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尤里斯·伊文思的长征——与记者谈话录(1979)
第四章 致敬及其他冒险计划
“画家和音乐家对我的影响一直比电影工作者大”伊文思说,“然而,有两个人对我很重要,就是凡尔托夫[1]和弗莱厄[2]。鲁特曼也是,因为我们是曾经受同一思潮影啊的。换句话说,我有幸遇到了先驱们。”
——这个凡尔托夫是怎样一个人?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想,这个人一定能说到做到。他有一张备受攻击而要证明自己是对的那种坚毅而果断的脸。这个人比我更精细,更鲜明。性格内向,待人不热情。他确实因为爱森斯坦[3]和普多夫金这样的大才子而受苦了。很少有人追随他。后来在斯大林时代,他又是受苦,没有工作。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他的兄弟鲍里斯·考夫曼我后来又见过,他同让·维果[4]一起干过,后来到好莱坞当摄影。
凡尔托夫的表现手法是正统的纪录片手法,同新闻片相近,离故事片远。一九三○年,我在法兰克福遇见他时,认真地听取了他的意见。我的想法和他一样,认为电影确实是一种斗争手段。但是我们在一个问题上有分歧:是不是可以搞复原补拍和组织拍摄?我认为在某些情况下,在十分忠实于实况的前提下,是可以的。而他反对这样做。
凡尔托夫那个时候,还谈不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在革命艺术的具体环境中工作,当时苏联人还没有说:“资产阶级的天花板上有金子,我们也可以有”。后来,在他们的思想里,洛可可风格[5]占上风,而不是马雅可夫斯基了。但是,今天我感到凡尔托夫太拘泥,然而对于人们没有进一步深入研究他的作品,我也感到惊。
一九三〇年,我把《雨》拿到莫斯科放映的时候,凡尔托夫这样的正统派批评了影片的审美观(我南下到敖德萨、第比利斯,人们的评价就逐渐不涉及政治方面了)。苏联工人的反应对我是一个促进,使我搞出《博里纳奇》。难道一个工人有钱从巴黎到阿姆斯特丹去吗?他们看了《桥》就这样说。我笑了。但是随着他们的问题,我慢慢地体会到,艺术家同观众对话是何等重要,你不仅可以使观众思考问题,而且可以使他们行动起来。
——我们再来谈谈复原补拍这个问题。总不能说复原补拍就是真实情况吧?
——难道只有即时,实地才是真实性的唯一保证?我们是否能够参与,并且把事实的结果表现出来呢?五十年来老是提这个问题,我已经厌倦了。
后来在苏联复原补拍搞得过多,这是出于懒惰。但是在拍《博里纳奇》的时候,我们要补拍示威游行的场面,我和斯托尔克是这样想的:为了把真实情况表现得更深刻,我们有权这样做。如果知道是什么对象,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有权这样做。这不是原来情况的重复,工人自己做导演,他们明自我们为什么要表现他们的示威游行,为什么拍电影。实践证明理论是正确的。他们把补拍当作真事来做,于是拍电影的示威游行变成了真正的示威游行。所以我不同意凡尔托夫的意见,他对我说:“你欺骗观众,你应该告诉观众你是怎样拍的。”
一九三五年,他给我看《献给列宁的三支歌》。这不是他的正宗作品,很有诗意。我向他指出有复原补拍的,我们都笑了。他对我说:“是有的,但是这是主题需要。”
搞复原补拍要有勇气,要细心,要有分寸。《愚公》里没有复原补拍,因为人们会不理解,而我们要求的是自然。我们拍得很从容,我们可以一连三个星期天到请我们吃饭的人的家里,而一点满意的东西也没有拍成。我们说:“下星期天再来。”最后拍成了,人们没有看摄影机,也不受话筒的影响。
拍《电气化和土地》的时候,有好几个镜头,我让农民比尔重复了几次。因为我慢慢地同这一家人熟悉了,成了他们的朋友,所以能这样要求他。干我们这一行,要善于接触人,也要知道人的心理。
——在你看来,虚构能补充真实?
——是的,是具有真实力量的补充。正如纪录片或纪录片手法能加强故事片一样,好比是输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因为穷不得不采取这个办法。今天,美国人很得利用真实场面加强虚构的情节。我指的是科波拉[6]和斯科尔塞斯。这同观众的气质,同电视中和周围环境中的暴力行为的影响有关联。
但是,如果没有激烈的政治生活,怎么能够再把你托起来,使你在锻炼你成长的浪潮顶峰工作,然后又回到海滩上?没有它,怎么能拍故事片和复原补拍纪录片?
在法国,一个电影工作者应该考虑,左派为什么失败。要拍纪录片,就得什么地方在燃烧,就到什么地方去拍。但是这里没有找到适当的斗争方式。
——你为什么总是用斗争,暴力这样字眼?
——摄影机往往是一种武器,它可以进攻。它不是一个消极的工具,也不是一个面向世界的窗。影片也是一种直接的武器(这是它生命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作为历史文献)
我用“进攻”这个词,因为我喜欢行动。你可以说我“同现实订约会”……而我,我害怕现实,要制服它。它有它自己的视听表现方式:不存在一个人和一棵树,只有“这个”人和“这棵”树。对它们就得征服。
——你同革命者凡尔托夫更接近,还是同用组织拍摄搞纪录片的弗莱厄蒂更接近?
——我同凡尔托夫曾经有很多接触,但始终是在为了共同的理想而斗争的方面。和鲍勃·弗莱厄蒂的关系就不同了。当时,我很可能不同他一起工作,但是我喜欢他富有人情味,为人直率这一面。
我在一个地方看到“尤里斯·伊文思使纪录影片荣获贵族证书”[7]的说法。但是让纪录影片获得贵族证书,这需要时间,这是长期的奋斗,这场奋斗是同别人一起共同进行的,首先是鲍勃·弗莱厄蒂开始的。我记不清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了《纳努克》[8],大概在一九二六年或一九二七年,但是我记得,是它使我对纪录影片信心百倍。
我是一九三六年在纽约见他的。我们立刻就感到有共同语言。他是爱尔兰人,为人慷慨,象狡猾的农民一样地狡猾。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头浓密的白发。他的片的气势就象这个人的体魄。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故事家之一。而我自己一点记性也没有,所以特别喜欢能讲故事说趣闻的人。鲍勃·弗莱厄蒂能够抓住事物的最细微的枝节,他的写作也是令人赞叹的。
我是在纽约他的家里见到他的,这是一幢凡尔蒙式的房子,同他的身材很配,窗子宽大,象宽银幕一样,还有一头白毛大狗,一个大壁炉。我喜欢好东西,他给我尝爱尔兰威土忌酒(后来它就成为纪录片工作者的国际饮料)。他还带我上探险家俱乐部。他对我说:“你探社会现实之险嘛。”
我们谈了我们的不同之处,但是我们有共同的兴趣,同样关心人们的劳动,同样关心姿势的美。我们认为应该同我们拍摄的对象十分接近,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的哲学是,如果按原始的方式生活,人类有很优良的品质,随着文明的发展,优点就消失了。而我则相信技术的发展,相信生活条件的改善,相信创造发明。棚屋里有电灯,爱斯基摩人的冰屋里有半导体收音机,这能方便生活,方便工作。重要的是要知道灯是谁拿来的,有什么目的。我曾经怀疑,鲍勃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拍摄反对进步的影片。后来,我回到欧洲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是埃莱娜·冯·登根为他剪辑过几部影片,其中有《路易斯安那州的故事》。剪辑的时候,他的节奏同我不一样,他干得很慢。他要化几周功夫重看全部素材,而我只看两三遍就够了。
——除了凡尔托夫和弗莱厄蒂,你认识和看重哪些纪录片工作者?
——我们谈谈格里尔森,这个人我很熟悉。我对他谈不上有真正的友情,但是很钦佩他。因为他为了别人能工作而牺牲了自己。他拍的影片不多,但是三十年代他在邮政总局组织了一个摄制组,多亏他,纪录片工作者才第一次能够靠自己的工作过日子。
我从来没有提到格里尔森对我有什么影响,更确切地说,情况正相反。有人谈起英国的纪录片工作者,说他们还没有学到家,还是社会民主党……。我还记得他蓄着小胡子的样子,一个精明的苏格兰人。他以福音传道师的精神进行异乎寻常的奋斗,他喜欢这样干。他说:尤里斯是浪漫派。这说明他不太懂。不过,要是没有他,没有他争取得来的条件,当时搞纪录片无论如何要困难多了。
“文献片”这个很丑的名称是格里尔森的创造。它有许多坏处,因为它使人联想起气味难闻的文件和图书馆里发黄的纸片。“新闻片”这个名称就更明确,更清楚。“故事片”这个名称也不美。再说今天已经弄不清界限究竞在哪里。
现在有让·鲁什,他已经很有名气了。他还有教育家的才能,我听到许多青年谈到他。还有我的朋友克里斯·马克尔[9],他是当代最伟大的纪录片工作者之一。他同我不一样,他擅长文字和声音。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我们可以相互依赖,我遇到困难就去找他。他曾经花两天功夫写出《在瓦尔帕来索》的解说词,帮了我的忙。
——你一向说你是无声电影之子。你是怎样接触声音的?
——在同期录音刚发明的时候,我没有马上理解它的作用,所以仍旧以视觉为主。我想这也是同荷兰有关系的(例如我们没有歌唱家)。我当时想,多了一个手段,但是要小心,因为它象话筒一样,是一个偷懒的办法。不要以为现实可以因此而探索得更好。我们应该有一个计划,前前后后都有一个考虑。在保加利亚(1947年),我曾经设法让对象说话。他们都很拘束,再说,录音技术方面我研究不多,所以同录音师没有共同语言。我仍旧停留在“画外音”的老办法上。直到同玛斯琳·罗丽丹在一起,我才真正体会到对话声和效果声的重要。但是我遇事反应仍不脱老习惯,我有时在录音中间还会叫起来……。
——那末音乐呢?
——对于音乐,我一点知识也没有。如果音乐用得上,我可以作衬底,填补视觉手段之不足,引起某种情感。在这方面我尽管什么也不懂,也还可以作比较准确的指示。
——你是否还搞无声片?
——我曾经考虑过。但是有危险,人家会说我倒退。然而一切都是可能的,如果根据题材自然而然地产生。
——下一部影片,你将同玛斯琳·罗丽丹一起搞吗?
——我想正因为我们俩合作得很成功,现在我们要各自搞一部影片。玛斯琳考虑搞故事片,而我还没有打定主意。纪录片上映的时间很短。然而《愚公》占去了我五年时间。发行工作十分繁重,而且我们不是于这一行的。我正在考虑一个接近大自然的选题,片长十二分钟,而不是十二小时,作些别的尝试,新颖些,多样化些。
我从海明威那里学到这个道理:你体会到的东西,不要马上就去谈它。刚产生的东西太年轻,你自己留着为好。所以我就不同你谈我的另一个梦想。飞翔的荷兰人的传说使我想起我的朋友马努斯·弗兰肯和亨利·马斯曼。
——那未是一部抒情影片了……。你谈你的工作的时候,用了抒情现实主义这个名词。你是否仍旧认为这是正确的?
——抒情现实主义,中国人称为革命浪漫主义,即使对政治活动分子,对要求十分精确的人说来,它也是一个永远也不应该忘记的潮流。《意大利不是一个穷国》中的橄榄树,不仅是养活五家人的命根子,同时也是全世界所有橄榄树的抒情的表现。
——你一生同摄影机的关系怎样?为什么你的书取名《摄影机和我》?
——这个书名很不好,这是我的又一次疏忽。出版商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忙于工作。我忙的时候,尽量摆脱外界麻烦,所以我就随便答应了。再说,我也不习惯拒绝人家,我常常用中国人方式[10]说话。
因为我是搞技术出身的,所以喜欢随身携带摄影机。我拍《雨》的时候,它就放在我床边。我当时住在一个顶楼里,雨点落在天窗上,有时象油,有时轻松流畅。我作好准备,随时都可以出去。那个时候,摄影机扛在肩上,一个眼睛瞄着,它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机的东西。有些批评家想,这很危险,在这个人身上将是技术决定一切。事实恰巧相反,这样做对我很有益处。我还记得,当时换一个镜头有多麻烦,拍《新地》时,堤岸上满地都是被风吹掉的滤色镜。
然而,我有一段时间离开了摄影机,因为我发现最好有两个人,一个管技术,另一个考虑内容,用第三只眼睛构思(一只眼晴看取景器,一只眼晴看具体环境,第三只眼睛构思)。我开始先同约翰·弗尔诺这样做,那是在西班牙,百分之八十是他拍的。
同摄影师一起工作,也是一个结合。早晨起来,你得去看看他是否累,夜里睡得好不好。他同人们的关系得和你同人们的关系一样,他看事物也要和你一样。我几乎每次都选择所在国的摄影师。在中国,开始时比较困难,因为要通过实践说服他,使他的看法同你一致。但是中国人很快就明自了。我由此懂得应该相信人,立刻换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因为你怎么能肯定他不好呢?
——我们有没有忘记什么事情?我们用什么来结束这次谈话?
——或许我们可以说明,漫长的一生,一生中的变故以及事业的开拓都是困难的。或许最后可以谈一谈,我的影片从来不是我一个人搞的(《桥》和《雨》除外),有时是摄影师的主意,有时是根据女剪辑师的意见。为了影片的连贯性,我总是设法启发摄制组思考问题,在剪辑时保持紧张状态,打破混录时的种种禁忌,使灵感和技术达到平衡。
我同肖斯塔柯维奇[11]一起工作的时候,有一次我对他说:“你看,我有点失望了。我看到的结果,只是原来设想的百分之六十。”他回答说:“而我只听到百分之十。”有时候,我把摄影机的取景器叫做小骗子。你在这个引人入胜的小方框里看到的东西,要经过洗片、剪辑、混录等阶段,最后变成大银幕上的影片,到那时,你才能同观众对话。这些阶段,你也得一关一关地过,从构思、拍摄到最终出片,这个过程你先要在脑子里过一遍。
[1] Vertov,1897—1954,苏联电影导演。——译注
[2] Flaherty,1884—1951,美国电影导演。——译注
[3] Eisenstein,1898—1948,苏联电影导演。——译注
[4] Jean Vigo,1905—1934,法国电影导演。——译注
[5] 欧洲十八世纪一种艺术风格,其特点是纤巧、浮华、繁琐。——译注
[6] Coppola,1939年生,美国电影导演。——译注。
[7] 指纪录影片的价值和地位得到公认。——译注
[8] 《Nanouk》,弗莱厄蒂1922年的作品。——译注
[9] Chris Marker,1921生,法国电影导演。——译注
[10] 西方人说中国人不喜欢直了当地拒绝,往往婉言谢绝,或先答应,以后再推托。——译注
[11] Dimitri Chostakovitch,1906—1975,苏联作曲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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