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革命回忆录《黑面包干》之德国革命见闻录

给同志们和弟兄们



  十一月十一日,头两列直达货车载着苏维埃政府支援德国人的面包开出去了。在亚历山大火车站(现白俄罗斯火车站)的货站上,更多的军用列车正在上货。除了面粉以外,同时还在装一袋袋的黑面包干。
  直达货车上,还有苏维埃俄罗斯劳动人民各代表团。我也是一个代表团里的代表,我的使命是代表俄国青年团去祝贺德国青年工人。我的伙伴们都羡慕我,但是,也并不过份地羡慕,因为他们相信,迟早都会到柏林去:去为建立自由的社会主义的德国而进行斗争。
  这一来,许多人现在都学起德语来了。中国式城墙下的旧书贩,几天之内就卖完了全部的德语自修课本。那些日子里,我傍晚一走进团委办公室,就会看见一个身体瘦削、额发蓬乱的小伙子,他把一支步枪夹在膝间,死啃德语句子,而那些句子一个比一个更加荒唐可笑,有些象马尔哥编的自修课本里那些著名的对话一样:“孩子们,隔壁屋子里是什么声音呀?”——“那是我们的叔叔在吃干酪。”
  我也要补习德语,于是决定去找那一位同情孟什维克的太太教我,从前我和母亲一起被流放到叶卡捷琳堡的时候,我曾经向她学过德语。她听完了我的话,挖苦地说:
  “其实,你又何必要读什么德语呢?你所需要说的话,现在都已经很会说了嘛。”
  于是,她用特别粗硬的俄国口音念了几个句子:“Wer ist Kautsky?”——“Kautsky ist Renegat.”——“Und wer ist der echte Marxist?”——“Lenin ist der echte Marxist;”[1]
  (列宁所写的《无产阶级革命与叛徒考茨基》,那时候还没有出版,但是《真理报》上已经发表过他一篇同一题目的文章,他在这篇文章里管考茨基叫叛徒和奴才,指出他背叛了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要了解这位同情孟什维克的太太的愤懑心情,我们必须要知道俄国的孟什维克是多么敬重考茨基这位第二国际的“罗马教皇”。)
  不用说,我补习德语没有成功,结果只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十一月十三日,第六届全俄中央执行委总会在“大都会”饭店召开第一次会议。会议上通过了废除布列斯特和约的决议。
  在大会开幕之前,已经可以觉出所有到会的人都满怀着庄严和激昂的热情。人们都目光炯炯,笑容满面,大家见面时都亲热地紧紧握手,低声谈话。
  自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凭着他那政治上的大无畏精神,主张不惜任何代价和德意志帝国缔结和约以后,到现在还没有满一年。资产阶级的刊物,都为了这件事诬蔑他。那些所谓“左派”,都疯狂地叫嚣:“宁可在兵力悬殊的战争中把自己毁灭了,也不愿向吸血鬼屈辱地求和,用这样的代价生存下去。”然而,一切都不能够摇动列宁稳定和坚决的主张:当战斗只是对敌人有利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应战的。我们要争取暂息的时机,要养精蓄锐。我们放弃了一些地方,这样就可以赢得时间,要知道,时间是有利于我们的。
  现在,历史清楚地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领袖完全是英明的!德意志帝国崩溃了,昨天皇家的旗帜还悬挂在莫斯科金钱胡同德国大使馆的屋顶上,现在红旗已经在那上面飘扬了。在俄国的德国战俘成立了德国工人士兵苏维埃,这面红旗是他们升起的。
  在非常寂静、但是极度紧张的气氛中,只听见斯维尔德洛夫宣读决议道:

  “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现在庄严地宣布:一九一八年三月三日和德国政府在布列斯特签订的和约完全失效了。布列斯特和约……包括全部的条款,一律宣布废除。
  “……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通过德国和前奥匈帝国的工人士兵苏维埃,向两国兄弟般的人民提议,应当立即采取措施,来解决一切与废除布列斯特和约有关的问题。只有某一些原则可以作为各民族间真正和平的基础,而这些原则已经由十月革命宣布了,它们是符合各国与各民族劳动人民间的友好关系的……俄国、德国和奥匈各国建立在这些基础上的关系,不仅仅是和平的关系而已。这样,各民族劳动群众就可以团结起来,进行斗争,在军国主义、帝国主义和经济奴役制度的废墟上把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和巩固起来。”

  那些日子里,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常常可以遇见一些从前被俘获、现在释放后将回国去的德奥兵士。他们老是被一群友好的群众包围着。每个人都竭力向他们解释俄国革命的意义。有些人解释时这样说:“你,老兄,赶走资本家吧,听布尔什维克的话吧。布尔什维克好。孟什维克不好。孟什维克比布尔什维克,就象跳蚤比鹰一样。”还有些人说起来连比带做。“列宁——喏!”一个义务宣传家说,面把整个身子挺直,尽量地把一只手举髙。“可是谢德曼和考茨基——喏!”说到这里,他把腰哈下来,把一只手放低了,差点儿没有触到地面。
  德国兵士们露出胆怯的神情,不好意思地听着,后来,他们活跃起来了,开始谈话了,企图向四周的人解释什么,彼此扯下肩章,象孩子般笑着,把红星别在皇军的帽徽上,因为我们的红军战士们都很髙兴地把红星送给他们。
  布列斯特和约在全俄中央执行委只会召开的这次大会上被废除了,斯维尔德洛夫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发言。
  “请允许我报告,”他喜洋洋地说,“我僭使了一部分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权力,也就是根据第六届苏维埃代表大会明白表示的意思,送了五十车粮食到德国去。我完全相信,你们不会为了这件事怪我的。”
  “再送几车去,”大伙儿在位子上叫喊起来,会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过了几天,在十一月的一个阴暗的早晨,下一列直达运粮车从亚历山大车站向西开出。列车的十四节车上装的是面粉,一节车上装的是面包干。这一节车上钉了一幅红布,布上用俄文和德文题着这些字:“给德国工人同志们和弟兄们——莫斯科无产阶级赠。”
  列车后面挂了一节客车,这节车还在车站上就被人题了一个名字,叫“诺亚的方舟”[2]。车上什么样儿的人都有:有红军警卫队,有莫斯科工人代表,有回国去的德、奥、捷、匈的共产党员,有决心要通过德国去西线,到盟国军队中进行宣传工作的法国、英国和美国的同志们。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身体瘦削、眼睛很大的女人——这女人可能是英国人,也可能是在英国住了多年的德国人。她跟她丈夫一起,丈夫彼特罗夫从前是一个流亡政治犯,我们开玩笑,管他叫“彼特罗夫太太的丈夫”。这个个子矮小的女人,心粗胆大。她什么都不怕,从英国来到了布尔什维克俄国,常常当着几千人演讲,在军事训练班学习,拿着步枪打白匪和捷克斯洛伐克人。在任何环境里,甚至是在天气冷得牙齿打战的时候,这位身休很弱的女人每天早晨都在深齐腰部的冰水里洗澡。
  一路上,我们唱《斯金卡·拉辛》[3],唱《卡尔曼纽拉歌》[4],唱民谣《约翰大麦粒》[5],唱德国一八四八年革命时代的歌曲:有的是关于情妇(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的情妇洛里雅·蒙泰斯)的,有的是关于断头台的,有的是关于世界共和国的。还有一些人表演独唱。按照英国工人的习惯(这是娇小的彼特罗娃教我们的),我们等每个人唱完以后,就一起叫喊道:“天呀,歌曲多么坏呀!天呀,唱得多么糟呀!”
  但是,我们只是外表高兴,实际上都在替德国的命运担心,忧虑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娱乐而有所减轻。新成立的德国政府(所谓“人民委员会”)的首脑社会民主党人弗里德利赫·艾伯特[6]禁止工人武装。参加了艾伯特政府的独立社会民主党领袖哈塞,还罗罗嗦嗦地说:“等时机成熟了以后,不必经过动荡的局势,就可以在德国实现社会主义。”在十一月革命的前夕,菲利普“·谢德曼曾经强迫苏俄的外交代表团从德国撤退,现在艾伯特政府更拒絶让这个代表团回到柏林。

  在出发后的第三天,我们的军用列车驶过了斯摩棱斯克。在离开奥尔沙还有几小站路的地方,我们看见了一个可怕的情景:―些衣服褴褛、筋疲力尽的人,背着背囊和口袋,好象一条蜿蜒不绝的黑色带子,沿着铁路线,由西而东,朝我们这面走过来。他们疲乏地拖着脚步,瑟缩地把手藏在袖子里,他们的脸都是乌黑的。他们当中,不时有人倒下来,就那样躺在雪地里不再起来了。有时候,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传来了疯人的狂笑。当我们的军用列车开到他们旁边的时候,他们都向我们伸出了手,求我们给一些面包。
  这些都是从德奥的集中营里回来的俄国战俘。革命爆发后,集中营的门被打开了,战俘被释放了,可以自由地走了。于是,他们就成千上万的人沿途跋涉,向俄国行进,只想能够回到家乡。
  在最近的一个小站旁边,燃着几堆篝火。一些战俘在篝火周围坐着或者躺着。更多的人不断地走了过来。他们脱下了身上的破烂衣服,直接把虱子抖在火里,然后就在火边躺下了。这里车站的铁道上停满了火车,车上贴着德文的字帖儿,有些字帖儿上写着“德国军官用车”,有些写着“德国士兵用车”。
  傍晚,很迟的时候,我们的军用列车到了奥尔沙。车长去找地方当局,为的是要请示下一步应当怎样办。他去了很久,大约二小时,然后气忿忿、恶狠狠地回来了。
  “居然有这种事情,”他说。“德国人不收我们的粮食。他们拒绝了。”
  “怎么会呢?这是不可能的!”
  他告诉我们,再过去几条铁道的地方,正停着好几列装载着粮食的军用列车,它们都是头几批开往德国去的。列车驶抵威尔日包洛沃以后,我们的代表就到科夫诺的德国士兵苏维埃去了。
  “可惜这个苏维埃象一只红萝卜,”他说,“外面是红的,可是里面是白的。它里面有士兵,可是也有军官老爷。我们的代表找到了他们以后,他们迟疑了一会儿,后来说什么没有接到指示,所以不能放粮食过去。第二天,他们派一个传令兵送来了一份公文,说:‘把你们布尔什维克的粮食运回去吧,我们不需要它们。’于是,我们的代表只好回到了奥尔沙。”
  大伙儿在焦急和期待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们的代表去打听消息。他们很快就回来了,都气炸了。
  “喏,你们请看看!”他们激动地大声说,一面递过来一份斯摩棱斯克出的《明星报》。
  《明星报》上,发表了一段在莫斯科的德国工人士兵苏维埃主席和参加了德国政府的独立社会民主党人雨果·哈塞在直通电话里的谈话:
  “请将以下的话通知俄国政府,”哈塞声明。“有关提议运送面粉的问题,内阁派我代表德国人民政府向俄国政府表示深切的感谢。我们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居民现在是多么迫切地需要粮食,因此我们更加珍惜这种牺牲的精神。幸而,由于向威尔逊总统提出了要求,我们现在已经可以获得从海外运来的粮食了。因此,为了俄国百姓的利益设想,我们可以暂缓接受俄国政府非常慷慨和令人感谢的提议……”
  “这样看来,是他们出卖了德国革命,这些流氓,”我们的一个代表说。
  “还叽叽喳喳,说什么这是为了俄国人民,这些坏蛋,”另一个人应声说。“德国将军把所有的白杨树上都吊满了俄国人的时候,这些家伙不是坐在国会里面吗?”
  就在那同一份报上,还刊载了外交人民委员齐采林对哈塞的声明作出的答复:
  “俄国革命的工人,为了热烈地祝贺德国革命,曾经首批运送两列车面粉给德国工人,准备以后陆续运送。但是,德国政府现在推涹,说威尔逊总统已经答应把粮食运送给德国,竟然拒绝接受俄国工人送去的面粉……俄国工农政府认为:国际工人的团结,乃是劳动人民和工人政府的真正力量(这种力量一定会战胜金元的力量,获得最后的胜利),它正期待着工人的德国不久会发挥它的革命力量,它并且信守以前所作出的庄严的宣言:俄国革命的人民群众,将尽一切力量与方法,支持德国的革命的劳动大众。”

  我们这些乘着直达运粮列车来到奥尔沙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德国、匈牙利和奥国的同志们,都背起了行囊,决定继续向前跋涉。其余的人等待莫斯科的指示。
  莫斯科方面暂时保持缄默。那天将近黄昏的时候,我和一个叫玛沙·诺维科娃的莫斯科女工决定下车往车站上去,到女厕所里去洗一洗险,换一套衣服。我们的军用列车,停在离仓库不远的第六道铁轨上。我们必须在那些挤塞在站上的列车底下钻出钻进。
  最后,当我们好容易走到车站的房子那里,一列从东面开来的火车驶进了站,军服上仍旧钉有肩章的德国军官和兵士纷纷下车。他们完全不象那些从俄国回来的战俘。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一队由反革命军官指挥的占领军,他们奉了兴登堡的命令,现在正调往波罗的海海岸,去编组白党的军队。
  我们当时也不明白这情形,就走到女厕所里去,在那里收拾好了,刚打算回到我们的军用列车上,这时候车站上的房子被强烈的爆炸震动。传来了叫喊声,射击声,德国人的咒骂声。我们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一直等到闹声稍微平息了一些,我们才敢走出去。车站上没有别的人,尽是德国兵。我们好容易悄悄地溜到站台上,但是,当我们走近第六道铁轨的时候,我们的火车已经不见了,仓库只剩下了一个快烧完的屋架。
  突然,我们看见几个德国兵向我们走过来。“到我这儿来,库娘![7],”他们叫喊,“可爱的库娘!”
  我们吓得赶快躲开他们。玛沙跑得比我快,我落在后面,恐怖得忘了一切,在火车中间乱窜了好半天。
  天色黑下来了,我完全陷入绝望。往哪儿去是好呢?我们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一个人怎么到柏林呢?我必须到达那里,必须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可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一个声音很熟的人在唤我。他是库尔特,是我们军用列车上的一位德国同志,这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到铁轨上来了。我含着泪向他扑过去,问我们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儿发生了一件严重的挑衅事件,”库尔特说。
  原来,刚开到的那列车上的德同军官企图夺取我们载有粮食的火车,打算把它们开到波罗的海沿岸去。于是他们袭击了我们。由于双方力量悬殊,我们的人不得不撤走。他们一面开枪掩护,一面向斯摩棱斯克方向退去。
  “我不知道该把你怎样办,”库尔特说。“我和我的伙伴们现在要往德国去。”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他想了一想,然后叹了一口气说:
  “现在也只好这样了!咱们走吧!”




[1] 德语:“考茨基是什么人?”“考茨基是一个叛徒”“那末,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列宁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作者注。

[2] 据《圣经》上说:世界大洪水时,诺亚曾乘方舟避水,舟上载有各种动物。见《旧约》《创世纪》。

[3] 斯捷潘·拉辛是俄国十七世纪农民革命领袖。在这首歌里,斯金卡是斯·捷潘较亲密的称呼。

[4] 法国第一次革命时代的人民革命歌曲。

[5] 美国民谣。美国俗语称啤酒为“约翰大麦粒”。

[6] 弗里德利赫·艾伯特(1874—1925),德国社会民主党右派机会主义首领之一。

[7] 德国兵把俄文的“姑娘”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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