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小林多喜二《蟹工船》 五 两三个渔工慌慌张张地从甲板上跑了过去。 来到拐角时,因为一下没收住脚步,一个渔工打了个踉跄,抓住了栏杆。在餐厅甲板上干着修理活儿的木工直起腰杆,往渔工们跑过去的方向看了过去。寒风迎面扑来,吹得木工直流眼泪,他什么都没看见。木工扭过脸来,使劲擤了擤鼻涕。鼻涕被寒风刮得划出一条曲线,飞了出去。 船尾左舷的绞车嘎啦嘎啦地响着。大家都已经出海捕蟹了,应该不会有人去开动的。绞车上海吊着个东西,摇摇晃晃的。悬在空中的钢索慢慢地绕着垂直线四周打转。“啥东西啊?”木工内心扑腾地感到一阵紧张。 木工又急急忙忙扭过了脸擤了把鼻涕。顺着风势,鼻涕正好落在了裤子上。是把细细的清鼻涕。 “又在搞什么鬼。”木工用胳膊擦了擦眼泪,定睛观看。 从这边望过去,在雨过天晴般的银灰色大海的映衬上,绞车伸展着吊臂,一个五花大绑的杂工被悬在吊臂上,露出了清晰的黑影。吊臂在空中一直升到了绞车顶部。一个杂工像快抹布似地挂在吊臂上,一直悬了二十分钟后才被放了下来。看上去杂工在扭动身体作挣扎状,像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那样两腿乱蹬。 不一会儿,眼前的餐厅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杂工的身影了。只有一条笔直的钢索挂在那儿,时不时像秋千似得摆来摆去。 可能是泪水流进了鼻子,木工不停地淌鼻水。他又擤了一次鼻涕,然后拿起挂在裤兜上的一把榔头干起活来。 木工突然侧耳倾听,接着回头看了过去。钢索在不停摆动,看起来是有人在下面摇晃着。钢索发出了一阵沉闷而吓人的声响。 吊在绞车上的杂工已经变了颜色,死人一般紧闭着的嘴唇里冒着白沫。木工走下去时,杂工头胳肢窝里夹着根木棒,耸着个肩膀,正从甲板上往海里撒尿。木工看了一眼木棒,心想肯定是拿这个打人的!一阵风吹过来,小便就稀稀拉拉地落在甲板边沿上,四下飞溅。 因为连日里过度劳累,渔工们渐渐地早上睡不醒了。监工敲打着空煤油桶,从熟睡着的渔工的耳边走过。他拼命地敲着,直到一个个渔工睁眼起床。害水肿病的渔工半抬头说了句什么。但监工却装作没看见,只管敲着手里的空油桶。因为听不见声音,水肿病渔工看上去像一条冒出水面呼吸的金鱼,只有嘴巴在叭嗒叭嗒地动弹着。敲了一阵子后,监工破口大骂起来: “怎么搞的?想挨揍是吧!怎么说也是替国家干活儿,和打仗一样!要豁出命去!混蛋!” 病人全被掀掉被子,被押到了甲板上。水肿病渔工上楼梯时脚尖儿绊了一下,一把抓住栏杆,侧着身子,用手抬着腿,爬上了楼梯。每走一步,心脏就像是被狠狠踢了几脚似的,跳得厉害。 病人就像是后娘养的,监工也好、杂工头也好,对待他们越来越歹毒了。刚刚还在干着“蟹肉罐头”的活儿,却突然被赶到甲板上去“剥螃蟹腿”,没一会儿,又被使唤去“卷纸”。在寒冷刺骨、阴森森的工房内,害病渔工小心着自己脚下以免摔跤,站久后,膝盖以下就像假肢那样毫无知觉,一不小心膝关节就会脱臼一般,不知不觉间就瘫坐在了地上。 学生渔工用剥螃蟹的脏手轻轻地敲了敲脑门儿,没过一会儿,就直挺挺地朝后倒了下去。这时,堆在他身旁的空罐头罐子轰隆一声往他身上塌了下去。这时,堆在他身旁的空罐头罐子轰隆一声往他身上塌了下去。空罐子随着摇摆的船身,发着光亮滚到了机械下面以及货物当中去。大伙儿急忙想把学生渔工抬到舱口那边,就在这时,恰巧监工吹着口哨下到工房里来了。他瞟了一眼,喊道: “是哪个想不干活儿啊?” “什么哪个?……”一个渔工压不住心头怒火,挺身顶撞道。 “什么哪个?混蛋,你再说一遍?”监工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像玩具似地摆弄着。突然间,他把嘴撅成了三角形,伸腰似地晃着身子,放声大笑起来。 “拿水来!” 监工接过满满一桶水,冷不丁地朝着被当做枕木那样仍在地板上的学生脸上泼了过去。 “这就行了,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有什么好瞧的?快干活去!” 第二天早晨,杂工下到工房时,发现昨天那个学生渔工被绑在车床的铁柱上。学生像只被拧断了脖子的小鸡,脑袋耷拉在胸前,脊骨顶端的大骨节清晰地露在外头,胸前还挂着一块小孩肚兜一般的纸牌,上面写着: “此人不忠,没病装病,不得松绑。” 一看就知道是监工写的。 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简直比摸一块冰凉的铁块感觉还要凉。进入工房前,杂工们一直叽叽喳喳地聊天,这时却没一个人说话了。后面传来了杂工头下楼的声音,于是他们在绑着学生的机械旁分成两路,去往各自的岗位。 捕蟹一忙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就遭了秧。有的磕掉了门牙,整夜吐“血口水”,有的过于劳累,干活时就昏厥过去,还有的眼睛流出血,或被狠狠抽了大嘴巴抽到几乎耳聋。大家实在是太疲惫了,懵懵懂懂地像喝醉了酒。一到手工时间,大家心想着“总算到点了”,但才松一口气,就立刻赶到天旋地转了。 正要手工时,监工吆喝着过来了。 “今儿要干到九点!一帮混蛋,只有收工时才手脚利索!” 大家如同电影慢镜头一般慢腾腾地站起身子。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 “听好喽,这地方可不是说来就来的,螃蟹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捕得到。每天干活不是定点的十个小时或十三个小时,到点就可以撒手不干,那就亏大了。工作性质不同,懂吗?捕不着螃蟹时,还不睡让你们可劲儿享着清福吗?”监工下到“粪坑”来,说道:“老毛子可不管眼前有多少条鱼,时间一到就全都分秒不差地撒手走人了。谁都这么干,所以俄罗斯这个国家才成了那副模样!咱们日本男儿可不能学!” 也有人根本不去搭理,心想:瞎扯什么呢,大骗子!但大部分人被监工这么一说,都觉得还是日本人了不起,而自己每天所受的虐待和痛苦,就带上了“英雄”色彩,大家都以此聊以自慰。 在甲板上干活时,经常能看见驱逐舰越过水平线向南驶去,日本旗在船尾飘扬着。渔工们激动地热泪盈眶,脱下帽子一个劲儿地挥手。心想,只有它才跟自己是一拨儿的了。 “他娘的,一见到它就想哭。” 渔工目送着渐渐变小的驱逐舰,直到它消失在黑烟之中。 大家累的像摊破抹布,回到铺房后,不约而同似地各自怒骂:“他娘的!”黑暗中,骂声听上去像是充满了仇恨的公牛的吼叫。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冲谁去的,只是近两百号人每天每日生活在一个“粪坑”内,彼此谈话直来直去的,无形之间,大家的所想所说所做就都变得一致起来(虽然慢得像蛞蝓[11]爬地)。当然就像一条河流里总会有沉淀物那样,也有像中年渔工那样裹足不前或走向其他方向的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在他们不经意间发生的变化,不知不觉间,他们分成了好几拨。 一天早晨,从矿山来的汉子在爬舷梯时,说道: “再也熬不住了!” 前一天,他们干到晚上十点左右才收工,身体像台就要散架的机器,不听使唤。爬舷梯时,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后面人“喂”地喊了一声,他才赶紧抬起手脚,不料一脚踩空了,一头栽在了舷梯上。 干活之前,大家都下到工房,挤在一个角落里。每个人的脸都像泥人一般。 “老子得磨洋工了。干部下去了!”矿工说道。 大伙都不吭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道: “会被火烙的……” “又不是故意磨洋工的,老子干不动的!” 矿工把袖子挽到胳膊肘,把手举在眼前,对着光亮打量着。 “老子活干不了几天了。可不是故意偷懒。” “这倒说的是。” “……” 这天,监工像一只鸡冠倒竖的斗鸡,在工房里巡视着,连声怒吼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但慢腾腾的干活的,绝不止一两个人,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监工急得团团转。渔工和水手都是第一次见到监工的这幅模样。在上层甲板,无数从渔网取下的螃蟹在沙沙地爬着。像是被堵住了的下水道,活儿越积越多。可是监工的棍棒已经完全失效了! 收工后,大家用湿漉漉的毛巾擦着脖子,回到了“粪坑”,不禁相视而笑起来。大家也说不出个缘由,就是忍不住想笑。 这事也传到了水手那边。当水手们醒悟过来是监工故意挑起水手和渔工的竞赛,好让自己多干活,自己是被捉弄了后,他们也开始“磨洋工”。 “昨天干的有点多,今儿要歇会儿。” 干活前要是有人这么说一句,那大伙儿就都跟着做。但是,虽说是“磨洋工”,也不过是稍微让身体轻松一点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难以支撑下去了。万一有个好歹,那“没办法”,就反了吧。反正都是个“死”。大家心里想着。——只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交通船,来交通船了!”有人在上甲板上叫道,喊声一直传到了下面。大家一身破烂衣服,纷纷从“粪坑”的铺位上跳了下来。 交通船比“女人”还让渔工、水手们着迷。只有交通船没有腥臭味儿,而是散发着函馆的气味,散发着渔工、水手们几个月、几百天都未曾踏足的,那片不动的“土地”的气息。而且交通船还送来了写着不同日期的书信、衬衫、内衣、杂志什么的。 他们张开满是螃蟹味儿的粗大双手,一把抓过包裹,急匆匆地跑下“粪坑”,然后在铺位上盘腿坐下,把包裹放在腿间打开了。里面有好多东西。有母亲在一旁口述,让自己的孩子记下的笔迹幼稚的书信,还有毛巾、牙粉、牙签、手纸、衣服,这些东西中间,竟意外地出现了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妻子的来信,他们希望再每一件东西中闻到自己在陆地上的“家庭”的气息,找寻到孩子的乳香、妻子身上喷鼻的体香。 …… 想死我的小心肝。 快把你的宝贝儿装入罐, 贴张邮票寄过来!——啊! 有人大声唱起了流行小调。 有些水手和渔工什么都没收到,双手跟木棍似地插在裤兜里,四下里瞎转。 “趁你们不在,勾引别人家男人了吧!” 大家起哄道。 在一片吵囔声中,有人面朝阴暗角落,扳着手指头在闷头想事儿。交通船送来的信中说,他的孩子死了。是两个月前死的,他到今天才“知晓”。信中说,家里没钱发电报。他一声不吭地坐着,让人觉得十分异样。 还有人正好相反,收到的来信中夹带着一张胖娃娃的照片。 “瞧我儿子!”他发出了一阵狂笑。 接着又笑呵呵地,一一走到人们面前显耀,说道:“瞧,咱刚生的儿子。” 包裹里面有些东西并不起眼,若不是妻子是不会想到如此周到的。这时,大家就更加“异常”地坐立不安起来。——谁都想着赶紧回家。 公司还随交通船派来了一个电影放映队。当晚,制成的罐头被搬上交通船后,船上放起了电影。 两三个斜带着鸭舌帽,打着蝴蝶领结、穿着肥大裤子的差不多打扮的小伙子提着沉重的箱子,来到了船上。 “好臭啊,真臭!” 他们说着,脱掉上衣,吹着口哨,拉开银幕,测好距离后开始摆放台子。渔工们从他们身上感到了某种不同于“大海”、不同于自己的东西,于是被深深吸引住了。水手和渔工们兴高采烈地帮着他们干活。 有个人看上去年纪最大,戴着一副俗气的宽大金边眼睛,站在稍远的地方,擦着脖子上的汗水。 “解说员先生!别站在那儿,跳蚤会顺着裤腿往上爬的。” 话音未落,解说员像是踩到了烧红的铁板,“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在一边看着的渔工们哄得笑了起来。 “这里真是个鬼地方!”一个沙哑的嗓子说道,就是那个解说员。 “你们不知道吧,这个公司到这里来干到这一步,挣了多少钱?不得了啊。六个月就有五百万!一年就是一千万呐。嘴里说说好像一千万不算什么,可真是不得了啊。而且向股东回报二成二分五厘的高额分红,这样的公司全日本也找不到!听说总经理就要当议员了,简直无可挑剔啊。也是,不这么狠搞,上哪儿赚那么大钱呢?” 天黑了。 同时举行“完成一万箱庆祝会”,大家都分到了日本酒、烧酒、鱿鱼干、炖菜、糖果。 “上大大这儿来!” 杂工成了渔工和水手的争抢对象。“来,坐我腿上,让我抱抱!” “小心,小心!还是到我这儿吧!” 就这样吵囔了一阵子。 前排有四五个人突然鼓起掌来,大家也都糊里糊涂地跟着鼓起来。这时,监工走到银幕前,挺着胸,倒背双手,说着些“诸位”、“敝人”等等平常从来不说的词儿,又谈到“日本男儿”、“国家财富”之类的老套子。大部分人都没听他讲,太阳穴和下巴颏儿一动一动地,嘴里咬着鱿鱼干。 “行了行了!”后面有人大喊。 “你算什么,下去吧,不是有解说员嘛!” “你还是拿棱角棍更像点样!”大家哄堂大笑,呜呜地吹着口哨,一个劲儿地鼓掌。 这种场合下监工也没法发火,红着脸,刚说了几句(被大家吵得听不见),又吞了回去。紧接着,电影就开始了。 开头是纪录片。宫城、松岛、江之岛、京都……一幕一幕地演了下去。有时胶片短了,两三张画面突然重叠交织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刹那间,一切都烟消云散,啪的一声,只剩下一块银幕。 接下来放的是西洋片和日本片。哪个片子都有磨损,画面像是在“下大雨”,而且很多地方是断片子接起来的,人物动作很不连贯。但是人们并不在乎,都被深深吸引住了。银幕上一出现丰满的外国女人,大家就拼命吹口哨,像头猪似地哼哼鼻子。解说员有时气得老半天不作讲解。 西洋片是美国电影,说的是“西部开发史”的故事。片中人物虽然受到了野蛮人袭击,或是在大自然的肆虐下,铁路被毁,但人们依然毫不屈服,一段一段地往前铺设铁路。途中,一夜之间出现一座“小镇”。宛如连接铁路的一个瘤子。铁路不断地前伸,“小镇”也不断出现。其间有过各色各样的苦难,还有一段工人和公司经理女儿的“恋爱故事”穿插其中。到了最后的场景时,解说员提高嗓音说道: “正是有了他们这样一个又一个青年的牺牲,铁道才最终得以成功延伸数百英里,铁路像一条长蛇奔驰在原野上,翻山越岭。昨日的荒蛮之地,就这样变成了国家的财富!” 经理女儿和不知何时成了绅士的工人紧紧拥抱,片子结束了。 两部电影之间,还插映了一部无聊的西洋的搞笑小喜剧。 日本片说的是一个贫苦少年从卖“纳豆”、“晚报”起家,后来替人“擦皮鞋”,接着进厂当工人,评上模范工人后受到提拔,最后成为富翁的故事。解说员说了句字幕没写的台词:“勤奋乃成功之母,诚哉斯言!” 杂工们“发自内心”地为解说员鼓掌。但是渔工和水手却有人大声喊道: “撒谎!要那样,老子不早就当总经理啦!“ 大家都哈哈大笑。 后来解说员说:“那是公司的命令,在那种场景时,必须多卖力,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强调。” 最后放的是公司各个分工厂和总部办公室内的情形。还有些“勤奋”工人的劳动场面。 电影结束后,大家开始喝“一万箱”庆功酒,最后都醉了。 因为好久没有喝酒以及过于劳累,大家都喝的酩酊大醉。昏暗的灯光下,烟雾像云彩一般弥漫着。屋内热气腾腾,空气混浊腐臭。有的脱光了膀子,有的用手巾缠头,也有的盘腿而坐,还有人撩起了后襟,在相互高声怒骂着。时不时还有人动起手来。 就这样一直闹到了大半夜。 因为水肿病而卧床不起的函馆渔工让人把枕头垫高了一些,看着大家大闹。他的同乡渔工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用火柴梗使劲去剔卡在牙缝间的鱿鱼干。 过了好一会儿,有个渔工像个麻袋似地从“粪坑”的楼梯上滚了下来。衣服上右手上都沾满了血。 “菜刀,菜刀,给我菜刀!”他一边在地上爬着,一边喊道。“浅川这个混蛋,躲哪儿去了?在哪儿?老子宰了他!” 这个渔工挨过监工的揍。他手拿火炉钩子,眼色骤变,往外冲了出去。谁都没有拦他。 “看着吧!”函馆的渔工抬头看了看他的朋友,说道:“渔工也不都是木头傻瓜,这下有好戏看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监工房里的玻璃窗、桌子等器具都被砸得个稀巴烂。只有监工还算走运,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竟然没有被“砸坏”。 [11] 一种软体生物,身体像蜗牛,没有壳,爬行缓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