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坎坷》李永爵〔李平〕回忆录

回南方去



  我们是乘轮船回广州的,那时候国民党已穷途末路,上海已临近解放,许多国民党的官僚政客和富商巨贾,纷纷向南方逃跑,轮船上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也只买到五等统仓票,铺两张草席睡在船板上。看得出来,许多有钱佬也只好坐统仓逃命了,因为那时铁路也很混乱,已没有去广州的直通车。轮船中途还在台湾基隆港仃靠好几个小时,那里只不过是个小渔港,两个码头,两条大街,我们还跑上岸去玩,那里的水果很便宜,我们买了许多西瓜。船行三天,到了黄浦港即下船转乘小轮渡到广州去。

回到广州


  那时的广州市,算是国民党南京的行都,原来国民党想凭长江天险,阻挡共军南下,那晓得腐烂透顶的国民党政权纵使有几百万武装部队,也不堪一击,反动派政权就好比一幅倾斜的墙,一推即倒,广州不过是它们撤退到台湾的跳板而已。
  我们回到广州,跟父母和姊姊一起生活。姊夫准备不久到县里当税务局长,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却无意去作官,危房能在广州找个工作算了,姊夫后来就介绍我到一间辗米厂去当会计,阿罗也进了广州毛麻厂做工,我们的生活一下就安定了下来。
  阿罗从来未织过麻布,以为非得学习一下不可,那晓得织麻和织绸机结构完全一样,而且更比织绸粗糙得多,容易得多,所以一上机即能操作,这使她十分高兴。虽然她不懂广东话,言语欠通,但由于她对人的友好态度和朗爽的性格,很快就结识了好几位广州工友,有一位叫罗惠珍的,两人特别要好,因为都姓罗,人家就说她们是两姊妹。
  我在米厂当会计,其实是外行,虽然在民校教过薄记,不过是纸上谈兵,全无实际经验。后来去找在航空公司工作的老友陈景光,他是大夏大学会计系毕业的,我们早在上海听彭述之讲哲学认识,他很热情,手把手教我如何建账,如何过账,如何核算成本等等,所以我就大着胆子去接受米厂这份会计工作了。这里原是一间米行,经营批发,后来老板发了,才加设这辗米厂原有几个账房先生,记的是旧式账,都很老道。老板是姊夫的同乡亲戚,名刘镇湖,对我很信任,要我建立一套西式账册,使得管理工作更加严谨,不出漏洞。
  那时共军南下,势如破竹,内战形势,急剧变化,广州已大难临头,一些大官贵人和富商,纷纷转移财产,逃往香港,国民党的金元券、银元券大贬值,几成废纸,物价飞胀,民不聊生,人心徨徨,预示着国民党的末日将至。
  罗在毛麻厂只做了几个月,官僚们已把资金抽走,逃之夭夭。工厂迅即倒闭,连工人的工资都没有发下,不顾工人死活,工人们莫不义愤填胸,大骂国民党反动派。
  广州已临近解放,但我姊夫却正准备到增城县去当税务局长,我心里想,此行未免不适时宜了,我看到姊夫和那位准备去当县长的刘丽生细细计算:一年能收多少屠宰税、多少工商税等等……,可见国民党的官僚还未上任,首先就计算着如何搜刮民脂民膏,以饱私肥,真是腐败透顶啊!不久,姊夫一行人还是雄心勃勃地新官上任去了!那晓得形势突变,共军南下有如暴风骤雨,迅雷不及掩耳,席卷整个中南地区,广东解放了!刚上任个把月,屁股还未坐稳的新县官们,就如丧家犬般夹着尾巴逃回广州了。我的姊夫后来辗转从香港去了台湾,直到终年。

广州解放


  1949年冬,大军南下,反动派仓促逃离广州时,竟然把好好的珠江大桥炸了。那天深夜,听到隆隆巨响,把全市的人惊醒,知道国民党要逃跑了,大家紧闭门户,第二天一早,人们走出街头,但见一个个解放军睡在马路旁边,军纪严明,不进民宅。据说昨晚大军还在粤北,听到隆隆巨响,知敌人逃遁,便连夜跑步南下,不花一枪一弹,就解放了南方大城—广州市!解放军到达广州时,人人都已筋疲力尽,便就地睡下。有如神兵天将的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严明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秩序井然,给了全市人民第一个好印象!因为自古以来,兵马入境,老百姓沒有不遭殃的。广州解放,没有断过水仃过电,人心安定,天下太平。到第二天,店铺陆续开门,照常营业。工厂照常开工。我们米厂老板也不惊恐,因为早已听说过中共实行新民主主义政策,容许私营工商业存在。我们也照常开门营业,解放军还拿着他们的军票来买米哩。
  人民解放,我们曾为之而奋斗,如今中共“枪杆子里出政权”,推翻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统治,解放全中国!我热烈欢呼人民的胜利,拥护解放!但是我知道,共产党是容不得不同政见者的,尤其是对托派有如洪水猛兽历尽污蔑杀尽之能事。所以广州解放,我真是亦喜亦忧啊!
  乃光夫妇从上海去了香港不久,就不幸被港英政府逮捕,驱逐出境,来到广州,便设法给他找工作,经米厂老板同意,就到米厂来当会计,作为我的助手,于是我们又在一起工作了。那年,香港托派组织曾多次被港英当局破坏,先后逮捕了十多人,以前在西流剧社后来搞印刷厂的陆绩也被驱逐出境,在广东参加土改。在上海彭述之哲学班认识的谢山,也因信箱收取托派信件而被驱逐出境,原来他还是个同情者,因此他毅然参加了托派,决心走革命之路。还有九龙纱厂罢工,工会主席小陈也被驱逐出境,回到广州。老战友乃光是个了不起的,非常机灵的人,深知留在广州在中共统治下有危险,趁那时香港还不用申请可以进出之际,便再次混回香港去,在那里安然隐藏居住几十年之久,直到香港回归祖国后,才办理居留证。

香港木屋


  1950年初,香港新开的一间东南纱厂招工,广州毛麻厂有位老工人应聘,约同阿罗和几个工人前去,包括她的小姊妹罗惠珍在内,因此罗真便去了香港工作,并要她当织机的领班,小姊妹教新工人织布,她们在港工作不错,叫我也到香港来。我在广州米厂搞会计虽然也很好,但解放后的日子,到底有点胆战心惊,怕被中共发现我这个参加过托派的人,打入黑牢去!我明知道我没有技术,在香港工作难找,经过反复考虑,为了安全,我还是辞掉米厂会计工作到香港去了。
  日帝侵华,直到广州解放,香港一下子涌进近百万人,小小一个岛屿,人满为患!多多少少的人住到临时搭起来的木屋,吃的是发霉的赤米。阿罗在荃湾工作,我们就在那里租了一小间木屋居住。那时的荃湾还是个小镇,只有一条正街,一间电影院,两间纱厂和搪瓷厂,从九龙乘巴士到荃湾,要半个多钟头,如今那里却是个集装箱的大码头了。
  阿罗厂里的几个工友知道我没有工作,就请我教他们国语,虽然收入无几,人家是一心帮补我们家用的。我哥哥抗战胜利后就回到香港,如今在英国海军医院做文职工作,一家人住在半山的博扶林道,当时有三女一男,一家人生活还可以过得去,但却无法介绍我工作。那时候我姊夫在香港与人合办一间纸盒厂,收入甚微,环境恶劣,与往日当官时相比,大有今非昔比之叹!姊姊拖儿带女也来到香港,住在深水埗木屋。几个月后,实在生活拖不下去,便带着儿女返回广州居住了。

纱厂罢工


  1950年秋,东南纱厂发生了一次罢工,事情是由于厂方无理开除工人引起的,我们家里竟成了秘密的罢工指挥部。工友们议论纷纷,认为资本家任意开除工人,大家的生活毫无保障。阿罗作为领班,也表示站在工人这一边,几个工人去跟老板讲理,就这样大家休止了工作,爆发了一场罢工,被开除的几个工人睡在厂门口。那几天,组织派小彭下来暗地领导罢工,阿罗由于她的领班地位,只负责联系职员方面的工作。当时的情况异常复杂,中共的政策是劳资合作,并不希望罢工影响香港社会的安定,所以罢工只坚持五天,资方不肯收回成命,只补偿了被开除工人的几个月工资,事情就这样协商解决了。这次事件又给阿罗很好的锻炼的机会,使她更懂得阶级斗争的复杂性。
  上海解放后,托派刘毅、丁毅曾被逮捕过,要他们以后不再活动,两天后便把他们释放了,但他们为了安全还是逃到香港去了。后来大家注意到:中共在“镇反”、“肃反”运动中,对托派也没有怎么样,因而使得逃到香港去的人,逐渐丧失了警惕性,以为中共政策宽松了,天下太平无事,可以回国工作了。于是俞守一等人也先后回到武汉。在这样的错误估计下,我因在香港找不到工作,听说中大当历史系助教的林松棋说广州培道女中聘请教员,便决定再回到广州去。殊不知中共之所以把刘毅等人被捕后又放出来,只不过是因为当时还未掌握托派的全部情况,怕打草惊蛇而已,直到两年后时机成熟,就实行“一网打尽”!所以我到港后又决定回国工作是极其错误的!是自投罗网,掉进深沟,从此半生陷下囹圄之中!

自投罗网


  这是座落在广州东山的一所女儿中学,原是教会办的贵族学校,在这里毳的大楼都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有的汽车接送,学校的建筑很漂亮,大楼有四层,单人的琴室就有六间之多,是给学生练习钢琴之用,下面还有个很大的操场。解放后一些牧师和外籍教师跑了,所以重新聘请了一些教师,学校也逐渐平民化了。我在这里教初中地理课,呼说过去的老师都是西装毕挺的,解放后却认为越穷越光荣,老师都爱穿旧军服,学生就以为你是老革命。我没有旧军服,也新做了一套解放装。
  地理课是个很有趣的课程,我因为未教过地理,参考了苏联一些政治经济地理的教科书,备课很认真,着重讲地理环境和需要开发的经济资源,也结合同学们的兴趣,讲些地方的壮丽景点,就好比讲一处旅游的故事,有声有色,虽然地理课不比数理化的重要,同学们却听得津津有味,喜欢上我的课。
  我回广州工作不久,广州毛麻厂复工,随后阿罗也从香港回到广州来了。一家团圆,父母亲当然是高兴的。毛麻厂在河南,父亲往往一早就送媳妇坐艇过河上班。解放后的毛麻厂,不时开展劳动竞赛,搞得热火朝天的,但劳动条件很差,工资待遇并没有改善。
  解放初期,当局对干部的历史进行严格的审查,对中学学教师也不例外。女中教师要轮流到“南方大学”轮训三个月,除了上政治课之外,重点是审查历史。听一些南方大学轮训回来的教师讲,要每人详细地交待历史,逐年逐月的,在那里工作?有谁可以证明?参加过什么社团?有什么亲戚朋友?……等等。我知道后,不禁骇然!因为自己曾参加过“中国共产主义同盟”,虽然与共产党一样信仰马克思主义,是共产党内的陈独秀派,可是胜利了的毛泽东派视之如仇敌,早在抗战之初,就大肆污蔑托派是汉奸走狗!考虑到共产党是容不得不同政见者的,我一旦被审查出来,绝对没有好结果。因此便借生病为由,毅然辞退了女中的教席。我看到一些女生含着热泪舍不得我这个好老师离去。
  后来,我无可奈何地再回到原来的米厂做会计,以为躲在这里每天只与算盘打交道,不为人知,可以平安无事了。那晓得,执政的共产党从苏联学来的格柏乌(秘密警察)那一套,早已派人打入托派组织,对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早把我这样的人盯上了!
  我在广州时参加托派市委工作,负责联系几个外省人。约于1952年初,刘潮回乡后寄来一信,说有个要好朋友一直送他回乡去,后来再没有消息,我们就知道他已被捕!过后不久,我也发现被跟踪,从此就仃止了联系工作。
  不久,我在回家途中,听到后面有人大喊一声“老李”,我很自然地回头一看,但见那个人狠狠地看我一眼就转身走了。几天后又发现有人盯梢,于是我在马路上兜了几个圈子,才回到家里,心里还在卜卜跳。事隔一个月后,又发生一椿更离奇的事:在我们的辗米厂门口,来了一个装扮得十分古怪的疯子,好些人哈哈大笑在围观,引得我也放下算盘前去看热闹,但见那个“疯子”发现我后神秘地走开了!于是我突然猛醒:这显然是装疯子来侦察我的,不由得引起了我的高度警惕!但香港早已不能随便出入,如今已成了瓮中之鳖,唯有束手待捕,早已无路可逃了!罗真知道情况后,并不惊惶失措,她认为我们没有做过坏事,没有反对革命,没有犯罪,即使蹲监狱或劳改,也要坚强起来 ,理在我们手中!于是我们又低声地在国民党监狱时学来的那首歌曲:

  坐牢算什么?
  我们骨头硬,
  爬起来,再前进!
  生,要站着生站着生,
  死,要站着死站着死!
  坐牢算什么?
  我们骨头硬,
  爬起来,再前进!


  为了准备万一被捕,我把2000元钱放在父亲的柜子里,我们被捕后好让老人生活下去,然后又准备一些在狱中洗换的衣物,反正作好最坏的打算,也就临危不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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