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李永爵《夕阳红》(2008)

三个女囚



  在那恐怖的岁月里,人们动辄被打成“反革命”或“右派”,锒铛入狱,劳动改造,弄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惨不忍睹,此情此景,馨竹难书。
  那年,我们女监新来了三个女囚,她们都是南方人,年纪轻轻的,人们在暗地议论,她们准是火车上抓来的小偷!其实不然,三个人都为了追求真理,持不同政见,如今却“莫须有”地跟丈夫一起被抓。她们原来并不认识,分开监禁,在狱里各关了一年多,宣判后才关在一起,知道是同案,是自己的同志,而且同是在1952年12月22日被捕,大家一时亲如手足,互相关怀照顾,三个人都被判五年徒刑,劳动改造,两天后,又把她们千里迢迢押到此地来劳动改造。他们一起共有男女二十多人,男的在砖瓦厂和修理厂劳改,女的在监狱的织布厂劳改。
  她们一进监狱,就对她们大杀下马威,每人都叫进管教室大训一顿,声色俱厉,警告她们不准谈案情,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互通情况,不准串号子,不准……,总之,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她们三个人分三个组,不在一起工作,不住在一起,天天虽然见面,但不准交谈。这劳改监狱真不把犯人当人,犯人与犯人之间,实行严密的监督,揭发别人就是“靠拢政府,立功赎罪”的表现,所以有些“积极分子”专找别人岔子,打小报告,所以人人都小心谨慎,随时随地都会挨批受斗!
  这劳改织布厂是监狱西头新建的工场,包括缝纫间和织袜间在内,可容两百多女劳改,她们白天在此劳动,每天十小时紧张地工作。晚上回到监狱睡觉。监狱人满为患,每个号子不到10平方米,上下床统铺,像挤沙甸鱼似的。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晚上还要学习两小时,每人拿张小凳子到走廊上去,叫做改造思想。
  这三个新来的女犯,个个面黄肌瘦,头发蓬乱,她们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有着万般的牵挂,再加上劳改生活的煎熬,女人有着比男人更深重的痛苦。


  新来的三人以小赵最年轻,她被捕时才结婚一年多,女孩刚出生不久,硬是抱着婴儿去坐牢的,这真是古今罕有!在监狱中抚养婴儿,苦不堪言,母亲吃的是囚粮,能挤出多少奶水喂养?可怜这“监狱之花”,直到一年多妈妈被宣判劳改后,才准许把她交给外婆去抚育。小赵每想到孩子从小没爹没娘,做母亲那股辛酸味儿有谁能知晓?
  她的丈夫被判无期,没有调到此地来劳改,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小赵真是日夜心绪不得安宁啊!丈夫陈刚是她中学里的历史老师,知识渊博,年青有为,他讲历史,就好比讲故事一样有趣,小赵真是听得津津有味,听得着迷,她最爱这门历史课。
  陈老师讲历史,讲社会发展规律,特别讲到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人剥削人,人压迫人,帝国主义横行霸道,……人类要为未来的理想世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奋斗!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自由、平等的新社会而奋斗!讲得非常生动,很吸引人,使同学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有崇高的理想和追求,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小赵完全同意老师的见解,因而深深爱上了这位陈老师。
  在陈老师的鼓励下,她看了许多马列主义的书,思想不断提高,她终于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S。Y),决心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那时陈老师家里只有一个人,所以她时常到老师家里,有时帮他料理家务,他们志同道合,很快就建立了感情,相亲相爱,小赵高二那年,就愉快地结婚了。陈刚是C市托派的一位领导人,所以他几乎每晚都要参加各小组会,其实也不过是个学习班,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而已,但1952年12月当局在全国“肃托”运动中:还是把他和小赵一起逮捕了。


  三人中阿展长得最高大,一双大眼睛,显得敏锐能干。劳改不久,上头就要她当劳改生产组长,负责收发和检查质量,核对账目。阿展一心惦念着交给母亲抚育的女儿,和在监狱东头修理厂劳改的丈夫,忧虑重重,从不与人多说一句话。这被服厂只不过缝制一些劳改队的衣被,当她检查出有的质量较差的成品时,又看到操作人恳求的眼光,便毫不犹豫地收下,因而深得车间劳改姊妹们的好感。
  阿展和丈夫阿陆原来生活在香港,在西流剧社认识,阿陆能说会道,能唱会演,是剧社的灵魂,是青年朋友的偶像,阿展深深地爱上了他。曾一起到抗战大后方桂林等地搞救亡工作。阿展父亲是华侨,抗战胜利后,在香港开了一间印刷厂,由阿展当老板。阿陆响应组织“到工人中去”的号召,在汽车修理厂做工。他参加香港组织的领导工作,负责编辑出版《指南针》期刊,一本面对工人的通俗革命读物,影响很大。后因收寄国际信件,被港英当局无理逮捕,与王凡西、谢越秀等人一起被驱逐出境。阿展也随丈夫一起,回到国内,参加过土改工作,可是52年12月又把他们一起逮捕了。如今丈夫却被判处无期,同押到此地劳改。一想到丈夫刑期这么长,将一辈子劳改受罪,此生还能活着出去吗?心里就凉了半截,多么残酷的刑罚!
  由于监狱要修理汽车,便把阿展丈夫留下来,没有调到砖瓦厂去。但丈夫虽在监狱东头劳改,却分隔两处,平时也见不到的,只在开全体劳改大会时,才能远远的瞄上一眼。每当这快慰的瞬间,丈夫总是扎扎眼睛,用以表达他乐观心情和互相勉励,这就是他俩最幸福的时刻!


  三人中算阿罗年龄最大,她离开学校后到工厂做工,在一次罢工中当上工人代表,与资方作面对面的斗争,因而被巡捕房拘留过。本来不过是一个小厂的经济斗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意料不到出了问题:一位刚进厂不久的年青女同志,自告奋勇地送饭到巡捕房给被关押的工人代表吃,巡捕房的“包打听”看见送饭的人戴付眼镜,广东口音,不象个工人,认为是共产党派来的,报告了日帝主子,立即把她抓了起来,严刑逼供,这位没有经过考验的年青同志,神经一下子错乱了,供出了一些同志的地址,幸而许多同志及时转移了,但不幸仍有三位同志连累被捕,其中一位就是后来阿罗的丈夫!由于被捕的同志不畏强暴,守口如瓶,案件再没有发展下去,当时那年青同志已完全疯癫了,敌人一无所获,关押半年多后便把他们交保释放。阿罗与老李原来素不相识,出狱后才时有来往,互相关怀,逐渐产生了真挚的爱情,所以他们后来的结合,真正是世间罕见的“狱为媒”啊!
  阿罗经受过这般考验,胆子很大,对此次被捕劳改,毫不畏惧。她无儿无女,虽然少了一层牵挂,但丈夫被判刑十五年,在远处的砖瓦厂劳改,想到他从来没搞过体力劳动,如今要强迫劳动,挑砖挑瓦,他身体吃得消吗?能顶得住吗?心里忧虑重重!还记挂着在家里那年纪老迈的公婆,如今儿子和媳妇双双被捕后,老人家受得了吗?今生今世还能见到儿子吗?这是什么世道啊!
  自己在织布厂劳改,操作落后的铁木织机,十分吃力,机子一出毛病,就完不成定额,所以经常要加班加点,这劳改的苦日子如何度过啊!


  她们三个人,虽然都在被服厂劳改,却不在一起,见面也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看看,互相勉励,尽在不言中。因为多数女犯都是刑事犯,劳改干部要她们监视反革命犯,立功赎罪。所以如果她们见面讲几句话,就会被人检举揭发。那些刑事犯,大都是乱搞男女关系,杀害丈夫,抢劫诈骗,贩毒吸毒,为非作歹被抓进来的,大都是性情古怪,没有文化的人。对比之下,这三位女“政治犯”却是踏踏实实劳动,为人正正派派,有文化修养,老老实实的人,劳改干部逐渐对她们产生好感,每天要她们在小组读报,帮助大家学习。
  那年劳改队里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原来每逢什么节日,队里“打牙祭”有肉吃,有时还排演节目,以示欢庆。初时排演节目,男女队分开来搞,于是有男扮女装或女扮男装的,弄得不三不四,一片胡闹。后来,上头决定搞个劳改文工团,挑选劳改中会演戏的男女参加,那晓得分管这工作的一位年轻干部,竟与一个女劳改鬼混,弄出了天大的丑闻!事发后,上头立即把有关人员调走,劳改队里大家窃窃私语,敢怒而不敢言。胆大的阿罗,用上头发的卫生纸和铅笔,用左手书写了《强奸犯》三个字,第二天用米饭悄悄张贴在工场的过道上,人们收工经过都睁大眼睛看标语,想“立功赎罪”的人立即把它撕下,报告上头。
  这是监狱里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事后,为了要追查笔迹,命令每个劳改写一份《劳改守则》,这是徒劳的,怎样也认不出来。其后多次训话:“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劳改队重新改编了小组和住房。那文工团也因而停顿了很久。
  劳改生活有屈辱也有斗争,有痛苦也有振奋的时候,在苦难中磨练人。这三个女囚都是五年刑期,总算有熬到头之日,因为当年是同一天被捕,“一网打尽”的,如今也一齐刑满释放,但她们的丈夫却还需继续劳改,刑期长着呢!阿罗和小赵同道南归,阿展为了照顾丈夫,决定留在当地,另谋生计。从此,三个人分道扬镳,开始了人生的又一段艰苦历程。


  留在当地的阿展,找到劳改出来的熟人,起先在缝纫店,后来搞了一间纸盒厂,勉强维持生活。她把女儿接来,那时孩子才8岁,从此母女相依为命。监狱每月准许接见一次,阿展便拖着女儿提着竹篮子去探望丈夫,那篮子里有烧好一碗丈夫最爱吃的红烧肉,接见日就是他们最愉快的一天。半个钟头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多少心里话还未说出来或者不能说出来,就又分手了。每想到丈夫还是“无期”,虽然听说过“你们这个案子就快会解决”的话,但愿能早日解决,否则这苦日子怎能熬下去啊!不禁心头一酸,眼泪滚滚而下。
  阿展是坚强的,不管生活多苦她都不怕,含辛茹苦,又过了三年。不幸的事情却从天而降!丈夫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和医疗,患了可怕的黄胆肝炎,脸色发黄,后来连眼睛也发黄了,住进了劳改“病室”,阿展被允许几天去看望一次。“反革命”是不能保外就医的,即使出来也没有钱去治病啊!如是折腾了两个多月,好一个为追求真理的青年人,就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死得多悲惨啊!
  就在一个倾盆大雨之日,乌云密布,天好像要塌下来的样子,阿展提着雨伞挑着衣被,一手拿着丈夫的骨灰盒,小姑娘扯着妈妈的衣角跟着走,她们走向火车站,要回到老远的家乡去。朔风凛冽,但见阿展头上那颗小白花闪烁着微弱的火花……。
  阿展回到了故乡,把丈夫的骨灰埋葬在屋旁,从此过上了隐蔽的生活。女儿长大后出国深造,生活在国外,不时回国看望年老的妈妈,直到老人安静地含恨离开了人间。


  小赵回城后,又经历了不同的苦难。
  她在一间小厂工作,由于人缘关系较好,在厂里还混得过去。但一回到家里,想起丈夫还在劳改,却无法照顾他;女儿逐渐长大,已进了小学,却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母女两人住在一间狭小的灶间里,环境和心情如此恶劣,何时才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啊!
  然而,这样的“好景”也不让人过下去,史无前例的“文革”降临了!小赵作为“牛鬼蛇神”又被揪了出来,挨批受斗,扫地扫厕所。自己受罪倒也罢了,可怜那婴孩时曾蹬过监狱的女儿,竟也成了“黑五类”狗杂种,同学们疏远她,踢打她,她恨自己不该生在这反革命的家庭,恨爹妈为什么要做反革命?认为自己活着不如死去,妈妈也该死去!有一晚,母亲挨斗回来,眼见女儿愤怒的目光凝视着她,便伸开双臂迎着女儿问:“谁又欺侮你了?”那晓得女儿竟然走开,狠狠地喊:“妈,你为什么不死!”小赵被这句话吓呆了,她明白,孩子也受大人连累啊!“是的,妈该死,妈连累了你!可怜的孩子……”两个人抱作一团,泣不成声。“我受不了啦,我们还是死了好!”“不,你已经长大了,要好好做人,我们不是反革命,我们没有罪!”
  第二天,厂里又开批斗会,她的罪名更多了,故意破坏生产,拉拢干部下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真是黑白颠倒,人妖难分,这是什么世道啊!使她痛心疾首,想到丈夫死活未卜,自己还连累女儿,倒不如死去,是的,不如死去,也不致连累孩子啊!就在批斗大会之后,她悄悄摸上三楼,走出阳台,但见一片漆墨,鬼火闪烁,一阵寒风吹来,不禁抖擞一下,又继续往前走,艰难地爬上栏杆,然后,一头往下栽……
  拍搭一声,重物落地,人们纷纷向暗处搜索,发现有人跳楼!第二天,厂里贴出大字报:“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杀!”小赵由于跳下时被二楼的电线弹了一下,落到地面只伤腿骨,却未能死去。
  自此以后,她一拐一拐的去上班干活,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尝尽了人世间的苦头!几十年后,总算熬出头,女儿结婚了,老人却不慎跌了一跤,伤处恰与当年跳楼时的伤处错合,从此不能再行走,长期卧床休息,不久就含冤离开了人世!


  阿罗的遭遇并不比阿展、小赵好。回广州后看到那可怜的公公和婆婆,由于儿子和媳妇被捕,老人受到沉痛打击,这五年来,人已变得老态龙钟,失去健康了!阿罗还以为可以回厂工作,照顾老人,那晓得厂里已把她开除了!她走投无路,毫无办法,只好辞别公婆,回到老家上海去,到工厂做临工。她每天早上站在工厂门口,等候缺班的补上,生活毫无保障,这样不安定的工作坚持了两年多,由于她自己的努力,工作认真,终于最后一次有机会被升为长工。
  那时候她的工资只有32元,和母亲一起生活,考虑到自己没有劳保退休,丈夫将来回家也不易找到工作,以后的日子会更苦,她决心节省每一分钱,一只鸡蛋也分作两顿吃,但她却毫不犹豫地每月送给弟弟10元钱,因为弟弟受她的牵连,也成了“牛鬼蛇神”,降职减薪,弟弟有四个儿女,嗷嗷待哺;此外,她每月还寄10元钱给公婆作生活费。
  阿罗作为劳改释放的人,几乎没有安宁的日子,那年城里失业人多,动员一切“吃闲饭”的回乡务农,罗虽不是“吃闲饭”,却也被“动员”到边远的甘肃去开荒,就在她准备起程去流放的前一天,可巧厂里因缺乏技工,才把她留了下来。听说那批被送去开荒的人,没有几人能生还回来的!
  不久,“文革”风暴从天而降,她又经受一场更残酷迫害!因为是大厂,阶级斗争更加激烈,首先派她到最坏的织机去劳动,却要她织出优质产品,否则就扣上“破坏生产”罪名,被挂上“反革命”牌子,挨批受斗,日日夜夜,了无时日,使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逐渐变得目光呆滞,脸膛消瘦,纵然你有钢铁般坚强意志,怎奈血肉肌体已难支撑,她感到极其疲劳,口喝喉干,不久发觉舌头上长了黄豆般一颗硬块,经医院诊断为舌癌绝症!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好等待末日的来临。可幸医院还不知道她是“牛鬼蛇神”,先给她切除了淋巴腺,继而插镭针,居然使她死里逃生,暂时挽回了她的生命。
  出院以后,长病假在家休息,拿六折工资,虽然不用到厂挨批受斗了,但在家里也要受街道的“无产阶级专政”,天天去扫街一两小时。
  就这样在贫病交迫下,熬过了一年又一年。这时丈夫虽已刑满,但不准回沿海大城市,仍然留在劳改厂就业,只是每年可以回家探亲一次。如是又熬过了二十几年,待她丈夫被批准回家时,俩口子的头发已经灰白,经过几十年的大灾大难后,也仅仅在一起安度了五个年头,阿罗癌症复发,医治无效,含冤离开了这非人的世间!


  话说西天有个晴朗的世界,阿罗等三个连同她们的丈夫一群小灵魂,正在向前飞奔,说是去找马克思!前面有两座高楼,分别是《民主》与《科学》大楼,耸立云霄,但见陈独秀站在两座大楼当中,向来者热烈招手,亲切地说:“你们辛苦了!你们是沏底的革命派,竟被污陷为反革命,惨遭迫害杀绝!托案是二十世纪人世间最大的冤假错案!一万年也得平反!”声音宏亮,大义凛然,两座大楼忽然变成两把云梯,直通阳光灿烂的宇空,那里闪烁着《共产主义》四个金光大字,大胡子马克思、恩格斯高高的站在那里,热情地向她们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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