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坎坷》李永爵〔李平〕回忆录 青年诗人陈景光(篮天) 在那黑暗的岁月,人人自危,一天晚上,我和妻子“莫须有”地被捕了。 我被扣上脚镣手铐,单独囚禁在一间约两平方米的牢房,里面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只马桶,墙壁高处有个窗,照进微弱的亮光。 监狱里不时传来脚镣和铁门的榔铛声,声声剌耳,令人心寒。突然远处一片嘈杂,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唱歌,之后是震耳的辱骂和砰砰的打踢,一声声的惨叫和呻吟,这里就是鬼门关啊! 有一天晚上,我经历了十几小时连续审讯的折磨之后,躺卧在床上,在死一般的静寂中,忽然听到低沉的歌声: “唱吧唱吧尽情地唱吧,驱散那人间忧伤……”
这是《夜莺曲》,是我平时很喜欢唱的革命歌曲,这歌声,在斗争中是坚定,在欢乐中是抒情,在失败中是信心。我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随着熟识的旋律也低声哼着。啊,这是同学篮天的歌声!是他,他也被捕了!篮天,是一位青年诗人,经常在校刊上发表他的诗歌。他的诗,热情奔放,热爱生活,向往真理。他是校刊的编委,曾多次约我写稿。给我留下最有趣的印象是那年黄君结婚,篮天的贺礼是一首诗,诗文我全忘记了,只记得这么一句:“从今后,袜子破了有人补……”,传到女同学手里,大家为之哗然,都说:“难道女子就该补袜子吗?”到头来他被扣上一个“大男子主义”,终于迫使他把这句诗改了。 在我被捕一年半之后,有一天突然被喊出去,我以为又要挨审了,但这次的情况不同,审判桌上铺上白布,后面并排地坐着三个军人,都异乎寻常地戴上眼镜,象个法庭。果然,当中一个宣读“判决书”:“反革命罪,判刑十五年,劳动改造”。我说:“我没有反对革命”。他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可以上诉”。天下鸟鸦一样黑,到那里去上诉呢?我从此离开了单独囚禁的黑牢,转到一间较大的囚室去。 这里关押着七、八个犯人,我全不认识,大都宣判不久,有五年、十年或无期的。有的愁眉苦脸,认为这辈子完了;有的倒也乐观,依然谈笑风生。 没过几日,突然喊我收拾东西。我想,人大不了一死,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挺起胸膛,提着衣包,告别难友,跟着狱卒走出一道道的铁门。 忽然阳光灿烂,照得我睁不开眼,啊,多少日子没有晒过太阳了,多么的绚丽,多么的温暖!远远的一个女警带着我的妻子走过来,她眼睛里闪着欢乐的泪花,我们真是惊喜若狂!后面还押来一个人,正是我们的诗人;篮天。大家暗地点头微笑,相逢尽在不言中。 我们三人被带上一辆吉普车,由一男一女两个军人押着。汽车开往火车站,径直驶入月台,我们上了火车,我和妻坐在一起,用手铐一人扣着一只手,篮天则坐在我们对面,手铐扣在桌子下,押解的坐在后排,对我们约法三章:不许讲话。 在车行十几小时中,我和妻手握着手,依偎在一起,低声地交谈,有如初恋的日子。对面的诗人一人坐两个位置,乘客上车看见空位走过来坐时,他就把手铐往桌旁敲响,也就把人吓跑了,所以他坐得挺舒服,不时低声朗诵着王独清的诗篇: “破!破!破!快把那黑暗的旧世界冲破!……”
第二天,火车到达湖北,我们下了车。在市监狱停留了几日,一天,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厅,那里有男女二十来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虽然不许讲话,看到认识的同学都眉开眼笑。我们被告知:男的到砖瓦厂去劳改,女的在织布厂劳改。从此我与妻分了手,跟篮天等二十来人乘车坐船,到郊区老远的一间砖瓦厂去,开始了我们的劳动改造生涯。这间砖瓦厂很大,有近两千个劳改犯。监狱是一幢幢很长的砖瓦平房,里面用竹子两边搭床,铺上稻草,犯人就一个挨一个睡在这里。我们这批人来自各大城市,九成是大学生,文质彬彬的,都蹲了一年多的牢,有的几乎路也走不动了,但在此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晒到和暖的阳光,到底比坐牢强多了,大家都感到高兴。 上面派来一个四十来岁穿旧军服的犯人作为管我们的分队长,他原是个解放军,入城后贪污犯了罪,此人姓包,没有文化,只会吱吱喳喳的,我们背地里喊他“草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喊起床,吃完早饭立即集合,大队长给我们这批新犯训话: “你们从今天开始劳动改造,在劳动中改造剥削阶级世界观……” 我们白天劳动,疲劳已极,晚上还得学习两小时,叫做改造思想。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休息。我们每人挑一担畚箕,有的拿着铁锹、锄头,扭扭捏捏地走出了监狱大门,沿着一条轻轨,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小山头,“草包”就叫放下工具,在此劳动。但见远处有许多劳改犯在挑土、上车和推车,四面都有军队把守着。 我们大都是平生第一次挑东西,虽然初时只装一丁点土,有的人却怎样也挑不起来。篮天是个体质很弱的人,入狱时由于喊口号遭到毒打,下腿被踢伤肿痛了几个月,至今走路还是一拐一拐的。有的人用双手抵住肩膀来挑担子,显得十分狼狈,老犯人看到我们就指手划脚,有的摇头,有的哈哈大笑,说我们在跳秧歌舞哩! 草包作为分队长可以不参加劳动,对我们却也宽容,让我们在劳动中歇息的时间比别的队长些。劳动一旦停下来,大家已是精疲力尽,有的就地躺下,仰天吸大气。有一天,篮天和我靠在树干上,不约而同地从鼻孔里吭出歌声,刹时间,一个传一个,哼的人更多了,人们顿时精神振奋起来,鼻声逐渐变成了沉重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歌声如怨如诉,深沉悲愤,借着风力,竟传到了另一个山头。那里的矮胖子大队长越听越不是味道,赶忙往这边跑来,大声喝道: “不准唱歌!都劳动去!” 靠在大树下闭目养神的草包,这时候也慌了手脚,腾地站了起来,趁大队长未跑到之前,赶着我们去劳动。我们面面相觑,露出胜利的微笑,篮天扎扎眼晴说:“唱国际歌也犯法么?”大伙无可奈何地挑起担子往前走。 篮天名陈景光,广东潮汕人,篮天是他的笔名。陈景光是彭述之在大夏大学的学生,彭教中国历史,他虽然避免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可是,他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历史的发展规律,当时大学里有些进步的学生,对这位教授很信仰,觉得他的知识广博。每当下课,学生就包围了他,其中有一位就是陈景光。在陈碧兰的《我的回忆》中也讲到他:在一次悼念托洛茨基被斯大林特务暗杀的大会上,“自由上台演说的第一位,便是述之的学生,是在敌伪时代述之和我争取过来的陈景光。他说:当我在共产党时,听说托洛茨基被暗杀,全党都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只是没有公开举行联欢会吧了。今天我的心情完全不同,我是以沉重悲伤的心情来悼念这位伟大的牺牲者。” 我和篮天同在一个小组,在一起劳动和学习,他睡在我的旁边,有时我们同盖一床被子。我们什么都谈,他最喜欢诗词,但他在劳改中没有写过一首诗。 他受的打击太大了,到此劳改不久,就传来了女儿夭折的噩耗,使他伤心不已!后来妻子又提出离婚,更使他痛不欲生!他本来体质就弱,强迫劳动的折磨,又加上惨遭家破人亡的不幸,精神和肉体都难于承受,人显得更加面黄肌瘦,六魂无主,在劳改的几年中,多次住入“病号室 ”。 篮天被判刑五年,刑期比我短,刑满释放那年还可以回到大城市去,可是他回到广州,原来他是航空公司会计,如今单位说已开除了他,不让他复职;而离了婚的妻子虽然见过几次面,依然情深切切,但现实生活如此残酷,也不愿与他复婚。他走投无路,只好回到湖北,找到一个劳改释放的熟人,在一间小厂做杂工,勉强维持生活。我妻也判五年刑,与篮天差不多同时释放,后来一直与他通信,还介绍过一位在织布厂劳改出来的小张给他谈朋友。 但是,“好”景不常,文化大革命发生了,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了。篮天作为“牛鬼蛇神”,又被揪了出来,挨批受斗后,送到农场管制劳动。有一次,小张带了一些衣物专程去农场看望他,那天下着阴雨,寒风剌骨,泥泞路滑,路途又远,到傍晚才寻到那个农场。可是那里的头头坚决不准她接见,并对小张恶言讥讽:“你们都是什么东西!”当时天色已晚,回城的路已不好走,人也饥寒交迫,小张忍气吞声,请求暂住一夜,也遭到无情的拒绝,硬是把她在雨夜中赶走!后来有一个同情的暗地把事情告诉篮天,他二话没说,连鞋子也没有穿上,不顾一切地冲出农场,冲往黑夜,狂呼:“小张!小张!……”声声凄厉,如泣如诉。第二天,人们在田头里发现一个混身泥水,冻僵了的男人。人们把他拖回农场,又是一顿批斗。这之后,篮天要拿拐杖走路了,后来又不幸摔了一跤,双脚残废,才被遣送回原籍! 那时我已刑满,但不准回大城市,要留在劳改工厂就业,继续改造。从此,我便与篮天直接通信,当时他已不能生活自理,全靠弟弟和弟媳的照顾。他原是起义人员,每月领到20元的生活费,有位老朋友也支持他一点,希望他把能把疾病医好,可是已经太晚了,医药已无法治好他沉重的创伤!他已不能坐立,信是卧在床上写的,歪歪扭扭,三言两语,寄给他的书报也不能看了。我还接到他最后一封来信,那时他已觉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在一页孩子用的描红纸上,颤颤抖抖地写着几个字: “我不行了。祝你长寿,真理永存!”
这就是诗人篮天的绝笔!在那黑暗的岁月,他被残酷地折腾了一辈子,死时才43岁!他直到临终时还在呐喊:“真理永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