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捷尔任斯基《囚徒日记及书信》
逃亡[1]
教堂的钟楼报了午夜时分。两个流放犯熄了自己小屋里的灯,为了不惊醒房东,偷偷地爬出了窗户,跳到院子里。前面是遥远而危险的道路。他们永远离开了这美好的,却是荒无人迹的、充满死亡与奴役气息的异乡。他们象小偷似地、悄悄地沿着房子走,环视着四周,看附近是否有人在盯着他们。四周静悄悄的,村上的人入睡了,只是偶尔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他们终于来到河边,但立即往后一跳,原来有一个渔夫正在那里撒网:无法偷船。于是只好躲起来,等待时机免得被人发现。
渔夫终于回家去了。逃亡者找到了小船,悄悄地上了船。他们满怀信心:一定能够跑掉。只要他们一想到他们的兄弟们正是在这个村子里受折磨,以后还要受折磨,而且还要挂念他们,等待他们斗争的消息:这两个逃亡者不顾沙皇的监禁,不顾密探们(官方称之为政治流放犯的监视人员)的严厉监视和看守,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当他们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心就痛苦得抽紧了。不过,这个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必须悄然无声地划到湍急而又宽阔的勒拿河对岸去。他们屏住呼吸,满心欢喜,因为他们已经划远了,村庄已经留在后面了,最后,终于完全消失在黑暗中。那时候,快乐的叫声发自逃亡者的心怀,他们已经在监狱中受了两年多的折磨!他们很想互相拥抱,向全世界大声诉说自己的欢畅心情,告诉人们,五分钟以前还是放逐者的他们现在已经自由了。他们感到自己是真正自由了,因为他们已抛开了枷锁,离开了沙皇指定的流放地。
他们起劲地划着。到明天早晨九点钟以前至少要划出十五海里[2]。他们轮流地划。小船沿着平静的河面顺着急流而下,快得象展翅的小鸟,河的两岸是丛山、草原和森林。夜里,在月光下,这一切都仿佛是幻觉和神秘莫测的东西。偶尔岸上某处燃起了篝火,映在水中。逃亡者避开这些河岸,躲进背阴之处,注视着火光的方向,心里暗暗地笑着,那里谁也没有想到该把他们捉住。
但是,狂欢与安全感很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惊恐万状。突然间,他们听到前面有瀑布似的轰鸣声。在深夜的寂静中,这种轰鸣声传得很远,在山里发出回声,仿佛那里有个巨人在发怒。但要仔细揣摩并决定是否能同它作斗争,以及如何进行斗争是根本不可能的。逃亡者开始慌乱起来,因为他们不熟悉河道。他们很快把船停了下来,迅速地靠了岸,以便及时逃避危险。轰鸣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隆隆声。渐渐地听清楚了,这是两股自然力量的斗争:出现了一座大的岛屿,它的左边,一些大块的岩石耸立在河中间,波浪撞击着岩石,发出了巨大的隆隆声。
逃亡者躲过了这一危险,向右转弯,舒坦地松了一口气。岛屿是过去了,前面又出现了轰鸣声与喧哗声。流水可能会使小船冲过岩石而下,那里看得见一座磨坊,从河身到岛屿处有一个坝,水声通过河坝,时断时续地发出轰鸣声,形成了瀑布。逃亡者及时把船停在岸边。现在怎么办?前面是磨坊、岩石砌成的河坝和深渊,左面是悬崖峭壁的大岛,而那后面又是岩石。看来,磨坊里人们睡了,幸好没有狗,只有马受了惊嘶鸣起来,疾驰着离开河岸。一个逃亡者去侦察情况,看能不能沿着河岸把船拖过磨坊;另一个留在船上。侦察没有结果,他们只好往回走,逆流而上,在岩石之间找通道。深夜,漆黑一片,在如此湍急的河流中很难侥幸地找到通道,何况月亮已躲进了乌云,黎明前的晨雾已经升起,遮住了河流。他们费了很多周折,总算把船拖进树丛,拖到了岛的对面。接着他们又一次次地拖着潮湿的船身,竭尽全力,拖两三步就停一停。最后精疲力尽了,才把船推到岛对面的河里。逃亡者重新上了船,让船顺流而行,借以休息片刻。凌晨十分寒冷,他们穿上了冬大衣,并为克服了这个困难而感到满意。很快,天几乎大亮了,水流把他们越送越远。在阴沉的浓雾之中,他们默默地、匆忙地划着桨。除了船旁边的不大的一条水痕之外,什么也无法看清。整个世界被浓雾遮住了。他们在漫无边际的空间航行,甚至都没有感到小船是以多快的速度在前进的。不管用多大的劲划船,还是冻得要命。两岸、天空、河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偶尔一阵风在浓密的雾幕中吹透一个缺口,才能在一刹那间显出晴朗的天空、森林和山脉。
已经六点钟了,雾还没有消散。突然,啊!——可怕!发生了一桩可怕的事情:听到了折裂声,喊叫声。一切都完了……完了!不!逃亡者不经过斗争决不会交出自己的生命!……原来在途中他们又碰到了一个岛屿,还有一棵树,树枝叉开低低地垂到水面上,挡住了路。他们没有发现这个情况,疾驰着的小船猛地撞上了粗大的树枝。划桨的那位逃亡者[3]还没有来得及喊一声,就一下子掉到水里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露出水面的树枝,浮到了水面上,但是,湿透了的沉重的冬季棉大衣拖他下沉,细树枝折断了,他又抓住了另外一根,但这一根也未能支撑住他。他知道,靠他自己的力量是无法爬出水面了,可是小船已经没有了。这时另一位逃亡者及时跳到了树桩上,终于帮助同志从水里爬了出来。这真伤脑筋,在荒无人烟的岛屿上,遭到了倾覆,失去了一切,而且又靠近流放地,他们又重新感到自己是被囚禁者了。但是,不,逃亡者决不屈服!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理解,两人想的是一样的:自由或死亡,决不回头,坚持到最后!
可是,怎么办呢?河那边是一条路,人们在走动,听得到人声和车轮的轧轧声。人们甚至很快就可以看清楚他们。雾还在升起,天空布满零星的云彩。人们可能从那个村庄走出来,可能认出……“我们做个木筏,渡过这条河,然后步行,在村上偷一条船,再从水上前进。”但这只是幻想。木筏怎么做?用什么做?没有别的出路,只好求援,如果人们想抓他们……那么,到时候跑到山里和大森林里去……
他们就这样商量定了:自己的举止应当如何,以及如何回答盘问。他们中身上没有湿透的那一位去放哨,注意看岸上是否有什么人;而在河里洗过澡的那一位就去燃起篝火,脱下衣服,围着火跳来跳去取暖,一边烤着衣服,最后他终于暖和起来了,衣服也烤干了。这时最近村子里的农民坐船到岛上来了,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胸前挂着沙皇之鹰的小金牌,他们把遭到覆没的船运到岸上。为此,逃亡者给了他们五个卢布。农民立即对逃亡者满怀敬意,那两位却站在岸上,忧郁地望着水中。
——我们的钱和东西都淹没了,只剩下了六十卢布零钱,其它的几百卢布都沉到河底了。我们怎么继续往前走呢?怎么办?怎么办?
——请放心,无论如何能对付过去。——农民开始安慰他们,并且开始细问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他们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们表示同情(由于五个卢布),并准备给予帮助(当然,指望得到更多的报酬)。
逃亡者没有马上回答,他们面色忧伤地在岸边踱来踱去。
——很快就会有马车吗?
——马上就来。
——我是某城一个商人的儿子,——其中之一终于开口了——这是伙计。我们到日加洛沃去,准备在那里换乘轮船到雅库茨克。我们是到那里去买象牙。结果突然……
——不要这么难受,——农民又开始安慰他们了——好在上帝会拯救你们的(商人们虔诚地画十字以祈祷)我们用马车把你们送到甲地,你们就可以在那里打电报回家要钱了。
——啊!这是一个好主意!——两人叫了起来,但立刻又沉默了。他们在集中思考、寻找摆脱当前处境的办法。怎样才能巧妙地摆脱呢?他们沉思着,开始沿岸边踱步,并不注意农民说些什么。
村子里来了一辆大车,逃亡者告别了农民。那些人甚至想都没想到,如果他们猜透这些“商人”,向他们要证件的话,能多赚好多钱呢!“商人们”上了马车,当赶车人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相视而笑了。不能希望比这更幸运的出路了。他们去的正好是要去的那个方向,不过代替小船的是马车。
就这样走了十俄里,到了一个村庄。一群农民在那里迎他们,因为他们听说了遇难商人的消息,认出了他们。乡文书立即告诉他们,在村子附近从河里捞起了部分物品,如果他们愿意,只要在村上等几天,就可以在农民们的帮助下找到钱。不过,农民们的贪婪使逃亡者摆脱了新的麻烦。农民开始证明,现在河水很脏,水流很急,不可能找到钱,最好是商人们留下地址,由农民中哪一位全权负责进行找钱的工作,他们找到后会如数把钱汇给商人们的。目前,商人们可以打电报回家要钱。商人们为这个建议感到高兴,写了委托书,为找到的物品付了三个卢布。农夫们也很高兴,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喝酒了。不过,还得躲避一下打电报这件事。
——你们知道,在我们目前的处境下,关于要钱的事要仔细斟酌才能写,——商人开始说——不知道父亲是否会相信我们所遭到的不幸。他可能会说:他们是大吃大喝花掉了,打牌赌输了,随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不给他们寄钱!不过,可怜的妈妈知道了我们遭到覆没的事以后会怎么样呢?
商人在激动中画了一个十字。
——千万别这么想啊!——他叹了一口气,人群中也有人和他一起叹了口气。
不,没有别的出路,马上就要回家,而且不能走公路,要走乡间土道,以便缩短路程,到达通往故乡某城方向去的那个最近的火车站。
人们把他们带进了小屋。茶炊在炉上滚开着,女主人把奶渣饼放到桌上,小屋里挤满了好奇的男男女女,他们互相之间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商人们沉默着,想着自己的事情,喝着茶,只不过偶尔嘟哝些什么来作为对别人的回答,或者就叹气。最后有一个农民下决心说话了,他说他有五磅象牙,请商人买下来,还说是贱卖了。
农夫啊!你们这些傻瓜啊!难道有象这些坐在你们面前这样疲惫不堪的商人吗?哎哟!笨蛋啊!你们猜不透啊!这正是那些要逮捕、要捆绑的人,你们当中不止一个人可以为他们的脑袋得奖。
最后,商人们走了,答应过一至两周带钱来收购象牙。他们日夜不停地穿过大森林——处女林,马车夫给他们讲了许多躲在这个大森林里的强盗和流浪汉的故事,讲了许多逃亡的苦役犯人和流放犯人的故事,讲了怎样追捕这些犯人的故事。听着这些故事,仿佛这个黑暗的、神奇的、永远喧哗的大森林活了,仿佛突然从那些树后出现了被杀害而未被埋葬者的影子,出现了死于饥饿的人影;在临终时诅咒母亲生他们出世的那个日子的那些人影;那些迷了路而陷入绝境的人的影子。又仿佛路边闪过了一个强盗的影子,那是在守候过路的商人的;那里又出现了一个被追逐的苦役犯人,象一只野兽,竭尽最后的力量在奔跑,想躲进浓密的丛林之中;但是,毫无用处,子弹打中了他,他倒在血泊之中……
商人们越走越远,思索着一个人的奇遇,思索着无边无际、生机勃勃的大森林的奥秘。不久以前,他们这些囚犯被土兵们包围着,严厉地监视着,被赶到离故乡几千俄里的遥远遥远的地方,赶到了天涯海角,赶到了亚洲,到了最远的北方。可是现在他们自由了,由大森林往回走,欣赏着布满繁星的天空,天空在向他们微笑,预示着胜利。
大森林依旧喧闹着,不停地喧闹着……
马车夫和马车是每隔六至十小时换一次。逃亡者飞快地向前赶路,离预定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一个关于他们的完整的惊人的传说已经形成,象一块小面团似地发起酵来。马车夫每到一个村庄,马上就当着他们的面,向新的马车夫讲述他们复杂的奇遇,而且还添油加醋。商人们听着,忧伤地叹着气,可是到了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就快活地笑了。真的,是得承认,他们的运气好得不得了!大森林快要走完了,到庄上只剩下二十俄里。西伯利亚的耐劳的马带着他们已经不停息地奔驰了八十俄里。突然,迎面来了一辆带篷马车,它的铃声老远就听见了。这是某一个沙皇的仆从坐着三驾马车在神气活现地疾驰。商人们忽然感到难忍地瞌睡,他们就钻进了不大的四轮马车,盖上了大衣。这是县警察局长和乡长出来巡路,他们过去了。可是商人们躺着,埋怨着,在马车上很难入睡——颠簸得厉害。
将近傍晚时,他们走出了大森林。在大森林外面马上就出现了村庄。马感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跑得更快了。商人们开始不安起来,不知他们能不能立刻找到强壮的马。忽然,他们注意到,路上聚集了许多光着头没有戴帽子的农民,一位白发老人跪在前面。原来他们把商人当作沙皇的官员了。但是,过了几分钟,误会消除以后,整个场面就迅速改变了。农夫们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再也看不到他们在统治者面前的那种卑躬屈膝和顺从的痕迹。
——你们是些什么人?
——站住!
他们抓住了马笼头,马车停住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了这辆马车。农夫们是在酒后。他们和村长一起喝酒花掉了他们大伙的钱,以为这是长官来了,就集合起来请求宽恕。既然这不是长官,那又是些什么人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的?
——强盗,滚开!你们竟敢把我们这些从某城来的商人拦在路上?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会给点厉害你们看看的!滚开!车夫,走吧!你要明白,这是批酒鬼,用鞭子把他们赶走!
商人们尽管两腿直打哆嗦,但仍然威胁地喊着。“难道农夫们已经知道了吗?——他们想。——不,不可能!那就是说有可能得救!”不过,逃亡者们哪!可不能失去冷静的态度啊!马车夫脸色苍白,放下了缰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要通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是想也别想。喝醉酒的村长还是纠缠不休: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干什么的?
开始互相对骂了。两个商人只有一张身分证。最后,他们把它出示给村长,其中之一则掏出了一张纸,开始大声地念着每一个字,给总督写控诉,说竟然有人胆敢把总督大人非常熟悉的他们二人给拦在路上,当作犯人,纠缠不清,说,看来,为了得到伏特加酒,胸前挂着金牌的部下对他总督大人也会胡作非为的。最后,这个商人要求一些农民作为村长无理取闹的证明人签字。农夫们害怕了,就逃之夭夭了。而村长则开始表白自己,并邀请他们去他家作客。
——请到寒舍作客。
他马上答应立即给一辆大车,只是要求商人们不要生气。
——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商人们赞赏地接受了邀请。
但是,新的麻烦在等待着他们。原来县警察局长马上就要回来,并在这里留下,他可能正好把他们拘捕起来。但是,进屋来的村长救了他们。
看到了村长,商人重新装出很恼火的样子。
——你怎么敢把我们拦住,还要看我们这些诚实商人的证件,就象向强盗要证件似的!我们不能原谅你这一点。——他们又重新向他发起攻击。
发怒的、受委屈的商人们一分钟也不愿意在这样一个骗子、醉汉、二流子的家里呆下去。他们吩咐把东西放回车上,自己去找个人家租辆马车以后立即离开这个村子。
这是逃亡者的最后一次遇险,他们不得不假装成怒容满面的老爷。后来,当记起他们一生中有那么一次怎样当上了老爷的时候,他们开心地笑了。毫无疑问,人民一定会原谅他们,而他们老爷式的傲慢也不会被看作是罪过的。
后来,他们幸运地通过了布里亚特草原,几天以后,他们已经坐在火车上到他们渴望的地方去了。全程共花了十七天,而沙皇的小暴君们送他们去流放的时候走了四个月。
[1] 1902年6月12日捷尔任斯基同另一个流放犯一起从勒拿河沿岸的韦尔霍连斯克逃跑,潜逃国外。捷尔任斯基在那里写下了这次逃亡的惊险情况。该文于1902年《红旗报》第一号第一次发表(用波兰文)。
[2] 在沙皇俄国1海里等于七点五公里。
[3] 这就是捷尔任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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