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托派刊物《动向》(1939) -> 第二期

囚徒们的旅行

君衡



  工场当中的消息最多,悄悄透露进来的紧张的战事空气,秘密地兴奋地激动起每一个囚徒的心,他们对于眼前不断受着的侮辱,都感到夷然不以为意了,他们都觉得前途已有了眩人的希望,只要时机一到——

  印刷工场里作工的囚徒,刑期都在五年以上,盗犯政治犯各占了一半,监狱里怕的就是政治犯,他们有一种神秘的活动使监狱当局感到头痛麻烦,他们并不欢迎政治犯做工,可是印刷工场是少不了政治犯的。

  这两种不同的社会成份还能够融洽,政治犯教盗犯识字,替他们排解为了一个香烟屁股的纠纷,和在向看守主任反抗时,作他们的策划和领导人。

  政治犯忙着传递消息到别的监房去,忙着对于战事作分析、估计;讨论国际形势,和国内政治的可能的变动,他们显然没有盗犯们那样天真,以为自己容易走得出这一座监狱的门。

  盗犯们再也不能沉静了,一看见看守转过了背,便挤眉弄眼的互相打暗号,小三子的身子挺强壮,他在十六年打过上海的警察局,亲手释放过警察局看守所里的犯人的,现在他一回到监房,便兴高采烈,他说这一次“生路”来时,他要先把看守瘌痢头做掉了再跑。

  “你脚上的镣呢?”L见他高兴得忘了形,提醒他说。

  他不声不响地举起两脚,搁在铺沿上,攧了攧镣的斤两,向上勒了勒,勒到小腿肚,便勒不上了,再检看一下两只钉梢,铁铁实实,摇了摇,动也不动的。他沉吟了,可是接着又自己宽慰地说:“不要紧的,找块石头这样一砸……”他两手装着拿起了石头,向镣背面砸下去的样子,“咄,那面的钉便爆开了,我把镣挂在腰上,走到冷地方再弄那一只。”

  “小三子,别忘了我们一起跑。”胡子阿六热切地说。

  “我小三子不作兴卖朋友,有生路了,他妈的大家走!”

  看守的威风已没有了,笑语声渐渐响亮了起来,瘌痢头装不听见。

  “今天不上工么?”第二天早晨,过了七点钟,还没有来开门,大家有些像热锅上的妈蚁,走不是,坐也不是了。生活一走出日常的规道,便容易使人焦燥的,焦燥中混和着期待、希望、忧虑、惶惑、“生路”、“?”、“?”。

  纷纷揣测了一会,小三子们拥到角落上马桶跟头抽香烟屁股去了,政治犯L拿起了书,可是看不下去,工场停工,消息断了来源,生活便显得窒息人。九一八时候,他的官司还没有判定。他知道历史正在加速进行,血的序幕揭开了,新的“百年战争”要间歇地继续下去的,继续到新的时代来临。

  沉在狱里的心是不睡觉的,六年的刑期,这似乎太长了,但谁知道呢,法官下判决的时候,总以为这个世界是不变的。

  夜里在一室“难友”的呼呼的鼾声中,只有他和小三子听得漆黑的天空中有飞机在飞,飞的高度很高,但辨得出那是排队飞行。

  小三子仰头向L打了个招呼,有意义地微笑了一下,狡猾而勇敢的眼睛中,透露出他的心事:镣,冲出去,做掉瘌痢头,“生路”!

  L在系念他的妻,在这紧急的时候,接见是不可能的了。以后呢?谁知道事情会怎样演变,运命支配他,还是他支配运命?

  第二天,饭开得很晏,打开铁锈的罐头一看,不是夹有一半稗草石子的黄米饭,却是雪白的糯米饭,大家开心起来了,“妈妈的,今天过年,监狱长请我们吃好饭。”L说,这是囚粮起恐慌了,这句话点醒了大家,大家更是手舞足蹈起来,“我×他的姐,养不起老子,早些放了老子岂不省事。”小山东怨惋地说。

  “别想吧,××人打到门口,看守跑完了,也不会放你的。”小三子有把握地说。

  “一,二,三,四,五,……”窗外走廊上在报数,小三子迅捷地探头向外一探,意外惊喜地低下身子来:

  “看,看,偷饭鬼都开释了。”

  七八个人缩头缩脑的都争着向窗外望,一壁又怕窗外的看守看见。

  窗外真的在释放人犯:小偷、老枪、打架的、刑期六个月以下的,都在开释了。

  “监狱长开开恩,把我们都释放了多好呢,放我们去打××人。”有谁喃喃地说。

  “打××人,我第一个去,偷饭鬼放完了便轮到我们了!”小三子很是起劲。

  “吵什么!”门上小洞口外面突然来了声大喝,那是看守瘌痢头,他的声口已没有平时那股子凶劲,但大家在积威之下,立刻沉默了,瘌痢头轮着眼望了望,走了。小三子扮了个鬼脸。

  “轰……隆隆!”这一夜,炮声响起来了,先是断续的,后来竟是连续的,一下一下的静静数着,大家屏息着气,他们悄悄地对看着,无助的,无力的,四周的墙壁都压迫过来了,这枪,这门,这铁的大锁,显得比平常特别结实,显得对犯人们有深仇似的。怎么办呢?小三子也像失了主意。

  第二天,乱嚷嚷中过了一天,炮声给人声掩住了,不大听得出来,只偶然在顺风的时候,一声二声的响着,大家听了一晚,这时也不感觉新奇了。夜了,大家又无可奈何的安排着睡觉。突然,隔壁一号的门打开了,沉重的铁锁,厚实的门,激起长弄堂很大的回声,也激起几百个囚徒期待运命的不安的心。

  “568,掉号子!”是吴看守长的声音,他是专管掉号的。

  568是政治犯。L的心紧张起来了,根据过去的经验,深夜掉号子是凶多吉少的。

  “789,掉号子!”

  789住在九号,也是政治犯。

  “1078”、“96”、“54”,……门不断地开、闭,吴看守长不断地威喝着喊番号,看守推波助澜地催促着:“快!快!”

  调走的都是政治犯,锵锵的镣声走过L住着的号子的门,狠狈地,仓皇地,两手抱着铺盖,抱着书籍。

  L迅速地收拾起来,先把秘密的信件、铅笔头、纸片、刀片,胡乱塞进被絮里面,然后把筷子、书、衣衫、被头,打成一包。

  L也调走了,临走和小三子们点了点头,他们眼睁睁地望着,紧张中的感情像有些麻木。

  L走进了甲字监,那是一条最清洁的监房,监禁的多半是政治犯,管理也特别严格的。

  “L!”“L!”认识的熟人都在那里了,从好多洞口向着他招呼。L忽促地走着,两手抱着的被包,不断的要溜下地去,脚上的镣一步一步的绊着腿。他来不及向招呼他的朋友回看,那里大声的叫,大声的笑,热闹得和节日一样,什么秩序都没有了。

  进了监房,已经有五个政治犯和一个盗犯先在了,他们已得了消息,明天一早解杭州。

  当夜钉好了镣,两个人品一副的,一个右脚,一个左脚。

  喧嚷笑号了一夜。

  天刚亮,十人一批的出去排队,再两个人一副的拷上了手拷,再十人一串的练上了链条。

  六百多人连成了六七十串。

  雪后的晴天!太阳的明亮对于顿久了幽暗的监房的囚犯,是太眩眼了,几个人晕倒了。

  囚犯们钉住在地上不走,四面八方发出了呼声:“发钱,发给我们存在保管处的钱!”

  这是一盘混账,囚犯们从来不知道自己存在科里的钱有多少,也从不知道开账买来的咸萝卜干是什么价钱,只约略知道自己从外面寄来的,和做工做来的钱,很快就没有了,打报吿查问是从不答复的。

  监狱长亲自出马了,他大声疾呼:“难友们,我们为了你们的安全,送你们到杭州去,钱一个不会少的,到了杭州一定发给,现在来不及准备,请大家原谅!”

  “谁是你的难友?枪、手拷、铁链,你都替我们准备得好好的,偏偏我们的钱没有准备。”做过律师的C冷冷地一字字准确的说。

  “对啊,对啊,”四面哄应了起来,“不给钱不走!”

  “诸位同胞,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现在××人和我们打起来了,顿在上海危险,我们送你们上安全的地方去。至于钱,监狱长欠你们的,自然得给,不过现在时候不早了,大家走路要紧。”司令部派来监送的副官莫名其妙的演说了一阵。

  “什么大家中国人,××鬼上面打,你们下面打,顿在上海危险,你们为什么不释放我们?”

  又是一阵乱吼:“发钱,发钱!”

  钱是发不出来的,钱明明给吸血的监狱当局挪用了,头上远远有飞机在飞,聚集在这里的六百多人是一个很大的目标,大众给飞机吓住了,前面的“部队”便动起来了。

  泥泞的残雪还留在冰冻的田野上,可是尖厉的风里已很有春意了,出了监狱的门,大家便唱起歌来,国际歌,少年先锋歌,尽着喉咙唱,喉咙得到了解放。监视的军队、保卫团、看守都不来管这些,政治犯纷纷把预备好了的秘密信,托保卫团丢进邮筒,他们都同情地帮忙。

  西北角炮声响着,远远地地平线像在发吼。

  装上了牛车,天黑时分到了杭州,车站全部戒严,一天没吃,一夜没睡的囚犯都迤逦下了车,女犯打头,大家不知道到哪里去,上了道,似乎整个杭州都哄起来了,路的两边打了道人墙,五步有一个警察,十步有一个兵护送着。政治犯又唱起歌来了,有几个盗犯也附和着唱,一路上的歌声没有歇过,六百人的长列组成了一个很好的示威游行。有的乘机和兵丁搭话起来,浙江的兵都是质朴的温台一带的农民,他们把知道的一些政治消息都尽量地告诉了出来,警察便不同了,问他们老是不声不响的。

  这时,兵士已告诉了他们要到××寺才有得歇宿,路有十多里,老是走不完的。

  支持不住的,都沿途倒了下来,倒了的解开了链子,把病的和不病的一起装上了黄包车,因为手拷和枪都是两个人品着一副的。

  L是浙江人,可是没有到过杭州,他走乏了,也唱累了,他跟跄着,但他努力支持,头上的下弦月弯成了一道圆曲线,衬着暗青色的天,这清华的春夜,在招引着他,他享受着,呼吸着,陶醉着,一个人在月夜游衍,这已是青年期的过去的梦了,但在这难得的奇特的机会里,他不忍放过这一点对于月夜的爱好!

  朦胧中他看不清杭州的人,但那总是一样的,这里面有的是穷人,有的是富人。至于杭州的湖光水色,他很惋惜没有看得清楚。

  ××寺是一座很大的寺院,这时已打扫了一所偏殿给六百多人住宿,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除掉冷的石板,合抱的红柱子,和头上飘忽飞着的蝙蝠。大家累乏了,但是看守还不给开锁链,没有法子坐下来。

  在愤怒的抗议声中,链子手拷终于松掉了,可是两个人仍品着一副镣,坐的时候一道坐,走的时候一道走,撒尿撒屎一道撒。

  杭州模范监狱里的“同道”们来尽“地主之谊”,轻轻的铁链锁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抬来了开水,大家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杭州监狱中的“同道”头上是留着一撮毛的,据说这是古之遗制,究竟上海“文明”多了,这一撮毛是带着不少故意的侮辱性的。

  突然,从一只角落里有人怪叫了起来,原来拐子马似的连着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死去了,活人骇急了,他要求开镣,镣还是不开,活人就这样给死人带住了,一步不移的陪伴了一宵。

  天天与死为邻的人,对于死是没有多大观念的,但本能的对于死的厌恶还是有的,那一只角落没有人跑过去了,模糊中只见一个横的一个直的轮廓,显得阴森怕人。

  人是容易适应环境的,大家胡乱过了几天,也就安之若素起来。尤其是给不同的刑期不同的监房隔绝了的朋友们,又聚集在一起了,这是无上的幸福。共同信念与共同遭遇密切地把他们连系着,“同志”这两个字是一种特殊的字,它有特殊的连系,特殊的内容,特殊的感情。

  政治犯的活动是没有时间休止的,“学术讲演”的小组成立了起来,意见的斗争开展了起来,六百多人的大冶炉当中,有酵素在蔓生滋长地发酵了。

  欧阳的病一天天的沉重,他是未决犯,在水上警察厅当一名小小的书记,给人告了密,夫妻俩都吃了官司,八个月没有定谳,他的妻到了杭州移送到了女监,还不知道他在病哩!

  十天过后,已没有人的形象了,骨出,伛偻,不住呻唤,可是没有医生,没有药。

  “妈的,漕河泾还有大锅药喝,这里大锅药也喝不到了。”原来漕河泾的病监不论犯人患的什么病,都给吃一种药的——略带着苦味的汤药,在一定的时候,每人给舀一瓢。

  “哇哇”,欧阳在地上爬着打转,尿屎都撒了出来,他已不会说话了,只是“哇哇”的叫着,四围的人惨惨地看着他。L正走向角落去小便,看见他伸着手,像在向人求援,L想拉他起来,也许他是在要大小便了,但两只手一接触,L感觉得一阵滑腻,他赶快缩回手,这是在出“油汗”了,这好像是生命绞成的原质,从最后的临终的躯体上面挣扎挤压出来似的。

  “L,他不懂得什么了,你拉他没有用的。”坐在一旁的谁说。

  L仔细看了看他,知道他的神智已经不清,“哇哇”的叫喊只是由伤痛凝成的无意义的叫喊。

  过了一夜,欧阳死了,在这样一种惨酷的死的前面,人人觉得自己渺小起来。

※     ※     ※


  淞沪协定快签订了,囚犯们又由水路载送到了苏州,磨折疲困了的身子,羔羊般的顺从地上了特租的三只内河输船,小三子们知道“生路”没有来,L们知道在双重压迫下,他们还要抱着勇敢的忍耐心,为未来,为真正的斗争,去受监狱生活的假链。

  一群肮脏的,头发胡子留得长长的囚徒,踉跄地塞满了苏州监狱的门庭,阶沿上站满了穿西装,穿绸袍,养得肥肥的狱官狱吏,不动情地望着他们的俘虏,他们的掌中物。其中一个摩登的,露着雪白的两只手臂,耸起了一对大奶奶的“小姐”,拿着一条红色的小手绢,掩住了鼻子,在囚犯们打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娇声细气厌恶地骂了声:“瘪~~三!”

  春天是过去了,犯人不大容易觉得到春天,接着来的是漫漫长夏,在那无聊的困倦的不变的生活中,要找些轻松的趣味燥燥脾胃,L总是用条手帕捏住了鼻子,半幽默半含仇地学着:

  “瘪~~三!”



感谢 先知在1917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