!她就要来找我,
带着她的柯涅克酒,她的道德的颧骨,
她的手风琴的脚步,她的诅咒。
喊她!我哭泣着的那根泪线不能消失。
从她的臭气往上,就是我的尘土,唉,同志!
从她的脓汁往上,就是我的鞭子,唉,上尉!
从她的磁石往下,就是我的坟墓,唉!



注:原诗此标题在全诗之后,现移至此。

① 伊伦,西班牙巴斯克地区城市,位于比达索阿河左岸,对岸即法国昂代。





六、毕尔巴鄂失陷后的丧仪



负了伤,战死了,兄弟,
真正的人物,共和派,在你的宝座上行走,
自从你的脊梁骨闻名地跌倒以来;
他们在走着、脸色苍白,在你瘦弱衰老的年龄,
费力地着迷于迎着而来的风。

双倍地苦恼的战士,
坐下来听着,躺倒在突然出现的木杆脚下,
就在你的宝座近旁,
转过身来,
那里就是新的床单,外来的;
他们正在走着,兄弟,正在走着。

他们说过:“怎么会!在哪里?……”表示着一群群的鸽子,
以及没有哭泣而走到你尘土中来的儿童。
埃尔内斯托,苏尼加,① 放下你的手睡吧,
放下你的概念睡吧,
你的和平休息了,你的战争和平了。

被生命受了致命的伤,同志,
骑士同志
人与野兽之间的马匹同志,
你的高昂而忧郁地设计的脆弱骨骼
形成了西班牙的盛大仪式,盛大仪式上
戴着精美破布的花冠!

因此,坐卜来,埃尔内斯托,
听着,他们正在走着,这里,在你的宝座上,
自从你的足踝有了白发以来。
什么宝座?
你右脚的鞋!你的鞋!


1937年9月13日


注:毕尔巴鄂,巴斯克地区工业城市,比斯开省省会,1937年6月18日被法西斯分子攻陷。

① 埃尔内斯托,苏尼加,都是普通人的名字。





七、希洪



  连着几天天空中,伙伴们,
连着儿天风改变着天空,
大地,它的边缘,
它的平面,共和派的来复枪。
连着几天,西班牙看来就像西班牙。

  连着几天邪恶
动员了它的眼窝,抑制着自己,
定洋洋的眼睛听着他们。
连着几天淌着赤裸的汗水祈祷,
民兵们依赖着人。
连着几天,全世界,同志们,
全世界看来就像西班牙在死去。

  连着几天这里的射击已经停止
尸体扮演的精神角色也已死去
而灵魂,伙伴们,变成了我们的灵魂。
连着几天天空中,
这一个,白天的这一个,巨大爪子的这一个。

连着几天,希洪;
连着几天,希洪;
许多时间,希洪;
许多工地,希洪;
许多人们,希洪;
还有许多上帝,希洪,
为了许多许多的西班牙,唉!希洪。

  同志们
  连着几天风改变着天空。


1937年11月5日


注:原诗无标题,为译者所加,以利醒目。希洪为阿斯图里亚斯地区奥维多省城市,
濒临比斯开湾,长时期抵抗法西斯分子,至1937年10月21日失陷。




八、拉蒙·柯亚尔



回来了,
拉蒙·柯亚尔,①
你的家一根绳又一根绳地继续着
连绵不断,
在你参观,马德里那里,你,那七柄剑,
在马德里前线。

拉蒙·柯亚尔,使牛人
与士兵,是他丈人的女婿,
是丈夫,是古老人子的②邻家儿子!
痛苦的拉蒙,你,勇敢的柯亚尔,
马德里的英雄,马屁精的好汉。拉蒙,
你回到这里,
你的家人十分关心你的头发怎么梳!
他们着急,激动得哭泣,在流泪之时!
在敲鼓之时,他们行进;他们
在你的牛前面说话,在耕地之时!

拉蒙!柯亚尔,给你!如果你挂花,
你投降也没有什么不好,好好想一想!
在这里,
你的残酷能耐在小盒子里;
在这里,
你的深色裤子,随着时间,
就会明白孤单走路,如何结束;
在这里,拉蒙,那位老人,你的丈人,
带着他的女儿每一次与你相会都扑空!

我告诉你,他们在这里吃了
你的肉,还不知道,
你的胸,还不知道,
你的脚;
然而他们都在疑虑你蒙尘的脚步!

他们祈求过上帝,
在这里;
他们坐在你的床上,用你的孤独和
你的琐事之间的声音交谈;
不知道谁取去了你的犁头,不知道
谁到你那里去了,也不知道谁还来了你的马!

终于,拉蒙·柯亚尔,回到这里朋友中间。
你好,上帝的儿子,杀吧,写吧!


1937年9月10日


注:原诗无标题,为译者所加,以利醒目。

① 拉蒙·柯亚尔,诗人所塑造的一个马德里民兵形象。
② 人子,指耶稣基督。





九、给共和国英雄的小小答复



一本书留下在他尸体的腰边,
一本书从他尸体里发芽再生。
英雄抬走了,
我们的呼吸感到了进入他嘴里的肉体和凶兆;
我们都淌着汗,背负着肚脐;
月亮跟随着我们在行走;
死者也由于悲哀而有汗在流。

一本书,在托莱多的战斗中,
一本书,后面的一本书,上面的一本书,从尸体里发芽再生。

棕色颧骨的诗歌,在说它
和不说它之间,
道德地图中的诗歌曾经陪伴
他的心。
书留下了没有其他,因为没有
昆虫在他的墓上,
他的袖子边缘空气仍然在渗透
成为气体,无止无休。

我们都淌着汗,背负着肚脐,
死者也由于悲哀而有汗在流
而一本书,我凭着感觉看见它,
一本书,后面的一本书,上面的一本书,
忽然从尸体里发芽再生。


1937年9月10日




十、特鲁埃尔战斗的冬天



  水从水泡的左轮枪流下!
这恰好是
水的金属光泽,
在这午后的黄昏,于阿拉贡,
尽管有筑起的野草,
燃烧的菜蔬,工业的厂房。

  这恰好是
化学的宁静分支,
在一根头发中爆炸的分支,
频繁往来道着再见的汽车的分支。

  这便是人如何像这样答复死亡
这便是人如何向前看,侧耳听,
这便是水如何与血相反,是用水做成,
这便是火如何与灰不同,抚平了冻僵的反刍。

  谁在那里走过,在雪下?他们是否在杀人?不。
这恰好是
生命在摇摆,用它第二根绳索。

  战争十分可怕,它煽动,
它做出一长条许多眼睛的东西;
战争造成坟墓,造成衰落,
造成类人猿的一跃!
你闻着它了,伙伴,完全闻着它了
就在尸体中间
无心地踩着你的胳膊之时;
你看见它了,因为你触着你的睾丸,满脸通红;
你听见它了就在你那天生士兵的嘴里。

那么,让我们走,伙伴们:
你那警觉的影子在等待着我们,
你那营中的影子在期望着我们,
中午的上尉,夜间普通士兵……
这就是为什么,向我提起这种痛苦,
这就远远离开自己,奋力地呼喊:
打倒我的尸体!……我就啜泣。



注:特鲁埃尔,阿拉贡地区特鲁埃尔省省会,战斗发生在1937年12月15日至1938年2月22日,正值寒冬。




十一、尸体



我瞧着那具尸体,它那明显的迅速秩序
以及它那灵魂的十分缓慢混乱;
我看见他复活了;他的嘴里
有着两张嘴巴的间歇岁月。
他们叫唤他的号码:碎片。
他们呼喊对他的爱:便使他感到值得!
他们声称要扔给他子弹:他同样死去!

  他那能消化的秩序仍然坚持
而背后那灵魂的混乱却徒然。
他们放弃了他,听着,于是
那尸体
几乎秘密地复活了,只一会儿;
但是他们给它的精神听诊——只有日子!
他们对着它的耳朵叫喊,也只有日子!


1937年9月3日


注:原诗无标题,为译者所加,以利醒目。




十二、群众



  战斗结束了,
战士倒下了,有一个人向他走来
对他说:“不要死,我多么爱你!”
但是他的尸体,唉,继续在死。

  有两个人向他走近,反复地说:
“不要离开我们!鼓起勇气来,恢复生命!”
但是他的尸体,唉,继续在死。

  二十个,上百个,上千个,上万个人来了向他呼喊:
“这么多爱,难道不能与死抗衡!”
但是他的尸体,唉,继续在死。

  百万千万个人把他围住
一致地恳求说:“留下吧,兄弟!”
但是他的尸体,唉,继续在死。

  于是,大地上所有的人
都围住了他,他的尸体悲哀地看着他们,
心里感动,缓缓地站起
拥抱住第一个人,迈开步走路……


1937年11月10日




十三、为杜兰戈废墟的葬礼擂鼓



  从西班牙升起的尘土父亲,
上帝保佑你,给你自由,给你加冕,
从灵魂中上升的尘土父亲。

  从火焰中升起的尘土父亲,
上帝保佑你,给你鞋穿,赏你宝座,
在天国里的尘土父亲。

  尘土父亲,烟雾的重孙,
上帝保佑你,把你升到永恒,
尘土父亲,烟雾的重孙。

  尘土父亲,在你身上正义完结,
上帝保佑你,把你回到大地,
尘土父亲,在你身上正义完结。

  尘土父亲,你成长为棕榈,
上帝保佑你,检查你的胸怀,
尘土父亲,不用惧怕。

  尘土父亲,你是用铁铸成,
上帝保佑你,给你人的形体,
尘土父亲,燃烧着行进。

  尘土父亲,贱民的草鞋,
上帝保佑你,从来不把你解放,
尘土父亲,贱民的草鞋。

  尘土父亲,野蛮人在把你簸扬,
上帝保佑你,以诸神把你围绕,
尘土父亲,原子护送着你。

  尘土父亲,人民的尸衣,
上帝保佑你,水远祛除邪恶,
西班牙尘土父亲,我们的父亲!

  尘土父亲,你要走向未来,
上帝保佑你,引导你,给你双翅,
尘土父亲,你在走向未来。



注:杜兰戈,巴斯克地区比斯开省市镇,于1937年4月26日被法西斯分子的飞机炸毁。




十四、当心



当心,西班牙,当心你自己的西班牙!
当心那没有锤子的镰刀,
当心那没有镰刀的锤子!
当心那牺牲者,不管他自己怎么样,
当心那刽子手,不管他自己怎么样,
以及那漠不关心的人,不管他自己怎么样!
当心那个人,他在鸡鸣之前,
将要拒绝你三次,
以及那个人,后来还要否认你三次!
当心那个骷髅,没有胫骨,
当心那根胫骨,没有骷髅!
当心那些新当权的!
当心那个吃你尸体的,
以及那个把你活活咬死的!
当心那个百分之一百忠诚的!
当心那片天空在这里上头
以及那里上头的那片天空!
当心那些爱你的人!
当心你的英雄!
当心你的死去!
当心共和!
当心未来!……



注:原诗无标题,为译者所加,以利醒目。




十五、西班牙,拿开我这只苦杯吧



  世界上的孩子们
如果西班牙倒下——我不过说说而已——
如果她
从空中倒下,胳博
在绷带里,被两块土地的夹板夹住;
孩子们,凹陷的两鬓是什么年龄!
我对你们说的是太阳是多么早
你们胸中往昔的声响来得多么快!
你们课本里“二”这数字有多么老!

  世界上的孩子们
是西班牙母亲把自己的肚子扛上肩;
是我们的教师执着她的教鞭;
是母亲和教师,
十字架和木材,因为是她给的高度,
昏眩、除法和加法,孩子们;
她就是她,诉讼程序的父老们!

  如果她倒下——我不过说说而己——如果西班牙倒下,
从大地上倒下
孩子们,你们怎么停止成长!
年代怎么惩罚月份!
你们怎么会只剩下十颗牙齿,
本子怎么只有辅音元音,奖品怎么会痛哭哀号;
羔羊的蹄子怎么会仍然
被巨大的墨水瓶系住!
你们怎么会走下字母的阶梯
走向那个诞生痛苦的字母!

  孩子们,
战士的儿子们,这时候
压低你们的声音,西班牙如今正在分派力量,
在野兽的王国,
在小小的花朵,在彗星,在人们中间。
你们要低声,因为她
十分严厉,十分强大,不知道
怎么办,她的手里是那
说着话的头颅,说着,说着话,
那头颅,带发辫的那个,
那头颅,还有着生命的那个。

  压低你们的声音,我说;
你们要低声:音节的歌唱,
物质的哀哭,金字塔的细微呢喃,甚至你那与两块石头走路的鬓角!
压低你们的呼吸,
如果胳膊垂下,
如果教鞭拍响,如果在黑夜,
如果天空以两片混沌的土地而结束,
如果大门的响声中有噪音,
如果我来迟,
如果你们不见任何人,如果你们
被无尖的铅笔所惊吓,如果
西班牙母亲倒下——我不过说说而已——
那么就出去,世界上的孩子们,出去寻找她……



注: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26章39节:“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只杯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