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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那其主义在中国

张道同



  一天,在重庆的书店里翻阅汗牛充栋的新出杂志,抱着满怀的奢望,想领略后方人们的抗战意见。可是翻来翻去,今天和昨天一样,稍微有点内容的,八股气味较轻的杂志,实在太少。乌烟瘴气,笼罩着一切,闷得人们快要不能呼吸了。忽然发现了《惊蛰》,薄薄的周刊式的本子,米黄色的四川图纸,成都出版,无政府主义者的刊物。稍微翻阅了一下,我惊得好似在漫无边涯的沙漠中发现了绿草与清水。即向书店伙计把他们所存的该刊前几期,每期买了一份回寓。

  我细细地读《惊蛰》,这刊物专门宣传无政府主义ABC,忠诚地替主义服务。我很想知道无政府主义者的抗战意见,但我所买到的三期(第三卷初三期)中,无一篇触及中国的抗战问题的文字。这乍看起来不免叫人觉得可异,然平心一想,实是应该同情的——只宣传原则,不比连原则都宣传不出去好得多吗?当天我写信给一个朋友说:“今天偶然发现了基本无政府主义者杂志,虽然谈的太玄虚了,然而在此恶浊的出版空气中,有此亦可以清心,可喜事也。”后在港沪,又看见巴金先生主编的几种无政府主义的著作,及重版的克鲁泡特金自传。于是我知道,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又在工作了。

  自从一九二七年革命运动惨败以后,中国无政府运动的那点萌芽,显然也受了摧残。李石曾、吴稚晖之类到官场中去了,《面包略取》等书的译本,只在旧书摊上才有踪迹。让该叛变的都随着潮流消灭吧,然忠实于主义的人,自然不曾因潮流恶浊而溃散其愿望与努力。像《论公式主义》那样文章(见《宇宙风》),决不是无勇气的人能写得出来的。目前中国各方面,都需要以勇气和血去挽救沉迷并开辟新路,无政府主义至少可以从浑浊潮流中提高青年人的思想。自由是社会主义所企求的伟大目的,“没有什么能代替自由;它没有任何代替者。毁弃自由的人,就是毁弃社会主义意识的本体。”——像这样的思想,虽然在本质上是不正确的,因为空洞的自由只是一种欺骗,而穷人在现社会所得到的自由,往往只是失业与挨饿的自由,不过对于一般头脑混乱,以暴力专制为进步现象的人们,也不是没有益处的。

  所以我愿见中国无政府主义者的努力!

  不过我虽尊敬无政府主义者的理想与再起的勇气。但我不得不说,无政府主义运动在中国是无出路的。历史的教训,中国的现状,中国无政府主义者的工作态度,都使我不得不如此说。

  无政府主义在资本主义初期,曾一时蓬勃于欧美各国。后来随着资本主义的更前发展,社会生产组织的益加集中化,与小资产阶级的社会比重的减轻,于是各国的无政府主义运动渐由衰落而归消失,到大战以后,只有工业落后农业经济占优势的伊百利安半岛成了国际无政府主义的最后巢穴,只在这里,他们还有群众的组织。这点历史事实表明,无政府主义的社会基础不是工业国家的广大无产者群,而是工业落后国家的上层小资产阶级。但是几个月之前,佛朗哥的军事胜利,而不是西班牙的经济发展,又把无政府主义的最后巢穴摧毁了。不仅摧毁了西班牙无政府主义者的群众组织(C.N.T.F.A.I),实际还摧毁了无政府主义理论的本身。因为无政府主义者的中心主张是反对一切政权,反对组织政党,鄙视任何种类的政府;可是当法西斯叛军逼来时,西班牙的无政府主义者不仅以最卑鄙的政党身份参加了政府,不但拥护政府,而且所拼命拥护的竟是资产阶级政权,并替它压毁无产阶级民众的政权。这事实表示,无论无政府主义的理论怎样好听,但在阶级斗争的铁的事实面前,这种好听的理论已经破产了。并且由于他们轻视政治,所以西班牙的约三年长期内战,又表示出他们不懂得革命的规律,不懂得革命的问题。一九三六年七月与一九三七年五月,西班牙政权本已落在群众手里,但无政府主义的领袖们告诉工人说:“我们不吃这串酸葡萄”——政权,于是他们把政权又交回资本家之手,结果是资本家向佛朗哥投降,而演成了法西斯的最后胜利。像这事实,都是昭昭在世人耳目,今后无政府主义还能在世界何处建立它的堡垒呢?

  中国是个工业落后国家,经济背景还有利于小资产阶级意识的发达,因而无政府主义运动似乎还有在此得势之余地。但这只是一方面的观察。就整个世界形势看来,现在早已是帝国主义时代,而且中国早已成了国际帝国主义的决斗场,社会斗争的尖锐与复杂,在上次革命时,已不亚于此次西班牙内战的情形,更不必谈今后革命来到时候了。在这种局势中,决非鄙视政治斗争,不懂亦不愿懂政治斗争的战略与战术的无政府主义者,所能有所作为的,而且中国的革命民众,再有了悲惨失败的革命经验后,也决不会接受无政府主义的虚幻宣传。这种客观条件,决定了无政府主义者在中国的悲运。

  再就中国无政府主义者的工作态度说,可以说自从这种运动在中国开始以来,他们并未想到“到民众中间去”。他们的活动方式始终是知识分子;翻译名著并作文字宣传。当然,翻译介绍与文字宣传在任何政治运动都是必要的,尤其是在运动的初期,无政府主义运动当然不能例外;然如果以这种工作方式自限(恕我用此二字的冒昧,我愿闻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并不如此,但《惊蛰》之避不触及抗战问题,令人更不得不更发生如此感想。)则无政府主义者便决不会在中国其改造社会的作用,甚而还毫无发展其运动之可能,因为在帝国主义即将灭亡的时代,能改造社会的只有广大民众的力量,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最多只能有帮助的力量。

  这种种方面,说明了无政府主义运动在中国无出路。

  在《惊蛰》第三卷三期上,译载有洛克尔(R.Rocker)的一篇反对专政的文字。他说,“一切真正的革命,其特征不在于它所毁灭的,而尤在于它所创造的;而且在于引人达到新生。”这话当然是对的,但怎样摆脱现存社会制度的桎梏而实现这样的真正革命呢?洛克尔说,丝毫的专政手段都不使用。“独裁强暴地破碎了革命意识的创造力,于是刚在萌芽的时候,社会进化的一切新的观念与新的希望,便都被窒死了。所以独裁绝不会引起革命,而只是反革命的前哨。要消除社会生活的权力原则而不是夺取权力,这才是社会主义所应企求的伟大目的。……”这句话犯着所有无政府主义者的共同错误,即把个人独裁与一般的权力混乱起来了。个人独裁自然会窒死革命的创造力,但假使根本排斥了权力,那所谓“革命的创造力”将成为一句空话,而“社会主义所企求的伟大目的”,也将永无实现之望了。尤其是在法西斯的野蛮独裁压制了一切之时,不用民众的权力则民众组织是否能自保,是否能跟进一步地进攻。对于这一问题,无政府主义者在西班牙的事实答复是:当佛朗哥的法西斯叛军来到时,他们急忙地躲避到权力下面,而且还是资产阶级的反革命的断送了几十万无政府主义者工人的生命的权力下面。

  无政府主义运动假使能在中国开展,至少可以教一些青年认识社会主义社会的本质是什么,自由与个性发达对于社会进化的关系,反过来说,即至少可以教青年消除人们那种茫然地崇拜赤色招子的意识。因此,我祝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发展。但是,历史的教训与当前的事实都不允许我们承认无政府主义运动在中国有一点出路。因此我更希望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就西班牙内战新鲜教训,就无政府主义产生的时代背景与目前时代背景的差别,再就中国的客观局势与群众需要,而审查他们的主要意义的错误与缺点,而改变并确定他们的工作方式与努力方向。这是达到他们那权力消灭的个人绝对自由的社会之第一步。

  祝中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努力!



感谢 先知在1917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