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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一个工人家庭

作者:凯仑 来源:《新旗》1946年第2期



  李星按:这是一篇40年代末期的工人访问记。虽然从文中看得出来,尽管拼命做工,而且已经是工资较高的熟手,但除了吃饭,也没多少余钱了。而访问者本能的感觉这家人生活“舒适”,民国真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访问中提到罢工和工会,但没有任何具体的叙述,倒是问到了苏联……访问者也许是个左翼学生吧……
  比较无语的一个细节:被访女工的父亲,一提起政治、国共内战之类的,便兴奋起来大扯一通,男人真是喜吹政治,跨越时代的古今通病,服了!


  当我到达工人区域时,正在傍晚散工的时候。三五成群的男女工人从工厂中放出来,脸上带着愉悦和欢乐,边谈边笑地走着,声音中充满了生气。因为此时是他们或她们在整日的疲劳中最轻快的片刻。女工们穿着蓝布袍,嘴里偶尔哼着歌曲,手揣着手,如果在她们手里不拿着饭匣而拿着书的话,几乎要使人疑惑她们是从哪一个学校放出来的女学生哩!
  湾湾曲曲地我走了好多路,地下又脏又滑。天又渐渐地在暗下来了。寻了好久,才被我等到了目的地。可是抬头一望却又把我呆住了,前面有着一个大水潭,这幢房屋几乎被这污水完全围住。我点起了脚尖从一块块放在污水中的小砖上跨到了彼岸。
  我所认识的一位女工是这个家庭中的最大的女儿,她在香烟厂内包锡纸的。她曾结过婚,未满一月就被丈夫遗弃了。她只能回到娘家来和父母一起居住。这是一个五口之家的工人家庭(父母和姊弟三人),她们父亲和大兄弟都在纺织厂机器间做工。她的母亲本来也在纱厂内做的,近来因为耳朵和眼睛都不很方便,所以只能躺在家里做些杂务了。一个小兄弟还在学校中求学。
  那时天色已经黝黑,这一家做工的人都已回家,中间挂着一盏如黄豆般大的幽黑的电灯。在一间灶间兼客堂的房屋中,开始了我们的谈话。
  他们一家人都和蔼可亲地招待我。我先和他们客套了几句,于是我才和这位女工谈了起来。

生活状况


  「你现在可赚多少钱一月?」我问。
  「大概十万左右,」她回答。
  「你的父亲和兄弟呢?」
  「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目。」
  「是否每个工人都能得到这个数目?」我又问。
  「不,如果生手就得的很少。」她回答。
  「要比你们大概少多少?」
  「大概要少一半以上。」
  「要少这许多!那末你们当然是熟手了。」我惊奇地说。
  「是的,我差不多已做了十几年了。」
  「你是几岁做起的?」
  「我十四岁就做起了。」
  「你的父亲和你的兄弟呢!」
  「父亲已做了将近三十年了,兄弟也做了近十年了。」
  「你的母亲做过工没有?」
  「做过的,她也是十几岁就做纱厂的,直到最近耳朵和眼睛不便以后才退出的。」
  「你们一家三人的收入很够维持这个家庭了,」我说。
  「是的,照上两月的物价,当然很够的了。可是最近物价米价的飞涨,似乎以后又很难说了,」她的父亲接着说。
  「无论如何你们要比一般先生们不知好了多少倍,」我说。
  「那也不见得,先生们多少总有点积蓄,我们工人是只靠一双手,做一天,吃一天,一天不做,一天就得饿肚。」他谦逊地笑着回答。
  「那末最近几个月生活一定过得很好的了。」
  「是的,最近的确宽裕了许多。可是现在米价又是那末上涨,你要知道,我们最怕的是米价上涨了,因为我们食量都是很大的,」他说。
  「那末你们一月要吃多少米呢!」我又问。
  「我们五个人一月至少要吃一担半米。」这位女工回答我。
  「要吃这许多!」我有些不信似地说。
  「是的,我们的食量总要比你们多一倍,」她回答。
  「那末你们除了伙食以外,还有些什么其他的开支?」我又问。
  「伙食差不多是我们最大的支出了。除此以外,只有小兄弟的学费和书籍费,父亲喜欢抽抽香烟,晚上饮一些老酒。我和大弟弟喜欢看看电影。母亲简直没有什么消费。」
  「如果还有余钱呢!」
  「还有余钱或者添几件衣服。」
  「那你们的生活可算很舒适的了。」
  「这也不过是和平以后的事,以前在日本人手下,不要说其他,就是连肚皮也吃不饱,一直吃苞米粉的。」
  我听这位女工谈话,很感动,因此我又和她谈到她们的教育问题了。

教育程度


  「你的父母都识字么?」我问。
  「父亲识一些,母亲是一字不识的。」她回答。
  「你的大弟弟呢!」
  「他读到初中一年。」
  「你的小弟弟今年几年级了。」
  「他今年要小学毕业了。」
  「你读了几年书?」
  「我读到小学毕业。」
  「能够写信么?」
  「也不过会糊乱写写,」她谦逊地说。
  「小说能够看么?」
  「可以看看。」
  「看过些什么小说?」
  「如巴金的家等。」
  「你能看巴金的家!」我好奇地问。
  「随便看看吧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厂内有不识字的女工么?」我又问。
  「有是有几个,但是并不十分多。」
  「最普通的是什么程度?」
  「最普通的是初小毕业。」
  「如你一般小学毕业的人多不多?」
  「也不多。」
  「你们在厂内除了做工作以外,是否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
  「我做的工作比较轻松,所以手里做着,嘴里只管可以唱歌或谈谈天,如果做纱厂或其他工作就不同了。」
  「你们在厂内平时谈一些什么话呢!」
  「我们什么话都要谈的,自家常话一直到小报上登载的当日新闻等。」
  「你们也能看报?」我又问。
  「我们只能看看小报,其他是看不懂的。」
  「你们很喜欢唱歌!那末唱的是什么歌曲呢!」
  「普通在无线电内唱的流行歌曲。」
  「你还想继续求学么?」
  「我当然希望能够读一些书的。」
  「现在听说夜校办得很多,你为什么不去读呢?」
  「是的,我正想去读夜校。」

婚姻问题


  「你的婚姻是否由父母作主的?」
  我向她问到她的婚姻,她的脸色立刻变得惨淡无光,眼睛红红地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假使不是父母作主也不会弄到这步田地了。在我六岁的时候,父母就和我定下了这件婚姻,我在十九岁那年出的嫁,那知嫁去不满一月就遭到他的毒手,他先把我的东西骗去,把我的床拆去,三句不对就毒打一顿,最后弄得我没办法,只好回到娘家来。」
  「你不好请律师告他么?」
  「请律师是要钱的,我哪有钱请律师呢!」她说着一而不往地在拭泪。最后她又叹了一声气接着说:「我只有怨恨父母为什么要和我定下这件婚事!」她愤懑地说。
  她的父亲听了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得不为他解围。
  「你也不能单怪你的父母的不是,因为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我的事不要去管他,因为那时还盛行这种方式。可是最近他们为什么还要和大兄弟定下一件婚事。不管我怎样反对,他们总是不理。」
  「那末你的大兄弟有什么意思呢!」
  「他懂得什么,他是一个无用鬼。」她恨恨地说。
  「你们厂里的其他工人是否有自由恋爱的事?」我问。
  「有的,多的很。」
  「那末自由恋爱的结合,是否都能满意呢?」
  「大部份都能满意的,就是有不满意,那也就是自己的事,怨不着别人的了。」
  「那末你是完全同意自由恋爱的了。」我笑了笑说。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了看表时间已不很早了,我只好简短地问问她对于政治的态度。

政治思想


  「你们可曾去参加选举?」
  「去的,那是保甲长硬拉去的。只说叫我们去领身份证,到了那里才知道是选举。」
  「你们怎样选法呢?」
  「我们根本莫明其妙,他们指定我们选谁,我们就选谁。」
  「去的人多不多?」
  「大家都去领身份证的,怎么会不多,差不多全去的。」
  「听说有打架的事,你们看见吗?」
  「怎么没有看见,打得很利害哩!」
  「你们可知道我们国内又在发生内战了?」我又问。
  「知道的,我们厂内的人常常讲起的,」她的父亲特别感到兴趣似地抢着说。
  「你们赞成内战吗?」
  「我们怎么赞成战争呢?我们要的是安居乐业,刚和平时,我们总想从此可以过一些太平日子了,哪知和平了不久,自己人又打起自己人来了。不知要到怎样一个结局。」
  这或者是习惯使然吧!似乎男人总比女人对于政治多感到一些兴趣,她的父亲本来没有讲过多少话,提到了战争,他就兴奋地发了一大堆牢骚。我为了时间有限不能和他作长谈。我只能又扯到别的话上面去了。
  「人家说,物价上涨,都是你们罢工罢出来的。你们以后能不能罢工么?」
  「这怎么行,现在物价那么上涨,我们不罢工怎么能过。没有一个资本家肯自动地增加我们工资的,」她率直地说。
  「你们都加入工会吗?」我又问。
  「我们都加入工会的。我们不加工会怎么会如此团结一致呢?」
  「你们可知道苏联是代表工人利益的国家?」我忽然又想到了上面一句话。
  「我们怎么不知道!」
  「那末你们是否也希望中国也成为一个工人国家?」
  「当然希望的。」
  谈话到此告了一个段落,我才和他们告别了出来。跨过了大水潭,又走上了湾湾曲曲的泥泞的道路。我的脑子中,来回地盘旋着刚谈的许多问题,我兴奋得几乎忘了路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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