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坎坷》李永爵〔李平〕回忆录

在郑老身边



贴身秘书


  改革开放初期,我在广播上听到刘少奇平反的消息中,有郑超麟的证词,用事实证明刘不是工人阶级的“叛徒”、“内奸”、“工贼”,郑超麟的名字上面是“上海市政协委员”的衔头,不禁使我吃惊,那时候我还在劳改厂“就业”,马上写信到政协,问郑是否已经平反了?郑回信说,1952年托派反革命案尚未平反。
  1983年我回到上海后常去看望郑老。这位世纪老人一生坐牢35年(在国民党监狱8年,共产党监狱27年),已被折磨得半盲、半聋、半跛的,腰已直不起来,竟成了90度的残疾人了,但老人身残志坚,终生坚持自己的信念,坚持不懈为托派平反,在最后的岁月,克服万般困难,为恢复历史的真面目坚持写作,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使人万分敬佩!
  李培与郑老一起恢复公民权,他对老人十分敬重,他住在附近,每天一下班就主动去帮郑老念文章,读书信,誊正文稿,假日跑书店,找资料,买新书,还给老人买吃的用的,替老人洗澡刷背,用轮椅推他上街逛公园等等,大家都赞他是郑老的“贴身秘书”。郑老出狱后十多年的全部著作,无一不经过李培之手整理誊写出来的。他全心全意、热情洋溢地帮老人做事,往往抄写到半夜,就好比继续革命似的,十几年如一日,无私奉献,完全是义务的,不要任何报酬,这种精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李培不幸于1993年病逝,噩耗传来,老人悲痛不已,随口说出“李培死了,我也完了”!认为自己不能看书,不能写字,不能走路,不能同社会联系得好,失去李培,自己就活不下去,活着也没有意义了。当然,李培去世后,替老人做事的自有后来人,在老人生前的最后几年,周履锵和我就轮流主动前去顶替李培的工作,替老人找资料、念文章、整理誊写文稿,买买东西等等,老周做得更好更贴心,老人高兴时,他就买点小菜与老人对饮两盅,情趣盎然。

“天书”


  郑老恢复公民权时配给他夫妇两室间,几个月后爱妻刘静贞不幸早逝,福建的侄孙女小芳前来照顾老人,为了办户口,郑老曾写信给邓颖超,才报上了小芳的上海户口。如今老人与小芳各住一室。郑老的住房不足14平方米,四个书柜都塞满了书,连顶上也是书,快到天花板,往来的信件和资料,装在几个纸箱里放在床底下。这里既是郑老的卧室、书房、写作室、会客室也是餐室和休息室,简直连走动的地方也没有。
  老人的眼睛高度白内障,视力几乎等于零,看书得在太阳光下,眼贴近书页并用高倍放大镜才能模糊地看到一点,我起初把老人要看的文章除了念给他听外,还录了音,以为可以让他慢慢收听了。可是不行,老人耳朵聋,还是听不清楚;于是只好把老人要看的重要资料放大复印,让他用放大镜慢慢地阅读参考。
  郑老每天收到许多信件,老同志中如英国的王凡西和香港的楼子春的信件最多,也有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专家学者来信,问及一些早期党史等问题,老人无不认真作答。王凡西的手发抖,写出来的字自认为是“蝌蚪文”,郑老则说自己写的是“甲骨文”。郑老手头僵硬,眼睛看不见,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有时重叠在一起,有时写不出墨水,几行空白,写出来的文章、书信,大家戏称它为“天书”,许多人都看不懂,有的信寄出去却退了回来,说是看不懂,也得重新誊正后再寄出去。郑老的“天书”,老周比我看得懂,理解力强,因为他曾当了多年教师,所以大部分文章是他整理誊正的。交我誊正的文章,我先拿回家细看,看不懂的字和句用红笔勾出,再去问清楚,初稿誊正后还得念给老人听,经老人细细核对和删改后,最后才抄正。我记得整理誊正的那篇《我在法国的勤工生活》,里面有《四川小孩子》一段,讲的是与当年的邓小平在一起劳动的情景,有好些字重叠在一起,就得仔细去弄清楚才好誊正。最后老人还要校对一遍,那怕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的,足见老人为文的严谨、认真,值得人们学习。后来我有了电脑,就把誊正的文章输入电脑,打印出来才寄出去,在郑老晚年出版的三大卷文集中,有不少都经过打印出来的。

《本事》的由来


  我很爱读郑老的诗词,古人说:“诗言志”,正是这样,郑老的诗词所表达的,正是一个坚持理念,坚韧不拔,不为任何威逼利诱所能动摇的人!郑老曾送我《玉尹残集》诗词集,并签名盖章,时为1995年5 月26日。原以为“玉尹”是老人的别名,原来是狱中吟咏之意。郑老是政治家、翻译家,又是诗人,他在狱中写了几百万字的著作,包括《干部主义论》、《列宁主义问题》等文章外,还写写诗文,据说每年约成诗词百首,编成《玉尹集》五卷,无奈“文革”时被全部抄走,付之一炬了!这部《玉尹残集》,还是出狱后追忆记下,再加上出狱后写的几首,编印而成的。
  我对郑老说,我最喜欢《丁字碑》那一首,因为它有个说明,主题明确,再欣赏句子,就更有滋味了,否则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哩。其余的诗词,有好些还未看懂,我希望老人每首有个简短的说明或注释才好,不然的话,这些古诗词,年青人就更难欣赏了。
  郑老认为他的《丁字碑》是个例外,不加说明别人便无从理解,其他的诗词可以含蓄一些,让人家去欣赏体会吧了。但我还是多次请教老人诗词中一些难懂的词句,如《木兰花慢》,我虽翻阅过歌德的《浮士德》原著,也难以完全理解词中的含义,后来一经郑老指点,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原来写的是老人初被捕时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内心斗争:生与死,投降或者枪毙!开始审问后,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有个走进他牢房的“糜郎”是个魔鬼,来劝他投降的。他经过反复慎重的考虑:投降不一定不死,即使恢复了自由,但整个组织都破坏了,这自由有何意义?于是他决定宁死不降,从容去应付了。这真是一首堪称不朽之作啊!
  这以后,郑老在没有写其他文章或书信的空闲时间里,就断断续续地写起诗词的《本事》来,写完一篇,交我誊正一篇,从1996年2月到7月的半年间,共写成14篇,最后还写了一篇《自序》,取名为《玉尹残集本事》,序中说明是写给需要的朋友们看的,不要发表,所以没有选入他的晚年文集里,这就是《本事》的由来。
  郑老在休闲的时候,还喜欢用福建小调配唱《木兰花慢》。我听了替他把简谱写出,小调开始非常柔和,“魔鬼”百般献媚劝他投降,后来音乐突然跳跃起来,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表达了宁死不降的决心。在这首曲谱上,标明“郑超麟作词并配福建小调,时年九十六岁”,真是世间罕有的绝唱!(可惜电脑未能把曲谱打出来)

鱼头煲


  郑老一生坎坷,竟然能活到望百之年,实在是世间奇迹!有位记者问他有何养生之道?老人的回答令人惊奇,原来他是不相信一切养生之道的,他一来几十年在监狱中,没有条件吃补药;二来身体已残废,不能搞什么运动,锻炼身体,既不能打太极拳,又无法做气功。只是整天专心致志地思考问题,坐着看书写文章而已,这也许就是他的养身的秘诀吧。每天早晨起来吃两片面包,穿好西装,系上领带,在那光光的大脑袋上戴上巴黎帽,别有一番情趣。老人还喜欢喝咖啡,亲手把咖啡豆在咖啡炉上煮得香浓浓的,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品赏,开始他一天的工作:写文章、复信、接待来访者。午饭是小芳准备好的,到时老人拿到微波炉上一热,用开水冲点汤料就成了。
  郑老虽然坐了35年牢狱,坐穿了牢底,被折磨成残废人,却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恰恰相反,还是个热情洋溢的老人。朋友来访,总是热情接待。秀云、阿招去看望他,老人十分开心,特别对阿招非常客气,因为当年阿招与刘静贞同关在一个牢房里,阿招对她关怀备至,处处照顾;而同在一个牢里的梁廷,却认为刘不认罪,诸多折腾她,批斗她。老人爱憎分明,对阿招热情接待,而梁廷来访竟拒之门外,不予接见!老人见到阿招,竟然能把50多年前与她和刘毅在什么地点见过面的事,讲得清清楚楚,情谊深重,令人敬佩!
  我后来搬到附近,郑老就给我一把钥匙,除了约定的时间前去外,可以随时去看望老人。我有时路过,也去看看他信箱有无信件。老人近百高龄,还每天自己艰难地抓住扶梯下楼取信,每移一步需要几分钟。有一次他下楼取信,房门砰然关上,他身上没有钥匙,怎么办?打电话给侄女,要个把钟头才能回来,好在老人心中记住我的电话,立即摸到电话亭去打电话,我迅即跑来开门了。
  秀云住在附近也时常去看望老人,给老人推轮椅到公园去游览,秀云问他最喜欢吃什么小菜?郑老想了一下,晓有风趣地说:“在广东吃过鱼头煲,味道鲜美。”后来秀云烧过鱼头煲和一些小菜带去给老人吃,老人高兴之余,赠给秀云一尊泥塑《老寿星》,以留纪念,并亲自题字:“敬祝秀云女士健康长寿!郑超麟 时九十六岁”,当时在场的王国龙和周仁生,也高兴地在题字上加上“王国龙时年八十三 周仁生时年七十五”字迹。这尊有趣的泥塑《老寿星》,后来在老人临终前,家人以老人的遗物收回去了。

民主橱窗


  1989年,邓小平的女儿毛毛为了写好《我的父亲邓小平》一书,专程到上海来看望当年与邓在法国一起勤工的郑老。郑比邓大四岁,留法时是邓的学长,在法国、苏联一起生活工作过,故彼此十分熟悉。后来,毛毛在书中多次提及郑超麟,这本书出版后,使郑老一下子“红”了起来,国内外来访者纷至沓来。在《上海滩》、《炎黄春秋》等一些期刊中都有介绍郑老的文章。邓小平逝世后,1997年在千家万户收看的大型电视纪录片《邓小平》中,郑老有三个镜头出现。第一次出现时,标明的字幕是“原中国留法学生”;第二次出现时,字幕是“原中共中央机关工作人员”;第三次出现时,字幕是“原上海市政协委员”。刹时间,郑老成了民主橱窗里的风头人物,看啊,在中共的世界里,还有托派头子当上政协委员,公开活动哩!
  由于访问的记者和学者多了,电视台来录像的多了,显然觉得郑老的居室太狭小,太不配称,录起像来非常尴尬,往往要把郑老的写字台搬到他侄女的房间去,当作郑老的书房来拍摄。后来连政协也看不过去,便出面给郑老申请,调换一处较大的住房,几经交涉,听说还是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亲自批下来的。1998年郑老从石泉路搬到赤峰路一幢高楼第十楼的两房一厅的套间去。晚年搬家,对老人来说,习惯了的环境一下子要改变,是很难适应的。由于路远,朋友们去的次数也减少了,那时候,郑老正在着手写一篇重要的“最后论文”,在年纪大、又缺乏资料的异常困难情况下,企图总结20世纪马克思主义运动的历史经验和教训。由于老人的坚强决心,在98岁高龄时竟然完成了这篇近八万字的论文,题目定为《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收入在《史事与回忆──郑超麟晚年文选》(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8年出版)第三卷内。

《最后论文》的风波


  由于这位世纪老人一下子“红”了起来,从狭小的住房,让他搬到高楼大厦去,有个别人就异想天开,错误地以为中共对托派的政策改变了,52年的托案就将平反了,郑老将来去世后也要安葬到烈士陵园去的,因此,要郑老千万不可胡乱写什么文章、书信寄出去,以免闯祸!首先就怕老人这篇《最后论文》会闯大祸,本来这篇文章由周履锵一手整理誊正,我曾将部分输入电脑。有一天,这几个人到我家里,把已经输入电脑的《最后论文》的前几章全部抽出,一字不留!生怕这篇文章泄漏漏出去,这真是荒唐事!后来郑老把这篇《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完成后,特别在文章的《后记》后面再加几句话:“此文,十八章中,十六章是我的朋友周履锵抄录的,另两章是我的孙女郑晓芳抄录的,特在《后记》之后,作此说明,以表示谢意。”
  中共对托派的政策并没有改变,1952年的托案并未得到平反。郑老常对人说:“我们现在的目标就是争取全案的平反,我们也不消极等待,一有机会就要积极争取。”他就是这样做的,在最后的十几年中,一直为托案平反奔走呼号,曾多次上书中共中央,据理力陈1952年托派反革命案的虚假性,正如同30年代莫斯科审判案的虚假性一样,但多少年过去了,他的申诉都石沉大海,毫无消息。他反对有些人的消极态度,认为罗马教皇360年后也要给伽里略的日圆说平反。更反对有些人认为一万年也不会平反的说法。在郑老临终之前,还恳请上海政协将他去年写给中共十五大的信转给中共中央,最后一次提请中共中央为托案平反。在老人的《百年预寿》中,认为“那怕半盲兼半聋,此身犹在战未休。但愿我——伴随坎坷登百岁,直至此身也不留。”

永垂不朽


  1998年中央电视台又将播出纪录片《共产党宣言》,里面有郑老的镜头,在播出那一天,7月20日,正惦记着晚上看这电视片,却不慎在中午跌了一跤,昏迷过去,急送医院,从此在昏迷中度过最后的十一天,1998年8月1日含冤病逝,与世长辞,享年98岁!
  告别会原定在八月七日举行,纪念八七会议,因为他是最后一个离世的“八七会议”出席者,但是有关部门突然要求提前举行,改为八月五日上午,地点在龙华殡仪馆,由市政协主持。大厅内摆放着许多花圈、花篮和极少的挽联。但见郑老穿着西装、戴着心爱的巴黎帽,安详地躺在透明的棺木上,到处都是鲜花。由于郑老是个特殊人物,告别会上很有点神秘色彩,但见有许多摄影记者,也有些神秘人物,所以这告别会没有举行什么仪式,没有人演讲,评论功过,只是在挂着的挽联中,有周永祥的一幅,道出了正直的人们的心声:
  “光明正大,德高望重,革命功绩,赫赫有名,是非曲直,历史裁定,虽死犹生,名垂千古。”
  后来,收到许多唁电。沈寂的唁电是:
  “惊悉郑老遽返道山,不胜悲痛。世纪同龄,人道坎坷,命途多舛。特立独行,为人所珍,坚贞信仰,堪为楷模。十七年师友之情,风范长存。”
  台湾胡秋原也发来《悼超麟》唁电:
  “超公学术贯中外,译笔信、达、雅。近年通信,喜结文字因缘。今闻辞世,既伤国家耆旧之凋零,亦痛知己之难再也。”
  郑老的一生历尽艰辛,真正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对自己选择的共产主义人生道路是无憾无悔的。他的崇高的政治品格必定成为后来革命者学习的榜样。他的名字与陈独秀一起,载入现代思想史、革命史的史册,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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