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秘鲁] 巴列霍作品选(诗歌、小说、评论)

愚 昧

[秘鲁]塞萨尔·巴列霍


  在灿烂的拉丁美洲文学史上被荣称为一个“极度神秘的革命诗人”的塞萨尔·巴列霍,是秘鲁伟大的诗人和小说家。他于一八九二年生于秘鲁北部印第安人居住的一个小村子,是西班牙加利亚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后裔。一九一七年迁居利马,一九二二年离开秘鲁,周游欧洲,以后长期侨居法国。   巴列霍的重要作品有:小说《不祥之兆》(1922年),诗集《黑色的使者》(1018年),《特里尔塞》(1922年), 小说《人类的诗篇》、《钨矿》等。《钨矿》是一部反映无产者心声的优秀作品。为此他坐过牢。遭到国内外敌人的追捕和迫害。   《愚昧》选自巴列霍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原名《愚昧的法布拉》。小说以细腻的描写,感人的情节,鲜明的人物个性,喻示愚味、落后是怎样消磨着爱情和幸福,甚至于导致自我摧残和毁灭。小说结构严谨,层次清晰,笔力遒劲,生活气息浓厚,手法多样而富于变化。


(一)


  埃斯皮纳尔·巴尔塔刚起床。他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拖着懒散的步子,朝门口走去。他进入走廊,身子倚着柱子,从钉子上取下镜子。不慎镜子脱手落地,摔得粉碎,刺耳的响声划破了小院的寂静。

  巴尔塔脸色突变,浑身倾栗。惶惑四顾,探索引起他神经紧张的原因。觉得似乎有人藏在暗处。然而,他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把目光移向屋外那棵樟脑树,死死盯着它的躯干。惺松的睡眼布满血丝,眼角又红又肿。突然,他在碎镜中瞧见了目己的双脚。不禁诧异地伸手捡拾地上的镜片,希望照照自己的面容。这时他才发现,倒霉的镜子已支离破碎,形状参差。将他的面孔截为恍惚隐现的支块:隆起的鼻子,敞亮的脑门,扭曲的嘴唇,变形的耳朵。他俯拾镜片试图拼凑,然而白费心机,无法重圆。

  年轻的妻子阿德莱达刚跨进门,巴尔塔便压低嗓门向她诉说了方才的情景:

  “你知通吗?我把镜子打碎了!”

  阿德莱达大吃一惊,冷丁打了个寒噤,以责备的口气问道:

  “你怎么会把镜于打碎?真倒霉!”

   “噢,连我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亲爱的,你听我说……”

  某种模糊的不祥之感,使得巴尔塔满脸通红。黄昏时分,巴尔塔在走廊用饭。他坐在石凳上,用安第斯山区男性特有的温柔目光凝视着霞空。已是七月的天气。辽阔的庄稼地里一片苍翠,绿油油的菜园露出一个神气的马头。那是巴尔塔精心饲养的爱驹“拉约”。主人瞧着它,它也对主人睁大了眼睛。这样,足足过了几分钟,直到土墙那边一只母鸡唱起了一曲丧歌,打破了饭后死一般的京静。阿德莱达在厨房里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巴尔塔,你听见了没有?”

  “是,我听见了。不知是哪只蠢鸡,十有八九又是‘帕卢查’。”

  “上帝呀,保佑我们!不知什么横祸要飞来……”阿德莱达一个箭步跳到厨房门口,入神地瞧着鸡群。“拉约”竖起耳朵,惊恐地嘶叫起来。

  “得把这只鸡宰了!”巴尔塔说着,蓦地站起来,“母鸡打鸣,太不吉利!远在我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清晨,家里曾有一只豆绿色的母鸡突然啼叫。太不幸了!”

  “巴尔塔,还有镜子呢,上帝呀,什么大灾大难将要降临我们头上……”

  说罢,她颓然坐在墙脚下的一条石凳上面,双手捂脸,饮声啜泣。继而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丈夫在一旁沉默不语。

  迄今为止,巴尔塔和阿德莱达还是一对美满的伴侣。当他还是个年轻小伙的时候,曾经深深地沉醉于对她的迷恋。巴尔塔是个高大魁捂的男子,方正的脸上虽然缺乏表情,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快活。他精通各种农活,将一半光阴消磨在远离都市的偏僻乡村。在欢笑和柔情中度完蜜月之后,他对小家庭的未来充满了幻想和希望。

  阿德莱达是一个温柔可亲的混血种女人。爱笑,也爱哭。在这个美满的小天地中。她享受着年轻妻子的一切欢乐,同时又把女性的贞洁和柔情献给心爱的丈夫。此外,阿德莱达还是个料理家务的能手。每天清晨公鸡刚刚打鸣,丈夫还在梦中,她就轻手轻脚地溜下床来,虔诚地划个十字,低声做完祷告,尔后凭借窗缝中的一丝曙光,踮起穿着平底鞋的脚尖,穿过房间,走到庭院。等到丈夫醒来,她早已从拐角的喷泉提回两坛清水。这两个坛子比一般水坛约摸大出一倍。

  提起水坛,还有一件趣事。两个水坛一个是黑的。另一个涂了一层漆,都是阿德莱达的外祖母唐娜·马格达莱娜送的。这只是为了感谢外孙女对她的真挚情感和不辞劳苦地陪她度过了体弱多病、孤苦伶仃的晚年。而唐娜·马格达莱娜的水坛,又是她的叔叔萨穆埃尔送给她的。赠送的那一天,她荣幸地加入了神圣的耶稣神灵协会——一个名声极大、由当地显赫人物组成的机构。那时她还是一个姑娘。

  那个黑水坛虽是一件普通的祖传旧物,但漆坛却有它的奇特之处。远在它们属于外祖母时,不满七岁的阿德莱达有一次去井边提水。因为她年幼力小,只提了一个漆坛。一条银毛母狗“比卡弗洛尔”尾随在小主人身后。当漆坛淹没在漆黑阴森的闸门下时,一群发情的公狗突然从井边经过。“比卡弗洛尔”不顾小主人的呵斥,混进了群狗的行列,消失在附近的墙角。不大一会儿,那畜牲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后爪发狂地搔着地面,咧开的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和鲜红的牙床,发出一阵狂吠。小阿德莱达吓得脸色苍白,不停地叫喊: “比卡弗洛尔!加利,加利……”可是,忘恩负义的畜牲却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嘴牙咧嘴,嗅着地面,好似寻找什么东西。接着蹦跳过来,一头钻进她的衣衫,骚动不安,频磨牙床。吓得她浑身发抖,尖叫哭喊,紧紧抱住身旁的大石。水声在漆黑的小洞里回荡。狗眼里闪着一种难言的眸光。古怪地搐着鼻子,嗅着地面,默默地跑到闸边,鬼使神差似地将头伸进闸门,嗅舐映在水中的坛影,得意地摇着尾巴。尔后,又回到她的身旁,如同一个拙劣的杂技演员,来了个金鸡独立。弯曲前爪,仿佛向她赔罪求情,并狂乱地舐拭她的裸臂,竭力表示亲近……


(二)


  每当巴尔塔起床,阿德莱达早已洒扫庭除,用取自农庄的绿香草扎缚的扫帚,将走廊、庭院、菜园四周、楼房、门房和通向大街的小径拾掇得干干净净。梳洗一毕,便给亲爱的丈夫端上一碗味道鲜美的香辣子山芋汤,额上的汗珠与腾腾热气融成一片。

  她是一个勤劳、温柔而又贤慧的主妇,终日忙个不停,甚至包揽了男人应干的活路。

  一天,巴尔塔前往较远的农庄。她干完零活,去棚下牵马,“拉约”驯服地跟着她走。她把它拴在樟脑树上,取来剪子给它剃毛。情不自禁地唱起“亚拉比”和其它一些秘鲁民谣。优美动人的歌声传到荒芜草地上的牧人耳际,犹如向导指点目标;传入忙碌于田间的农民耳中,好似甜蜜的知心婉诉。淙淙水流似的歌声,使生存斗争中的蜥蜴和树叶间的黑头苍蝇也顿时平静下来。这美妙的时刻,与另一情景形成鲜明的对照——每当那只头小身圆、丑陋好动的山羊损坏邻舍的麦田时,常常令她喊哑声音,依然无济于事,逼得她不得不用投石器击它。这是一件朋友赠送的玩艺,外形缀织着翠绿、金黄的绒线。她只是在不得已时才使用这个礼物,惟恐将它弄坏。

  悠美的歌声越飘越远,萦绕山巅。在岩洞深处隐约发出扣人心弦的回响……

  “拉约”乖乖听任着女主人的摆布。

  “乖乖,你明天得规矩些,主人准备带你去见世面哩。你应该在众人面前显得格外神气!”

  在女主人悦耳动听的歌声中,“拉约”舒坦地弯下它那倔强的脖子。

  她刚忙完,丈夫就回到家里。

  “你忙什么呀?”他关切地问。

  她的脸上做微一红:“没忙什么,已经完了,完了!”

  “亲爱的,我在那里搁下许多活,就是为了早些赶回来给‘拉约’剪毛。”

  她甜蜜地笑了,勾起了他的无限深情。

  然而,母鸡打鸣的夜晚毕竟十分凄凉。阿德莱达躺在床上喃喃不休,难以入睡;巴尔塔躺在她的身旁,心绪烦闷,辗转反侧。妻子的低吟,加深着他的疑惧。自从成家以来,他还是头一次为前景担忧。


(三)


  巴尔塔回想那天照镜子时,曾有一张陌生的面孔从镜中闪过,他在恐惧和颤抖中失手掉了镜子。稍后,他觉得背后有动静,慌忙扫视四周,不见人影。又过了一会,他想到可能是刚起床后睡眼朦胧,引起了某种幻觉,心境才有所平静。然而,妻子夜里的啜泣,又使他回忆起打碎镜子时的情景,不可思议地折磨着他的身心。但丈夫的责任却驱使他安慰妻子:

  “不要再因为母鸡打鸣哭个不停,亲爱的,睡吧,别象孩子似的!”

  与其说巴尔塔这样做是宽慰妻子,勿宁说他给自己壮胆。他仿佛感到一根奇怪的长针钻入他的体内,把所有的血管都缝合起来,产生难忍的剧痛。他试图忘却一切,但往事总在脑际徘徊,顽固地捉弄着他。

  次日,巴尔塔街省,首要大事就是买镜子。这可怜虫竟然被昨天捕风捉影般的事迷惑住了。回到家里,他不知疲倦地照镜子,面部并未发现异常,也没有一点怪影。他坐到樟脑橡木上,身倚围墙,凝视镜面。

  清晨使人迷恋,晴空万里无云。

  阿德莱达的母亲安图卡的到来使巴尔塔感到突然。她是来取火的。这位生性倔强的老人因曾患白内障而双目濒于半瞎。

  “巴尔塔,这些日子你没去农庄?听圣何塞说,草原上的那块地准备分给双目失明的老人。噢,他还说,星期六他从萨利纳斯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你。”

  他却一声不吭,朝着鸡群扔了一块石头。连声喊叫:

  “乔啊……乔噢……阿德莱达,就是这只鸡!”一群母鸡争先恐后地啄食晾在场院的准备用来磨面的麦子。

  丈母娘走了,门依然开着。邻家的一条黑狗闯了进来,走近巴尔塔,嗅着地面,不停地甩动毛茸茸的尾巴,忽然辗转身子,忽然腾空跃起。强烈的阳光通过镜面反射到狗身上时,它瞧着无底的镜面,对着镜中的自影发出刺耳的怪叫。

  收获季节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巴尔塔仿佛已忘记了母鸡打鸣一事。不料九月的一天,妻子站在麦堆旁对他说:

  “喂,你拿马褡链,我拿不动!”

  “怎么?亲爱的,你病了?”

  阿德莱达异常激动地低下眼睛……

  “嗨,从什么时候起?”他低声问妻子,心里泛着无比的幸福。她只是抿嘴微笑。接着,一对未来的父母深情拥抱。她感到有些胆怯,腼腆,喃喃地说:

  “我觉得应从七月份算起。”

  听到“七月份”三字,巴尔塔立刻沉思蹙眉,眼前浮出一片可怕的阴云。他努力追忆,往事一幕一幕展现眼前,犹如梦幻:镜中闪现的那张陌生面孔,母鸡打鸣,镜子脱手垂地……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倒霉的七月!多么不吉利的日子!

  “奇怪!这种结合实在太邪了。”他自言自语,不祥的预感使他忐忑不安,浑身打颤。

  送走收获季节,又迎来寒冷多风的秋天,秋播开始后,天空乌云密布,倾盆大雨接二连三。巴尔塔和妻子搬到小农庄,准备在那儿住上一些日子。


(四)


  一天下午,巴尔塔从田间归来,在茅屋对面的池塘边给牛饮水,自己也感到口干舌燥,便钻进灌木丛中的泉眼跟前,跪在地上痛饮起来。

  突然,他猛地跳了起来,颤身后退,撞倒了池边一棵小樟脑树。他四下张望,恍觉有人在身后出现。然而却未见踪影。于是,他又回到灌木丛中,寻找那个不明隐迹的不速之客,仍然一无所获。只看见几只受惊的鸽子和小鸟飞上天空。一只兀鹰缓慢地飞向远处的树梢,尔后又展翅疾飞,消失在一片干叶之中。

  几个月后,类似的事又发生了。一天,巴尔塔停在河边。透过河面波纹,他看见一个人影。那人影一旦碰到泉眼四周的青草,便立刻消失。他思忖:“太奇怪了,谁又在暗中跟踪我?”他心绪烦恼,认为有人存心捉弄自己,决心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稍后,他又产生另一种想法:莫非是年轻的妻子在和自己开玩笑?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妻子对他一惯尊敬,决不会开这类玩笑。

  巴尔塔虽然不是一个聪明睿智的男子,但辨别好歹的能力还是有的,而且行事待人十分谨慎。不管学得如何,还算上过五年学。查他的家谱,祖辈曾有人扛过枪,以后世代务农,汗水倾注在土地上。在巴尔塔的灵魂深处,也曾梦想改变境遇,飞黄腾达,但又觉得出身卑贱,难以实现。总之,他是一个缺少教养的人,但绝不是一个多疑的人。

  从那天起,浮于水面的怪影已第二次出现。巴尔塔神经紧张,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把这宗怪事告诉妻子,又唯恐被她取笑,只好憋在心里。

  礼拜天,巴尔塔进城,在集市上碰到了一个老同学。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倾吐了满腹苦水。他脸上布满愁云,男性的自尊心遭到摧残。悲伤和烦恼如同一条毒蛇,将他紧紧缠住。老同学刚听他说了几句便捧腹大笑,随后严肃地指出了他的错误想法,并忠告说:

  “这类事无须大惊小怪,我也见过。在特定场合下,这种事会随时发生。有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涌现许多人与事。但当我想把他们变成现实中的人与事时,却又迅速消失,以后则很少发生。在特鲁希略,我曾请教过一位先生,他说这是神经错乱的症状,还叮嘱我要注意身体。”

  老同学的一席话,对巴尔塔来说实在太深奥,太不可理解了。

  一天早上,他只身穿越林中旷野,沿着水渠直奔马场。当他用目光扫视水面时,顿时惊跳后退。与此同时,岸边繁茂的柳枝叶随风发出一阵喧哗,酷似人逃窜时发出的沙沙声。他急速回头,朝柳树的方向望去,只见常青藤与红锦葵之间的柳枝已恢复平静。

  “谁?站住!不要脸的东西…… ”他惊叫起来。

  他决心抓住这个隐身人,便屏息察看树、丛、石后、闸底,却不见踪影。这已是第三次或第四次了。

  一瞬间发生的事,却在巴尔塔思想上激起恐惧的波涛。它无止境地发展着,变为可怕的怀疑和猜测。为了不伤害妻子,他从未向她吐露此事。这更使他的思想随意驰骋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巴尔塔愈来愈显忧郁。有时索然隐居多日,精神恍如梦游,有时单枪匹马,到偏僻之地虚度光阴。这个混血种人一反常态,甚至于对妻子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常常发火。一次,他突然冲着她连声叫嚷:“过来,听见了没有?坐到这儿!”

  小俩口同坐在门前的一条石凳上。他漫不经心地吻吻妻子,无缘无故地仰天长叹:

  “阿德莱达,如果有朝一日你不爱我了……”

  她沉默不语,弯下身子。她一惯信赖自已的丈夫,从未因一时一事的疏忽刺他。盲目的宗教信仰和两颗赤诚之心,把他们紧紧地连为一体。

  她到院子去了,巴尔塔仍然坐在石凳上苦思冥想。每当巴尔塔瞧见镜子,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便油然而生。一次,他在梦幻中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好似一片蓝色的旷野。他深感到孤单,惶恐不安,企图竭力摆脱困境,但却失败了。他觉得这个鬼地方犹如一面巨镜,又仿佛是无际的浩瀚大海。在火辣辣的阳光下,他看到自己孤独、模糊、高大的影子,忽儿暗淡得渐渐变成一条细线,最后完全消失,忽儿又闪电般地现于眼前。当阿德莱达叫醒他时,只见他满脸泪痕。她焦灼不安地问:

  “亲爱的,你做了啥梦?哼哼叽叽叫了好大一会儿。”

  “嗯,我做了个恶梦。”他喃喃地说。

  两口子不再说话了。为什么他让朝夕相处的爱妻蒙在鼓里?为什么要在情侣间点燃炸弹引线?为什么接吻时情淡意薄?这一切令人难解之处,正是他胡思乱想造成的后果。

  悲剧的序幕,好似一条隐匿屋顶的蛀虫,对“主梁”进行由里及表的侵蚀。巴尔塔开始怀疑自己的妻子,但这样做连他也莫明其妙。阿德莱达尽管察觉到夫妻感情不如以前,但对这些离奇的事情却一无所知。忙完农活后,她曾这样暗示丈夫:

  “巴尔塔,活儿我们都干完了,可以回城了。”

  “还有许多活没干完呢?”他神秘地回答。

  自从礼拜天在集市上碰到老同学后,巴尔塔一直没有进城。家里有多少事需要照料,他都推辞不去。有时故意刁难,有时以琐事作借口。乍看起来,他似乎为了躲避嘈杂的城市,图求清静的环境,实则是急于识破和捉拿那个胆怯的跟踪者,他推测那家伙准有所图,因此认定这是百分之百的坏事。他不择手段地暗中纠缠、窥视、跟踪自己,更确切地说,这个无耻的家伙也许是为了占有阿德莱达而大耍手腕。

  城里房子无人居住,走廊里群鸡乱飞,地上兔类成堆。巴尔塔一旦回想起那凄凉的景象,心里就直打颤,悲痛打开了他的思绪,将往事重新推到眼前。走廊里那根令人心惊的柱子,那颗挂镜子的钉子,都使他坐卧不安,疑惧剧增。这种情况下,惟有离开城市来到农村一种选择。

  随着光阴的流逝,巴尔塔的忧郁日甚一日,紧锁的眉峰下隐藏着无穷的心事。

  一月的天气,霪雨霏霏。油黑的休闲地如同穿了一件厚厚的、打着臃肿褶缝的丧衣。忽而张开,忽然闭合。变化无常的天气,使人心烦意乱。连续两小时的大雨之后,庭院积满了雨水。巴尔塔没下菜地,交叉双臂坐在石凳上,倾听狂风怒吼和屋顶发出的“吱啦”响声,要是不发生异常情况,他决不会轻易离开那条石凳。一群受惊的猪围着圈门,发疯似地尖叫。他不得不拿起棍棒拼命地驱赶这群畜牲,并在门口垒上石块加固猪圈。但这群畜牲却毫不罢休,吼拱门前的石块。他满脸怒容,困惑地扯着嗓子狂喊:“畜牲,怎么啦?”

  暴风鞭子似地抽打屋顶,使巴尔塔全身瑟瑟发抖。在这种神经的高度紧张中,即使普通金属或瓦砾的撞击以及妻子的磨面声响,都会使他心惊肉跳。

  一头才断奶的猪崽满身红毛,瘦骨伶仃,因为找不到母猪而横冲直撞,狂嚎不已。巴尔塔向它扔去一块石头,那可怜的畜牲才慢慢停止嚎叫,低声哼哼了一个下午。巴尔塔自己也莫名其妙,在室外总感到胆怯。他匆忙朝厨房走去。当穿越积水的庭院时,突然看见水面上掠过一个模糊的黑影。他急步跨进厨房,觉得背后有人追赶。妻子正在磨房忙碌,一见丈夫赶忙放下活计。他故作镇静,身子紧挨妻子闲扯起来,妻子趁机再次提出回城,却遭到他的反对,

  “没瞧见还有许多活儿要干吗?等两个月再回城吧!”


(五)


  几天后,巴尔塔突然独自回到城里。跨进家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群禽飞舞图,接着又看到卧室的天花板上布满了鸽子和野斑鸠窝。受惊的小鸟四处乱飞,搜寻新的窝巢。两只野兔无处藏身,窜逃不迭。他感到凄惨、孤独,身子筛糠似地颤抖起来。那布满蛛网的墙柱,满墙的鸟啄洞眼,上了锁的房门……他倚在客厅门上,紧闭双目,竭力驱逐眼前的凄景,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

  悲痛之余,他强自冷静,走进客厅,转向卧室,打开门锁,突然“喀喀喀”地咳嗽起来。他急忙走出卧室,一口脓痰直落在地上一颗钉子上面。接着他手拿镜子照了照面容,又把它搁置一边,直挺挺地站着,酷似一恨木棍。

  “眼见那张陌生的面孔没有?还看见什么人了?”他自我发问,环视四周,将目光投向菜园。

  与其说这回巴尔塔没被吓倒,不如说他故作镇静。在那异乎寻常的瞬间,他并不认为在他背后和两侧闪现奇物,在镜中瞧见的只是自己的形象,并非他人。然而,这又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唐感觉——镜中的自己似在颤抖,并不难看的面孔罩着阴影,变成只有几根粗线构画的轮廓。他感到体温剧升,身上一切正在发生突变……

  巴尔塔连夜赶回农庄,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忍受着漫漫长夜的煎熬。忽儿昏昏沉沉,忽儿稍显清醒。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多么阴森的夜啊!他努力追忆每桩事发生的地点、时间、人物,推测事与事、人与人、事与物之间的瓜葛,与眼前痛苦的生活景象渐渐联为一体——在那孤苦伶仃的童年,流落异乡的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后来,阿德莱达和那面碎镜……他的心情再度烦乱起来,想到有人跟踪自已。

  他曾反复自问“镜中人影”是否存在。然而百思不解,疑窦丛生。他曾想把“镜中人”仔细看清,结果总是归于徒劳。惶惑之际,他不禁想起一位老同学说过的话语:“……一些企图使之变为现实中的事物,到头来无不稍纵即逝。”

  片刻之后,巴尔塔又回想起另一类往事。幼年时的夜晚,他常与伙伴们聚会。他们有的出身名门,有的书香世家,个个见多识广,讲述魔幻故事和难以置信的怪物。一个小伙子某次曾说:“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奇事:突然间,我觉得两脚越分越开,两腿不断延伸,个子越来越大,成了巨人。那时,我害怕极了,想猛地站起来,但却力不从心。眼看就要和房顶相撞,我大声惊叫,……”

  巴尔塔疲惫恍惚,用太阳穴猛撞床头,左右辗转;妻子却安静地躺在一旁,岳母也挤在这间简陋的屋子。老人睡得不沉,忽儿梦呓,忽儿叫喊。

  东方刚刚吐白,巴尔塔已踏着朝露,默默地离开家门。

  他日益执拗地陷入孤独。一天阿德莱达终于开口了:

  “巴尔塔,我亲爱的,你怎么啦?上帝呀!究竟发生什么事?成了这个样子!咱们进城吧!我害怕在这儿过冬。看在上帝份上,离开这里吧!”

  说着,她挎起丈夫的胳膊,头轻轻地倒在他的肩上。他顿时流露出极不耐烦情绪,厉声说:

  “已经对你说了,不走!”

  听了丈夫生硬的话语,胆小的妻子伤心地流下眼泪。

  有时候,阿德莱达和她弟弟一同回到城里,照料家中饲养的家畜。但每当妻子返回农庄时,巴尔塔心中总有惘然若失的感觉,因而对她越发生疑。疑点起初有点盲目,后来渐渐起了变化,成为实在的疑忌。

  巴尔塔茫然穿越大片私田,沿着乱石纵横的平地不歇地向前走着。清晨无雨,天空阴沉。预示不幸的乌云飘浮于阴郁的石岑上空。云岑连成一片,缩成一团,迎接即将降临的悲剧——这也许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巨大恩赐。

  他步履沉重,翻山越岭,爬上一座野草丛生的小山,歇息片刻,又攀上一块平滑的巨石,两腿悬空坐在上面。俯视令人毛骨悚然的万丈深渊;眺望一座被弃的破旧栅栏,观赏美妙的自然美景,被此起彼伏的田地和云雾弥漫的山色深深吸引。

  少时,雨点始落,暴雨转瞬席卷山岗。巴尔塔迷了方向。他胆寒四顾,惶恐悲愁,好不容易辨明路径,悲惨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阿德莱达的形象清晰地现于眼前。他觉得自己是那样厌她,恨她。正是这种不幸的爱情,迫使他离家寻求孤凄之地。

  他不断地反问自己:“阿德莱达还爱我吗?她会不会另有新欢?她也许已爱上了‘他’……”是的,他深信妻子已爱上了“他”。想到这儿,他的心境好象莽莽峻岭一样沉重。


(六)


  清晨奇静。巴尔塔摇晃着脑袋,用手指掸去褐色裤子上的泥巴。思绪被一个难解的疑“绳”紧紧缠住——阿德莱达果真爱上了“他”吗?

  他心乱如麻,痛苦不堪,直直地站着,任凭大风猛吹那顶棕榈礼帽。接着拉拉帽沿,无可奈何地陷于困境,重新坐上石棱,回想妻子的美貌温情,出神地望着悬崖峭壁。一个逃亡者的形象突然闯入脑际,与镜中的人影惟妙惟肖。他面色煞白,茫然无措,深信平日确实有人暗中窥视。是的!他甚至隐约听见了那人的呼吸、低语。他站起身来,在石凹中寻找那人,几乎动用了五官的全部功能。双颊通红,眼中喷火。

  凉风增添着寒意,巴尔塔重又陷入思索:如果真的有人跟踪,这人必定躲在暗处,忽隐忽现,沙沙作声。抓时便逃,不抓又至,卑鄙无耻,实在可恨!

  天阴得更重了。一只南美兀鹰展翅疾飞,巴尔塔面色骤变,断定又有人跟踪自己。这家伙是个素不相识的流氓?还是一个爱开玩笑的朋友?他为受人愚弄而万分恼怒。对七月的那天下午借助镜子发现怪物确信不疑。村里那位被妻子抛弃的先生,不也利用镜子偶尔抓住了一个不法分子吗?难道阿德莱达从未发觉这条嗅觉灵敏的“狗”?不,绝不会!她肯定爱上了“他”,爱上了“镜中人”。

  寒流过后,降下一阵冰雹。一个牧童赶着两只羊朝那被弃的栅栏走去。深渊发出沉郁的声响,石后传来嗡嗡的回音,宛如对牧童的粗野回敬。这块奇妙的怪石也象镜面一样,底部潜藏着神秘的祸根。它,也许就是隐现不定的人影和不测怪事发生的根源!他朝深渊大吼一声,巨石照样发出震耳的回响。与此同时,那张在镜中、泉眼、水面上闪现的陌生面孔,又跃入他的眼帘。

  当那棵久被虫蛀的樟脑树突然倒下时,爱情悲剧随之而来。呼啸的狂风猛烈吹打着巨石上的礼帽……

  更为不幸的是阿德莱达的无知愈益加重了悲剧的分量。农家妇女的迟钝感觉,不可能推测外面的事态。她只是感到丈夫突然变了,变得孤癖乖戾,难以捉摸,但却看不出灾难即将降临,更不明白其中的渊薮。不幸的女人虽曾作过探索性的尝试,一连数日仔细观察丈夫。到头来仍是一无所获。她的浮浅见识和懵懂判断,与操劳家务和目不识丁大有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比丈夫更加愚昧无知。不过,从宗教角度来看,阿德莱达对丈夫的尊重却始终如一。她从不要求丈夫忏悔。即使吵得不可开交,也决不伤害丈夫。

  黄昏时分,巴尔塔才从荒漠的安第斯山区折返回来。雷雨交加之际刚从城里回来的妻子急忙迎上前去:“上帝啊,你上哪里去了?”

  巴尔塔沉着脸,双手背在后面,直入里屋,没有理睬妻子。

  怀孕的妻子面色苍白,憔悴忧郁之色与即将迎接新生命的人世常态很不协调。她拉住丈夫的胳臂,声音充满了关切:

  “你去小河沟了?”

  他仍然沉默不语。冷酷的目光故意避开妻子的视线,愤怒地甩开她的双手:

  “放开我!”

  随后,他冲进屋里。阿德莱达以女人特有的克制跟在后边。

  “巴尔塔,怎么啦?到底发生了啥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竟撇下我……”

  她站在屋子正中,眼前一片昏暗,仰望屋顶哀声长叹:“唉呀!我的上帝啊!”说罢,悲泣不已,棕色脸上布满泪水,撩起灰色的衣襟凄然擦抹。“就这样把我扔下……”极度悲伤使她的胸肺剧烈起伏。可怜的山区女人,因爱情受挫尝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那熊熊燃烧过的爱情之火,突然在照亮了美洲“樱桃”的时候遭到风暴袭击,赐给她的惟有悲泣。她双眼红肿,垂视湿襟,心如刀割。

  此时,阿德莱达的弟弟圣地亚哥突然出现在门前,伸着脑袋向内察看。

  巴尔塔坐在床沿,双脚跷上板凳,用手遮着半边脸孔,呆呆地望着地面。

   “我造了什么孽,你撇了我?”悲叹,似乎并非指责丈夫,而是妻子对委屈苦楚的倾诉。山区妇女的最大能耐,惟有吞声饮恨,期待上帝抚慰心灵,决定命运。

  天灰沉沉的,院子里铺上了一层冰雹,闪着银色的光亮。年仅八岁的圣地亚哥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无法理解人生的种种不幸。只看到一个痛哭流涕,一个缄默不语。接着,骨肉之情驱使他将刺痛之心贴到泪人般的姐姐身上。暗暗想道:“是谁让姐姐受苦?莫非他从她手里夺走了什么东西?他为什么不还给姐姐!为什么这样狠心?”

  孩子心中一酸,喉咙发硬,认定姐姐受了欺侮,应该象奴隶一样打破枷锁。干是他朝姐姐打打手势,耸耸肩膀,示意她赶快逃走。急得火烧火燎,甚至公开暗示姐姐不要胆怯,偷偷跨上走廊,尽速摆脱困境!

  可是,姐姐不但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反而更深地沉入痛苦。

  “你这样待我已有一段时间了,我不明白到底因为什么?”

  孩子用手背擦去眼泪,趁姐夫不防,模仿大人咳了几声,低声问道:

  “姐姐,你忙啥呀?你在找纺锤吗?从那天起,我一直没瞧见……”见她没有吭声,可怜的孩子又问:“姐夫淋着雨了……”

  阿德莱达用衣袖掩着挂满泪珠的脸孔,听凭孩子拼命咳嗽,使劲蹭着木门,一直等到黑夜来临。

  小圣地亚哥气愤地扬起脖子,不知应该如何排解这场纠纷,只是模糊地想到“枷锁”,决心帮助姐姐砸烂它。他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东西啊?还给姐姐!为什么要欺侮她?”接着,他难过地坐在身旁的石凳上面,渐渐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屋里静悄悄的。“他们到哪里去了?”小圣地亚哥心里有点害怕,扯起嗓门喊叫:“阿德莱达……姐姐……”

  夜黑漆漆的,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竟然把我扔下了!”孩子嘟哝着朝猪圈望去,隐约着见了哀嚎的猪崽。他站在那里,浑身僵木,想起泪人似的姐姐和脾气粗暴的姐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寒夜,空屋,不知去向的姐姐,吓得小圣地亚哥几乎哭出声来。鼓起勇气推开屋门,哆嗦着嘴唇高声喊道:“阿德莱达……姐姐…… ”

  突然,墙上掉下一块泥巴,吓得他出了一身冷开。他透过夜幕仔细辨别,似乎看见土墙那边的人形,听见了衣服的“窸窣”之声,盼望妈妈从城里回来。可是,这一切全是幻觉,真正使他受惊的仅是一头迷路驴子的蹄声。

  后来,孩子又坐在石凳睡着了。他梦见一只乌鸦飞向屋顶,呱呱啼叫,后来,又与一只丑鸟拼搏争食。不可理解的是,那鸟斗不过乌鸦,逃飞后再也没有回来。


(七)


  嫉怒交加的巴尔塔骂毕妻子,呜咽地说:

  “好吧,我们分手吧!”

  阿德莱达抱着一丝希望,试图说服丈夫相信一切都是无中生有。不料他却更加愤怒:

  “你和他弄到什么地步?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天哪!我为啥会有这样的报应?”

  他一边恨恨责骂妻子,一边察颜观色。不错,他的确爱过阿德莱达。除了惦记异乡的妹妹,他一心贴在妻子身上。他既不伤风败俗,又不好逸恶劳。那么是谁通阿德莱达离开自己而去爱“他”?他怀着深沉的怜悯提出了这个戏剧性的问题。甚至想使她相信,“他”永远不会真心爱她。她不该对他隐瞒真情。然后耐心劝慰,让她平静,把她安置在一个神秘的地方保护起来。“是的,她确实应该受到保护,因为她是个可怜的好人!”他越想越烦,不禁痛哭起来。这一突然闪现的美好念头,似乎可望使她重获幸福。但是片刻之后,他又断然放弃,重新陷入痛苦。

  温顺痴情的阿德莱达面对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泪水浸泡萎缩之心。

  “你已经不属于我的了!”巴尔塔含泪喊叫,决定把妻子连夜送回城里。他们穿过荒野泥谷,沿着山间小道摸黑赶路。刚一到家,他马上给妻子换上一身黑衣,自己也穿上素装。妻子两眼噙泪,听凭丈大摆布。

  一束凄惨的橙光照亮了屋中的白墙。

  夫妻二人度过了难熬的一夜。悲痛摧毁了他们的心灵。失眠使巴尔塔恍恍惚惚。他扔下妻子走向乡村,然后又离乡浪游山中。回到那块熟悉的巨石近旁。他踏着金色的阳光和闪烁的露珠爬上山顶。一群蜢虫在眼前飞着,他的裤子从膝盖以下全都湿透,散发着缕缕蒸汽。

  他坐上石棱,望着山景清理痛苦的思绪,狠狠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情略略感到轻松。他忘却了伤心的住事,被大自然托上最高的石棱。突然之间,他感到有人在他背后用力一推,将他送下可怕的山峦……

  直到下午,可怜的妻子还躺在床上,对丈夫的惨剧一无所知。唐娜·安图卡坐在卧室门口,为刚刚出世、不断啼哭的孙子默默祈祷。坛上的蜡烛吐着烟焰,迸出点点火花。老妇颤巍巍地拨动灯芯。晃动的灯光斜照着半掩的屋门,辉映着五月的阴冷雨点……


(周家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