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陈玉琦《论陈独秀》
陈独秀晚年民主思想之我见
要研究陈独秀晚年民主思想,不能离开当时的国际与国内的政治形势的时代背景,当时正值(甲)国际上,反法西斯战争已经爆发,(乙)国内抗日战争正在进行,(丙)当时苏联无产阶级专政已蜕变为个人独裁。他面对这三大政治事件,发表了大量文章与演说,或与友人通信。这些言论形成了他独特的晚年政治思想体系,我们沿着这些思想脉络,不难发现有一条民主的主轴贯穿于其中。
陈独秀晚年针对政治形势的时代背景而发的民主思想,不但关系到中国人民的命运,而且关系到全世界人民的前途。因而,在马克思列宁主义运动史与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史上都占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位置。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陈独秀的晚年民主思想,在陈独秀研究领域中,无疑会成为一个重要课题。
特别对(丙)点,陈攻击苏联当时在国内掀起莫斯科三大审判,暴露出格柏乌(国家安全委员会之缩写)政治的穷凶极恶,在国际上放弃世界革命国际主义立场,逼使各国共产党变成俄罗斯民族利益的外交工具。因而自五十年前一直至今,政论界与史学界都指陈从无产阶级民主立场退回到五四时期的旧资产阶级民主阵地上去。本人从其晚年论著中,发现陈个性偏激,话语易使人误解,但按其著作前后对照和有机联系,整体概括地来研究,实非如此。
一、陈独秀晚年无产阶级民主观
众所周知,五四运动时期他高举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而他晚年在给西流的信中说:“科学、民主、社会主义乃是近代人类三大天才的发明,至可宝贵。”1又说:“政治上民主主义和经济上社会主义是相成而非相反的东西。”2从他的这些话来看,他的民主思想已从五四时期的急进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发展为无产阶级民主的思想,对他晚年民主思想研究,自然而然地围绕他无产阶级民主这个中心主题来论述问题。
(一)无产阶级民主乃人类民主发展最高最后形式
陈的民主观点不同于西方资产阶级学者所说民主是皇帝贤人给人民的恩赐,而是被压迫劳苦大众反抗少数特权阶层的事业。他说:“民主是自从古代希腊、罗马以至今天、明天、后天,每个时代被压迫的大众反抗少数特权阶层的旗帜,并非仅仅是某一特殊时代历史现象。”[3]他又说,每个时代的民主形态与内容各不相同,“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在无产阶级的民主主义面前,它是狭小的,而比之中世纪制度,则是高度发展的,是进步的。”人类历史就是民主发展的历史。他说:“民主主义思想,由古代社会传到阶级社会,它也和别的事物一样,要受阶级的影响,而不能成为超阶级的怪物。”[4]一些政论家评他的民主观是超阶级超历史的抽象观念,实为片面。
人类历史发展的每个时代,在被压迫劳苦大众的头上压着一座专制的大山,他们总要经过流血斗争才获得民主,结果又被少数统治阶级所攫取。至二次大战前夕,人类又面临法西斯与格柏乌的黑暗专制统治,二次大战就是人民大众为自由民主而向这种黑暗势力的拼搏。只有劳动人民击溃法西斯专政获得无产阶级民主制,才是人类最高最后的民主制,陈把它编在依历史各阶段民主发展的人类进化表[5]的未来世界阶段上。
(二)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存在着继承性
陈说:“不幸十月以来轻率的把民主制和资产阶级统治一同推翻,以独裁代替民主。”“如果说民主只是资产阶级的统治形式,无产阶级只有独裁,不应该民主,则斯大林所做一切罪恶都是应该的了。”实际上当时苏联当局有意歪曲宣传以掩饰独裁罪恶,下面盲目地跟着摇旗呐喊来惑众而已,所以陈又说:“其余一班无知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更加把独裁制抬到天上,把民主骂得比狗屎不如。”
陈为了揭穿苏联当局对无产阶级民主宣传的歪曲,曾苦口婆心地指出无产阶级民主跟资产阶级民主存在着继承性:“如果说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不同,那便是完全不了解民主的基本内容(法院外无捕人杀人权,政府反对党派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权等)无级与资级是一样的。”他又怕人们容易把民主和议会制度的关系混淆,必要加以分析清楚:“民主之内容固然包含议会制度,而议会制度并不等于民主之全内容,许多年来许多人把民主和议会制度当做一样东西,排斥民主,这正是苏俄堕落之最大原因……甚至俄国的苏维埃,比资产阶级的形式议会民主还不如。”[6]
(三)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之不同性
陈说:“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其内容大致相同,只是实施的范围广狭而已。”[7]他又指出,“前者是利于被榨取者大多数人的民主政治,后者是利于榨取者极少数人的民主政治。前者比后者,显然有新的高度发展。”[8]
欧美所谓大多数人民的自由,所谓民主政治,都不过是掩饰资产阶级少数人专政之一种民主主义的形式,举例说:“资产阶级有广大金钱做选举运动费、如广告费、宣传费、甚至贿选、最好的印刷机器、巨量的纸都在资本家手中……。大多数工农,有多少闲余时间能够像有闲阶级自由集会?又有多少公私建筑供他们集会?”[9]
而无产阶级掌握政权后,能自己控制物质力量提供选举、出版、集会之用,这便是实质内容,所以陈说无产阶级民主决不是空话。
他说:“无产阶级民主要有实质民主内容而非形式的,他将当时苏联与德意法西斯列为一类,与美英相比,认为“劳动人民无选举、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一国一党不容许别党存在,秘密警察可任意捕人。”[10]他说:“苏维埃制若没有民主内容,仍旧是一种形式民主的代议制,甚至像俄国的苏维埃,比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议会还不如。”[11]
因此,一些人指责陈把当时苏联与法西斯放在同一平面上来咒骂,比英美资产阶级形式民主还不如,说他已倒退到五四时期的资产阶级民主立场上去了。实则他揭穿当时苏联无民主内容的苏维埃伪面具,以维护无产阶级民主的真实价值。
(四)重建十月革命的无产阶级民主精神
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是作为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共同事业的一部分而夺取政权的。“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12]不幸西欧德国、匈牙利等国革命失败。陈认为:“在今天落后民族无论要发展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都非依赖先进国不行。”[13]就是像苏联这样经济落后国家,在一国建设社会主义是不可能的。政治上民主主义与经济上社会主义乃相辅相成的。那么无产阶级民主在一个落后国家内也是建设不成功的。他只是说十月革命是世界无产阶级专政之序幕[14],也即是世界无产阶级民主之起点,最后便被独裁所取代了。这就说明了无产阶级民主只能巩固立足于国际经济范围内,不可能长久建立在一国的民族经济的基础上,乃说:“真正社会主义运动,是要根本推翻国际资本帝国主义的统制。”[15]提出“重建苏联十月革命精神”[16]发动世界革命,建立以分工互助的国际社会主义世界,代替商品买卖的国际资本主义旧世界。[17]在未来世界社会主义联邦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础上,重建人类最后最高的无产阶级民主。
他是在《给托派国际书记局的信》[18]一文中提出这句话的,此文论述苏联斯大林个人独裁代替民主,导致资本主义复辟,所以这句话的真正意义是在世界上重建十月革命的无产阶级民主精神。
二、陈独秀否定无产阶级专政制吗?
半个世纪之前,人们指责陈独秀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而陈所反对的是指当时苏联的无产阶级专政。因为陈在《我的根本意见》中写道:“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是领袖的独裁。”[19]当时的人们因为还没有认识到那个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只是被利用的一件外衣,他们的指责是可以理解的。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真相大白:那不是无产阶级专政,而是斯大林个人专政。因此陈反对的并不是无产阶级专政,而是个人专政。他只是讲出别人还未看清,或者看清了不讲的事实。
究竟什么是无产阶级专政,马克思有一段话,对我们研究这个问题很有启发,他说:
“由于布朗基把一切革命想象成由少数革命家所实现的突然变革,自然也就产生了革命成功以后实行专政的必要性。当然这种专政不是整个阶级,即无产阶级专政,而是那些实现了变革的少数人的,而这些人又事先服从于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专政。”[20]
这段话表明:(甲)划清无产阶级专政和布朗基主义专政的界线;(乙)明确指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专政不是无产阶级专政。为了进一步理解马克思这段话的内涵,再引卢森堡的一段话,她说:
无产阶级的专政是阶级的专政。不是一个党,一个集团的专政。这就是说最大限度公开的,由人民群众最积极的、不受限制地参加的,实现不受限制的民主的阶级专政。[21]
这里不但说明什么是无产阶级专政,而且强调专政和民主的关系。这里说的民主是无产阶级民主,对此卢森堡还说:
没有无产阶级民主,就没有无产阶级专政,就没有社会主义。二者看作同义词,是一个概念的两种表达方式。[22]
陈独秀也说过:
无产阶级的苏维埃政权,是被榨取者大众的民主主义(即晚年所说的无产阶级民主)。[23]
引用三人的话可以充分说明陈上面攻击当时苏联伪招牌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内涵。同时我们可以看出陈与马、卢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解观点是一致的。
从上面研讨,我们可知民主与专政的关系是互相依存,密切不可偏废的。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不建立无产阶级专政,谈不上无产阶级民主;不实现无产阶级民主,谈不上无产阶级专政。陈对此曾说过:
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则所谓大众政权或无级独裁,必然流为斯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柏鸟政制。[24]再理解一下陈说这段话之前,就曾说过:“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而没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斯大林式的官僚政权。”
意思是即令各国出现无产阶级革命,而不实现无产阶级民主,世界上也只是出现了一些斯大林式的官僚政权,绝不是无产阶级专政。接着下面陈指责斯大林对外宣称:
所谓无产阶级专政,根本没有这样东西,仅仅是假招牌,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是领袖独裁。
人们从一二句话断章取义的理解便误认为陈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若从整段文上下联系来理解便可知陈反对的是斯大林个人独裁,揭穿以无产阶级专政名义掩盖的假像而已。
陈确实攻击过当时苏联的无产阶级专政,但他对苏联十月革命初期所建立的无产阶级专政抱什么态度呢?
让我们回顾一下苏联在十月革命高潮的推动下,列宁与托洛茨基以“一切政权归苏维埃”的口号号召布尔什维克、左派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等所有参加起义的无产阶级战士夺取了政权,开启了陈在1930年11月30日的(十月革命与不断革命论)一文中所称赞的“全世界无产阶级专政时代的序幕。”[25]1917年列宁起草法令提出在苏维埃实行“基础是继承党派与通过有组织地政党来进行选举。”[26]同时宣布,今后“政府由一个苏维埃政党手里转到另一个苏维埃政党手里,无须经过任何革命,只要通过苏维埃的决议,苏维埃代表的改选,就可以实现。”[27]由布尔什维克,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等党派代表组成的全国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上批准布尔什维克党为合法执政党,与左派社会革命党成立联合政府。赋予政府权力是经过选举产生,有占压倒多数有代表性的工兵苏维埃的支持。各级苏维埃具有阶级代表性,而且按其定义是无产阶级的专政机关。[28]就布尔什维克党内而言,也存在工人民主派和民主集中派等可以自由交锋意见。陈死前十几天所写的《被压迫民族之前途》一文中大加赞扬十月革命初期无产阶级民主精神:
“十月革命是全俄绝大多数人民集合在共产党‘解放劳动者’‘解放农民’‘解放小民族’三大旗帜之下成功的;革命胜利后,三样都一一实现了,并非是俄国共产党的空头支票,并且对国外把帝俄时代对被压迫国的不平等条约自动的宣告废除了。把它在被压迫国家的特殊权利如租界,领事裁判权等,一一宣告放弃了。所以当时全世界劳动人民,全世界的被压迫民族,都把莫斯科看作是全世界被压迫者的灯塔,是全世界革命运动的总参谋部。[29”]这就肯定了陈在临死前仍与1930年一样称赞十月革命是“世界无产阶级专政时代的序幕。”
十月革命的无产阶级民主精神曾有力地作为鼓舞了他一生进行革命拼搏的动力,他在上诉状上写道:“最新工农苏维埃政制,乃民主制之最后最高阶段。”[30]他晚年仍高举“重建十月革命精神”的旗帜,号召同志们努力实现他在人类进化表上写的人类民主发展最后最高的无产阶级民主。这足见他自从事革命以来,一直都为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出生入死,坚贞不渝,从未放弃背叛过,只是揭穿当时苏联斯大林篡夺无产阶级权力蜕变为个人独裁的客观存在的罪恶事实而已。
三、苏联无产阶级专政蜕变之由来
陈独秀在给西流的信中说:
斯大林的一切罪恶,乃是无级独裁制之逻辑的发达(应作发展—作者),试问斯大林一切罪恶,那一样不是凭借着苏联自十月以来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的独裁制而发生的呢?……在十月后的苏俄,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斯大林,而不是有了斯大林才产生独裁制。[31]
在半个世纪前,这句话是人们指斥陈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布尔什维克的依据之一。
关于“反对无产阶级专政”问题,已在上一节中专题论述,在这里专就“反对布尔什维克”问题探讨如下:
后期苏联政权的独裁是由布尔什维克党内的独裁制而来的。毫无疑义,这里涉及列宁,陈在《给西流的信》中写道:
列宁当时也曾经警觉到“民主是对于官僚制的抗毒素”,“而亦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如取消秘密政治警察,容许反对党派公开存在,思想、出版、罢工、选举自由等……。”[32]从文中“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这句话表明当时存在的是独裁制。所以陈说:“是独裁制产生了斯大林。”陈亲眼看到斯大林党内无民主的事实,特别是他本人经历了1927年中国大革命失败的痛苦教训,追寻根源,正是斯大林利用布尔什维克的独裁制控制了第三国际的必然结果。因此无产阶级党的党内民主思想,在陈的晚年民主思想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俄国布尔什维克党的组织原则,本来是以民主集中制为核心,这说明列宁制订组织三原则时是考虑到民主的。历来对民主集中制的理解都是认为:“在民主基础上集中”。列宁在世时,由于帝国主义的军事干涉和内战,大战造成的贫困与饥荒,因而强化了没有民主基础的集中。此外列宁在建党初期遇到落后的俄国工人,没有像西欧工人集中在先进的产业中训练有素而有高度政治觉悟水平,而带来困难。
(甲)列宁建党初期因俄国落后而造成的困难
关于列宁的民主集中制,在国际共运史上,原是有过争论的问题。由于俄国长期处于封建落后的专制统治下,只有依靠革命知识分子给工人灌输马克思主义观点,而工人本身不会自发获得这种观点。这样中央机关里的知识分子职业革命家正好作为工人的监护。对此卢森堡批评说:
觉悟的工人在党组织内部还没有实现绝大多数人的统治,可以暂时由党的中央机关‘受委托行使的’单独统治来代替。[33]那么中央机关执行严格纪律对党的地方组织生活的各方面实行直接、决定的和固定的干预……可见中央委员会成了党的真正的积极的核心,而其它一切组织,不过是它的执行工具而已。[34]
并且说:把党一切组织及其活动,甚至最微小的细节上,都盲目服从中央机关,这个机关单独地为大家思考问题、制定计划和决定事情;而且把党有组织的核心同它周围的革命环境严格区别开来。[35]
由于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前夕,急于要把分散在全国的小组和地方组织统一起来,而俄国长期处在封建统治无民主的经济落后状态下,工人及劳苦群众文化政治觉悟水平很低,卢森堡曾指出当时俄国党还不具备实行集中制的先决条件说:
工人群众还没有觉悟的做到对党的机关的活动和行为的公开监督,反而可以由中央委员会对革命工人的活动实行监督来代替[36]。
因此她认为列宁把布朗基密谋集团的运动的组织原则机械地搬到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工人群众运动中来。[37]以上引的卢森堡的话中,可以看出:她并不是根本反对集中制,而反对的是没有民主监督的集中制,是布朗基主义的集中制,认为这就给党播下独裁制的种子。此外上一节引用的那一段马克思论无产阶级专政的话,可以证明卢森堡的上列几段话显然是根据马克思的教导的。
(乙)由于帝国主义武装干涉和内战造成的
无产阶级民主程序只能在和平稳定时期内才能得到遵守,若遇到战争状态就无法维护下去。列宁在国际三大报告便可说明:“只要总的最终结果(世界革命)未定,可怕的战争状态就将继续下去,我们说:在战争时期,我们是像作战那样行事的,我们决不许诺任何自由和民主。”[38]
布尔什维克是十月革命初期的主要执政党,凭它在苏维埃内的优越地位,获得战时政治垄断权。党内早先播下的独裁制种子,乘机萌芽生长,压制苏维埃内无产阶级民主,将党驾凌于苏维埃之上。
1918年6月,右派社会革命党和一些孟什维克勾结白卫军与外国武装联合反对苏维埃政权。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曾参加十月革命,其中央一直反对一切针对苏维埃政府的阴谋和武装行动,把参加叛乱的孟什维克份子开除。但苏维埃中央执委会意识到苏维埃共和国面临的处境,无区别的把孟什维克全体一起开除出去。这就给苏维埃多党制以一个严重打击。
左派社会革命党和布尔什维克合作以来取得很大成就,但左派社会革命党以后反对布雷斯特和约,继而反对粮食专卖(以及余粮征收)、组织贫农委员会和剥夺富农等,攻击布尔什维克背叛农民,乃至采取希望挑起俄德战争和制造暴乱,指左派社会革命党暗杀德驻苏联大使引起的。1918年7月1日全俄苏维埃第五次代表大会将它开除。至此列宁所颂扬的多党制苏维埃立宪政体宣告结束。
我认为当时俄国虽面临内战,列宁应重视苏维埃民主,排除独裁因素干扰,根据社会实际客观发展形势,只能采取类似新经济政策,以团结友党共同应战。一方面内战不会旷日持久,很快结束;另一方面社会民主团结而日趋稳定,不至于日趋个人独裁局面而社会动荡。
列宁在1917年9月间意识到在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党中接近布尔什维克的国际主义派和左派也随之加强了。这样一种发展状况为在苏维埃基础上“布尔什维克同社会革命党、孟什维克结成联盟”提供了有利的前景。他断言:“面对这种联盟……资产阶级发动的任何国内战争都是不可思议的,这样的战争甚至一仗都打不成。”[39]
依照列宁的看法,只要团结左派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采取合情合理的策略解决彼此的意见分歧,便可巩固无产阶级政权。发挥无比的专政威力,内战可能不发生,即使发生,亦是小规模的骚扰,决不会造成这样旷日持久的激烈内战。
孟什维克及左派社会革命党主张在1918年夏就采取新经济政策,无需经过军事共产主义阶段。托洛茨基也是党内最早主张实行新经济政策的。党内包括列宁在内都认为俄国经济落后,不能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必须经过过渡时期创造必要的物资前提条件。
但中央委员会无视占全国80%以上农民的客观经济条件及物质利益,以及全国受大战影响的千疮百孔的经济面貌,主观的提高到西欧先进国家经济已成熟直接向社会主义生产与分配过渡的水平,突然宣布实行军事共产主义,要全国农民盲目机械的服从。
征粮队强制征收余粮,白卫军利用大批农民反抗征粮的斗争,将其转变为反抗苏维埃政权的战争,本来不算什么了不起的骚扰却造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规模内战。后来史学家称内战由军事共产主义战略挑起的说法不为过分。
1919年秋内战已取得很大胜利,本应立即停止执行军事共产主义战略,但反而加强采取直接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生产与分配的超阶段主观措施。至1921年3月引起全国动乱,动摇了“革命的光荣与骄傲”的以农民为主体的喀琅斯塔德士兵的军心,喊着“没有共产党的苏维埃”的口号起来暴动,要求民主“自由选举”苏维埃。
列宁觉察到局势已危急,承认过去错误,立即宣布实行新经济政策,说:“……不作这样退却,我们就有革命的先头部队向前跑得太远而脱离农民群众的危险……那样就会葬送革命。”[40]这就说明当时独断专横错误地采取军事共产主义战略的结果,破坏了工农联盟,引起全国危机。若采取类似新经济政策,以农民委员会代替贫农委员会,不强制剥夺富农而用征收粮食税办法,也可以与左派社会革命党保持联盟。这个历史教训极为沈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列宁在1918年夏结束苏维埃多党制转向一党制,以前他的主张如何?从1903年起至以后许多年,他都认为俄国的革命政府由几个党联合组成,并且认为社会民主党人甚至不能希望在其中占有多数席位。[41]他甚至没有想到过一党专政。史学家曾调阅十月革命前党的所有文件决议均未发现他有一党制的主张。
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自从社会民主工党二大在党内通过以来,经过十月革命才实现,至1918年夏就由多党制转变为一党制,自列宁到斯大林时都仍称呼苏维埃政权为无产阶级专政不变。经过这样转变,它究竟是否仍含有同一内涵呢?现试录与马克思及卢森堡论述无产阶级专政的定义精神相符合的《共产党宣言》第二章一段话:“共产党人不是同其它工人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他们没有任何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他们不提任何特殊的原则,用以塑造无产阶级的运动”来分析,军事共产主义战略(指1918年夏,由多党制转变为一党制,由布尔什维克一党操纵)是通过苏维埃会议的。但由于大会规定城市与农村的比例选举代表原则太悬殊(城市每25000人选举一名代表,农村要125000选民),依此比例难能正确反映左派社会革命党,及其所代表的绝大多数农民的利益,而有利于布尔什维克所代表的少数工人的利益。因而党作为同其它政党相对立的特殊政党,这就不符合无产阶级专政的内涵。前面说过它是无产阶级的一个阶级统治,不是一个党或一个团体的统治,现在党以自己的名义代替了无产阶级,因此,党同时也用自己的专政代替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不再是一个阶级的统治了,现在变成了布尔什维克独占统治的同义语了。所以陈说:“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即党的独裁。”至于以后怎样演变为个人独裁的呢?下面试析之。
党与社会处在同一空间的平面上呼吸空气,是处处息息相关的。当禁绝党外的一切争论时,就不可能保持党内的生动活泼的局面,必然导致党内生活凋残枯萎,停顿熄灭。显然当党任意废弃全社会的民主权利,就不能单独为他们自己保留民主权利。党的民主集中制,如今只剩下集中了。党保留下来的,只是它的纪律而不是它的民主自由。若党内仍让自己的派别进行自由民主争论,那么社会上非党人士也要按例提出纲领,自由组织党派公开活动。禁止社会上其它党派,自由民主便变成空话。所以在当时全国动乱,党外思潮渗入党内时,党十大必须禁止党内派别活动,以防分裂。
党内禁止了派别活动后,少数派在党内自由争议问题受到限制,只能由多数派掌握的中央委员会来决定。
在“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的局面出现以后,斯大林才就任总书记,这只能说独裁制产生了斯大林,但他权力欲强,阴谋诡诈,残暴成性,上台后就变本加厉,把独裁制推向极端。原十大通过《关于党的统一》决议中,当时未公布第7条规定中央委员违纪或纵容派别活动时,由中央全会和中央监察委员会将其开除。这以前未曾有过,且对于违反民主集中制的,列宁告诫在情况十分危急时才例外使用,最好不用它。[42]列宁死后,斯大林夺取了唯一诠释列宁主义大权,改变暂时使用的为永久的,对中委会的不同意见者开除镇压,由他自己取代中委会。
列宁用取代主义的建党方法必然导致:首先是党组织(秘密会议)以自身取代党;尔后是中央委员会以自己取代党组织;最后是一个独裁者以自己取代中央委员会。[43]这就是斯大林个人独裁的由来。所以陈说:
苏联二十年的经验,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只是闭起眼睛反对斯大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斯大林倒了,会有无数斯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44]
列宁很早就采取民主集中制以防止权力过分集中于所委任的中央机关,但党长期处在沙皇专政统治下无法贯彻,以后内战中出现的高度集中的行政命令体制和金字塔式的官员花名册制度,根本无民主可言。斯大林任总书记后,就把民主集中制变为官僚集中制。列宁原设想在取得政权后以文化教育革命培养一批有文化政治觉悟的工人,进入工农检察院与扩大的中委会中去,使有觉悟的工人能在党组织内部形成大多数人的统治,将建党初期暂时委托“中央机关”行使单独统治的权力找回来,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完全被斯大林包庇扶植私人势力破坏了。列宁得知后,病中忧心忡忡,1922年12月24日写道:“斯大林同志当了总书记,掌握了无限权力,他能不能永远十分谨慎地运用这一权力,我没有把握。”[45]决意立下遗嘱调离斯大林总书记职位,由于官僚耍弄手腕,不准遗嘱在十三大宣读,蒙混过关,留下共产主义惨痛的悲剧。
托洛茨基曾与列宁商谈要回复多党制时表示:“党的政治垄断权只是一种紧急措施,一旦紧急局面结束,就要撤消它。”
在《真理报》上曾有人提问:“结束一党制或者至少应对孟什维克取消禁令的时机是否到来了呢”?他回答否定,理由是:“共和国是处于四面围困中的堡垒内,是决不能容许任何反对派存在的,哪怕只是一个弱小的反对派。”他呼吁在俄国处于孤立的整个时期内强化一党制,[46]但却没有料到它竟然持续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所以陈批评说:“LT直到独裁这把利刃伤害到他自己,才想到党、工会和各级苏维埃要民主,要选举自由,然而太晚了。”[47]
四、陈晚年民主思想的高度科学性及其价值
陈在苏联社会大转变的前夜,就预感到“大斗争的爆发即在前面;若没有从左边来的工农群众力量来克服富农新有产阶级及官僚的反动,使十月革命复兴,使无产阶级专政更臻巩固,则从右边来的特尔米多(法国罗伯斯比尔殁落的政变)终不免到来,将成立一个反革命的独裁政府,无产阶级专政将宣告灭亡,苏联回到资产阶级的统治和资本主义的发展。[48]”果然不出陈之所预料,1934年苏联掀起大镇压浪潮。列宁的近卫军,党员,革命干部,进步作家与科学家,几千万人人头落地。陈独秀指出:
“斯大林在替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服务。在苏联,斯大林的个人独裁正在代替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的专政。所谓‘工人国家’与苏维埃政权只有名义上的存在。苏联是被骑在无产阶级背上的小资产阶级所统治着的,它正在为资产阶级的反革命打开门户。”“一旦被苏联各种反动势力最后压倒后,不一定要导致特米多的。”
斯大林派代理资产阶级,富农与官僚阶层的各种反动势力,因而陈接着说:“无论如何,斯大林派会完成它。”复辟苏联资本主义,由于“斯大林的立场与奥国的陶尔夫斯的立场相似”,[4]建立的是法西斯恐怖统治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不同于西欧资产阶级民主议会制的资本主义。
美国前国务卿杜勒斯早已很清楚:“无论苏联内部资产阶级怎样弱,它是很自然做世界资产阶级的支派,并构成世界帝国主义的传达机。”[50]现在斯大林清洗了先进革命的共产党人,“帝国主义者如今不再需要拿起武器来反对苏联,他们可以通过斯大林主义者达到这个目的。”[51]“也可以使无产阶级的苏联不能长久在资本主义世界里巍然独存。”[52]杜勒斯和平演变的战略据此应运而生。
1989年以斯大林模式建制的东欧各国以及1991年8·19事变中的苏联,正如陈所预言,帝国主义不放一枪一炮,先后如多米诺骨牌般的崩塌了。国内外出现探讨剧变原因的热潮,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就是斯大林违背党内民主的个人集权制,与各部门管理体制之弊端混合一体,且互为因果,恶性循环。现略举几项说明之:在经济上,中央高度集中的行政管理体制的指令性计划代替客观经济规律,必然造成经济僵化与倒退;在民族关系上,以大俄罗斯沙文主义来压制各弱小民族,必导致民族之间激烈冲突;在意识形态领域,推行单一思维控制的个人专制主义,大搞个人迷信,必然引起社会文化、文艺、科学、教育等各部门萎缩。这些病象都不过是陈所预言的根本原因所派生的。
后期人们主要归罪于戈尔巴契夫一人身上。苏共痼疾固然在戈氏执政时导致党制、政制的暴亡,但陈早就预测到根本病因已潜伏在斯大林时期。斯大林以后虽经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等人改革,但都是修修补补,体制原封未动,而病热越来越恶化,至戈氏已病人膏肓,无药可治而终。
有人认为是戈氏改革开放化、民主化的右倾机会主义所引起的后果。但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高放教授在《社会科学研究》1999年第六期发表《苏联的社会主义改革是否必然失败》一文中很有见地谈到苏共败亡缘于斯大林的专政:“如果苏共真是一个强大有正常党内民主的马克思主义政党,那么戈氏转向右倾路线时,早就可以把他罢免掉。可是,从斯大林以来苏共长期扼杀党内民主自由,党政官僚特权集团越来越脱离人民群众,奉行“各个组织服从中央,实行全党服从总书记的错误纪律。”最后结论说:“若从历史的发展全面来看,与其说是戈氏一个人葬送了苏共,毋宁说是苏共吞下斯大林酿制的个人集权制和官僚特权制的苦果和毒果而终于自尽的。”
半世纪前陈发表《我的根本意见》及《给西流的信》阐明无产阶级民主的见解时,受到各方舆论的指责,但他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愤然说我绝对不怕孤立,饮恨而终。但半世纪后,苏东剧变的世界政治大地震终于验证了他晚年民主思想的真正价值,是有高度科学性。故胡适称它是“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上稀有的重要文献。”[53]
注释:
1 2 3 4 5 6 7 8 9 10 11《陈独秀著作选》 任建树、张弦模、吴信忠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3年4月 卷三(以下简称(陈三)) 第555页;第560页;第554页;第287页;第598页;第554页;第554页;第285页;第282页;第557页;第554页
12《马克思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5月 第一卷第272页
13 14 15 16 17 19《陈三》第606页;第180页;第606页;第345页;第605页;第345页;第560页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6月第一版第580-581页
21 22《国际共运研究资料》人民出版社1982年2月 卢森堡专辑增刊第7页 第4辑第45页
23 24 25《陈三》第297页;第553页;第180页。
26《列宁全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10月第二版第33卷第102页。也就是说依靠继承以往的各党派与通过有组织的政党进行民主选举
27《列宁选集》人民出版社1996年1月第三版第3卷第355页
28《先知三部曲》多伊彻着 中央编译出版社 第二卷第11页。
29 30 31 32《陈三》第607页;第326页;第554-555页;第556页。
33 34 35 36 37《卢森堡文集》上册 人民出版社1984年7月第505-506页;第501页;第504页;第505-506页;第504-505页。
38 39 40《列宁全集》第四十二卷第55页;第三十四卷第172-174页;第四十二卷第337页。
41《先知三部曲》第一卷第105页;引自《列宁全集》第十卷第16页。
42《列宁全集》第四卷第97页。
43《先知三部曲》转引第一卷第100页托洛茨基《我们的政治任务》第50页
44《陈三》第555页。
45《列宁全集》第四十三卷第339页。
46《先知三部曲》第二卷第33页,转引《真理报》1922年5月10日《共产国际五年》第373-374页。
47 48 49 50 51 52《陈三》第556页;第129页;第345页;第125页;第344-345页;第340页。陶尔夫斯(1892-1934),奥国基督教社会党领袖。1932-1934年期间曾任奥国总理,于1933年独揽大权,企图建立一个法西斯式的国家,但于希特勒支持的奥国国社党冲突,结果被纳粹党人所杀。
53 《陈独秀最后论文和书信集》,何之瑜编。香港自由中国社出版1948年,《胡适序文》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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