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托派少数派刊物《新旗》 -> 1947年第13期 相关链接：郑超麟
（书评）反苏大阴谋
作者：舒严〔郑超麟〕 来源：《新旗》1947年第13期
李星按：本文是对40年代中期的亲苏政论书籍《反苏大阴谋》的评论，作者郑超麟。作者指出的反驳论据，即纽伦堡审判丝毫没调查纳粹与苏联党内勾结的历史问题，确实很有趣，也很有力。但，对亲苏人士来说，这也丝毫不会起作用，因为“国际帝国主义阻挠了纽伦堡审判揭露托派法西斯”，就是驳不倒的理由。我们以前谈过，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让许多亲苏人士第一次慌乱了，不是因为他们对斯大林的爱慕之情受到了伤害，而是秘密报告来自他们绝对服从的苏联国家。但对20世纪主流共产主义的真正打击，还是苏联自己的灭亡。
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身为一个老托派，李星很乐意重复一遍：信仰毛主义的菲律宾共产党，从1968年建党时起，宣传了20年的“反修防修”、“警惕社会帝国主义”，但在1991年“苏修”完蛋之时，菲共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革命军队的领导者跑了，总书记以及和谈主要代表跑了…… 这样的反应遍布世界，因为20世纪工人革命的主要成果死亡了，而菲共人民军的指战员们，与意大利的左翼小说家、巴西的托派工会干部或者纽约的“斯大林主义”黑人社区工作者一样，都是阶级斗争的一分子，受到俄国革命历史后果的制约。
托派为自己辩解，为托洛茨基辩解，为仲甫辩解，固然都有“正本清源”的意义，但最符合工人利益的，最能引发阶级思想裂变的，仍然是工人斗争本身，而不可片面寄希望于“以笔为剑驳倒斯大林主义”。
Sayers和Kahn合著，梁纯夫译，「评论报」第二号起连载，已载至第七号。
「反苏大阴谋」，据「评论报」编者介绍说，「是一部划时代的历史秘记。作者根据最可靠的档案文件，把苏联从建国到参加旧金山联合国会议的全部过程中，国内国外企图消灭这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一切阴谋花样，用历史演义的方式揭发出来。」
写作的方式是很生动的。书名是很有吸引力的，出版之后畅销美国，而且译成多国文字，而且改编为剧本上演，都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苏联从诞生以来的确受国内国外种种阴谋所进攻，阴谋现在还在进行着，而且是无奇不有的，而苏联是十月革命的遗产，它的存在不仅是旧俄境内工农及一般劳动者所关心的事情，而且是全世界所有被压迫被剥削人类所关心的事情。
可是，我们从「评论报」已经发表的几章看来，以及从日报上登载的此书目录看来，却发现此书本身就是反苏阴谋的一个作品，就是它自命为要暴露的那个「大阴谋」之中一个部分。
为甚么呢？因为此书将那真正保卫苏联，真正保卫这个十月革命遗产的努力，统称为「阴谋」，与真正的阴谋混合一起，而有一种阴谋，最足致苏联死命的，反而不见提起了。这就是此书将苏联二大创立者之一托洛次基说做阴谋反对苏联的人，将托洛次基领导的左派反对派运动以及现在的第四国际行动说做反苏的阴谋。认真说起来，书中说的那些真正的阴谋，如各帝国主义者对苏联的公开干涉和秘密进攻，以及苏联国内资产阶级地主反革命分子的活动等等，不过是拿来做陪衬罢了，著书目的明显的是「反托」，即反对那些真正保卫苏联的人以及真正保卫苏联的手段。
在这一点上，此书著者们并没有甚么创见，他们不过重覆着十年来史大林及其指挥的特务机关（G.P.U.）底一种谎言罢了。
我们记得，从十年前，即一九三六年起，莫斯科有接连几次的审判，结果整辈代的布尔雪维克派领袖，即列宁的全部助手，差不多都被枪毙了，红军高级干部，从总参谋长起，大部分被杀，全国实行血腥气的「大肃清」，受影响的达到二千多万人以上，最后放逐国外的托洛次基也逃不过G.P.U.雇用的凶手之手。这种历史上空前的冤狱藉口甚么罪名呢？据法庭正式的判决书说：这些被告，从托洛次基起，是与纳粹党人勾结，图谋进攻苏联的。托洛次基在国外主持这个阴谋，而齐诺维埃夫，加明尼夫，拉狄客诸人，则在国内接受托洛次基的训令，进行怠工，暗杀，为外敌侵略作准备。这些被告在法庭上受审时都自认犯了所控告的罪状了，但没有一点物证。法庭便是这般全凭被告口供而不靠物证判决了罪刑。法庭又指出托洛次基和希特勒之间有个协定存在，而此协定是经过纳粹第三号领袖赫斯之手而签订的。
这个毫无事实根据的谎言，当时震惊了全世界。许多有正义感的人，不仅各国无产阶级中的，而且一般社会中的，起来抗议。以美国老哲学家约翰·杜威为首，若干国际上知名的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组织了一个「托洛次基罪案侦查委员会」，即称为「杜威委员会」的，根据莫斯科审判所控告的罪状，一件件侦查，而且亲自审问了托洛次基及其他有关的人，并请各国政府协助调查证据。结果发现所控罪状都是虚构，而宣判：托洛次基无罪了。「杜威委员会」曾将审问托洛次基时的记录以及「委员会」的判决书，印成两厚本书，由哈泼兄弟书店出版。只要不怀成见，凡读了这两本书的人都可以明白：莫斯科审判是如何荒唐无稽的。
可是，今天，莫斯科第一次审判十年以后，无须读「杜威委员会」那两本书，也就可以明白史大林和他的特务机关如何说谎了。因为今天有了新的事实，比「杜威委员会」的侦查和判决更有说服力量。这就是不久之前才结束的纽伦堡审判。
纽伦堡国际法庭是为审判德国战争罪犯而设立的。德国战争罪犯是否应由那些法官来审判，判决的罪刑是否适当，那是另外的问题，这里只要说：这个法庭是有苏联检察官参加的，德国国家文件，公开的和秘密的，都在法庭手中。而赫斯，第三号纳粹领袖也是法庭中一个被告。莫斯科审判不是说托洛次基曾与希特勒订立协定么？不是说赫斯是这协定的中介人么？整代的布尔雪维克派领袖，列宁的全部助手，不是为此罪名被枪毙，被长期监禁或被谋杀了么？那么，现在，好了，莫斯科审判是否冤狱可以在纽伦堡法庭上得到水落石出了。
当纽伦堡法庭开始工作时，关心苏联的人，对莫斯科审判有疑问的，无论曾读过或不曾读过「杜威委员会」那两本书的，都希望纽伦堡法庭给他们的疑问以一个解答。若干共产党员，竟荒谬到这个程度，于纽伦堡法庭初开庭时，宣布：法庭已搜得无数证据，证明托洛次基确曾与希特勒勾结，阴谋进攻苏联。可是与这些史大林主义者期待的相反，法庭工作了好久，还没有拿出一件证据来，甚至没有提起过托洛次基名姓。于是不仅信任莫斯科审判的人，连怀疑此审判的人，也焦急了。英、美、荷、比诸国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先后签名写信给纽伦堡法庭，要求法庭审问被告赫斯以关于托洛次基勾结纳粹的事情，要求法庭公布一切有关于此勾结的文件（倘若有此种文件存在）。不久之前逝世的威尔斯，「世界史纲」著作者，也曾签名在这请求书上面。最后，托洛次基寡妻又曾写信给纽伦堡法庭，要求允许她委托律师出庭，亲问被告赫斯以关于托洛次基勾结纳粹的事情。各国有正义感者写的这些请求书，以及托洛次基寡妻的请求书，寄到纽伦堡法庭后，同石沉大海一般。直至法庭结束，战犯绞死的绞死，徒刑的徒刑，释放的释放为止，不仅英美诸国法官没有问赫斯以托洛次基勾结纳粹的事情，没有拿出一件有关于此事情的证据，而且苏联籍法官也没有这般做。人们干脆无视了这件事情。纽伦堡法庭，尤其其中苏联检察官，对此事情的缄默，不啻是他们大声疾呼，向全世界公布：十年前开始的几次莫斯科审判完全是冤狱，托洛次基及其他布尔雪维克领袖并未曾阴谋反苏，而史大林及其G.P.U.完全说谎了。
我们还能要求比纽伦堡法庭这种缄默更能说服人的证据么？有了这个证据之后，我们对于莫斯科审判之为冤狱还有丝毫疑问么？
想不到这个历史上最大的冤狱，只消十年就可水落石出！
然而，Sayers和Kahn，「反苏大阴谋」著作者，现在还在向我们重覆十年前莫斯科审判案的判决书！他们这部「划时代的历史秘记」虽然写于纽伦堡审判以前，但是在这审判过程中出版呀！至少梁纯夫先生的中文译本，是现在，纽伦堡法庭结束以后，才发表的。
除了重覆G.P.U.底谎言以外，就「评论报」已经发表的几章书看来，我们对于这部「划时代的历史秘记」还有如下的批评：
第一，「评论报」编者介绍说：「作者根据最可靠的档案文件」。我们试看作者根据甚么文件，并怎样去根据文件。
书中第一章开始出现了一个美国人，雷孟·罗宾斯少校，一二两章就是以他为线索的，关于他的事情当然是根据于罗宾斯自己写的回忆录。
Sayers和Kahn写道：
「我是支持克伦斯基的」，罗宾斯坦白地说，「不过当我看见一个尸体时，我不能不承认他是尸体，因此我承认临时政府是死了。我要知道美国红十字会能否替俄国人民服务而不致损害我们的国家利益。我不赞成你的内政计划，不过这与我的业务无关。」（见「评论报」第二号第十八页下栏）
我们试查原来的「档案」，看这二位作者是怎样根据的。一九二〇年印出的「罗宾斯报告」（Raymond Robins' Own Story）是这般说的：
布尔雪维克革命使托洛次基当政之后不久，罗宾斯就去看托洛次基。……当罗宾斯来到托洛茨基房门口时，有兵士守卫着；当他进入房内时，有一个人站在托洛次基棹子旁边，这个人立即表现得很兴奋，一手指着罗宾斯叫喊道：「这是克伦斯基党，是反革命者！」因为他曾听罗宾斯向俄国兵士演说，反对和平，主张打德国。他又说：「这是反革命者！」
罗宾斯于是举起手来，好像叫人不要响。他对翻译说：「请你告诉人民委员托洛次基，不错，以前我曾用尽我的力量帮助克伦斯基，阻止人民委员取得政权。」——托洛次基皱起了眉头。——「但是再告诉人民委员，我是同我的那些朋友不一样的。当我看见一具尸体时，我不能不承认他是尸体，此时应当做的事情就是如何埋葬尸体，而不是如何同尸体坐谈。我承认人民委员现在得到了政权。」——托洛次基样子温和了一点。——「但是再告诉人民委员，如果考尔尼洛夫或加列丁或沙皇今天坐在他的位置，我也是要来找他们谈话的。」——托洛次基又严厉起来。——罗宾斯赶快把他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再告诉人民委员，我今天是来问他：美国红十字会能够留在美国，做些有利俄国人民的事情而不会损害协约国利益么？如果能留的，我们就留下来，如果不能留的，我们就走。」——托洛次基于是直对着罗宾斯看，而且考虑着。
以上是罗宾斯自己的报告。我们试比较「反苏大阴谋」书中的话，详略不同是不足为怪的，但把「托洛次基」轻轻掉换了「列宁」。而这是「根据」档案的。
接着上段之后，「反苏大阴谋」又说：
列宁对于这位坦白的美国人立刻发生兴趣。他试图向罗宾斯解释新政权的性质。
「他们说我是一个独裁者，」列宁说，「目前，我的确是的。我是一个独裁者，因为我背后有农民和工人群众的意志支持。当我停止执行他们的意志时，他们将剥夺我的权力，而我将和沙皇一样，无可作为了。」（同上）
列宁自称为「独裁者」，这是不可信的。这也许是罗宾斯造谣的罢？可是罗宾斯自己的书并没有这段，反之，他不厌烦地转述了列宁关于新政权性质的话，列宁告诉他：苏维埃制度怎样扩展到经济方面去，而共产主义将必然在全世界范围代替资本主义。列宁又曾告诉他：
「社会主义革命火焰也许能在这里熄灭，但我们要尽量把它举得高高地，使它能燃烧到更进步的国家去。当你将来看见「工兵代表会议」出现于柏林时候，你就知道无产阶级世界革命已经诞生了。」（见Raymond Robins' Own Story，第二页）
论及新政府性质时，「反苏大阴谋」为甚么不从「档案」中征引这些文字呢？为甚么要杜撰一段诬列宁自称为「独裁者」呢？
以上举出两例就可以知道这部「划时代的历史秘记」是如何「根据档案」的了。
第二，就「评论报」已经发表的几章看来，我们很凑巧地发现：密探，美国的比英法诸国好，试看英国人洛克哈特，赖利之类是如何阴谋反对苏联，而罗宾斯则如何主张协约国家承认苏联！将军，也是美国的比英法日诸国好，试看格拉菲斯少将在西伯利亚不干涉苏联内政，而诺克斯将军非支持高尔察克元帅不可！此外，总统也是美国的好。「两个名字概括了群众的渴求和少数人的恐惧：列宁和威尔逊。」（见「评论报」第五号第二十二页上栏）接着，连篇累牍恭维威尔逊。
我们不知道Sayers和Kahn是甚么人。当然是共产党员，但也许是美国共产党党员罢？他们一面「保卫」苏联，一面赞美本国的总统，将军和密探！他们著作的书由美国帝国主义左派代表人华莱士，贝柏，台维斯写序文。姑不说现在国外阴谋反苏最后的线索是操在华尔街手里，仅就十几年前情形来看罢，美国在反苏大阴谋中决不会占据最小位置的。试想世界上大国都承认了苏联好久，美国还不承认哩。美国是在十月革命之后十五年才承认了苏联的。
第三，我们见到的几章中，已开始反对托洛次基了。这里，是借布勒斯特——里多佛斯克和会问题列宁和托洛次基间的意见不同来「反托」的。关于这个和会的争论，自然不能在这里详说，但我们只要指出一件事实，即一九一八年二月一日布尔雪维克党会议上史大林曾公开说：「在这困难的局势中，托洛次基的立场给了我们一条出路。」原来讨论此问题时，列宁主和的意见很少人赞成，大多数人都赞成布哈林主战意见，托洛次基的「不战不和」意见界在列宁和大多数人中间，结果人们是先接受托洛次基意见，然后才同意列宁意见的。以上征引的史大林的话可以证明「反苏大阴谋」中关于此和会的暗示是不合事实的了。
书中真正「反托」之处尚在后面，我们等候「评论报」发表到那里时，再来批评它。
但这里，我们已经可以说，「反苏大阴谋」一书是史大林主义的，是替现时统治苏联的官僚层做辩护的，而官僚层本身就是最大的「反苏阴谋」之化身，因为十月革命遗产，即生产机关国有制，今天已陷于危险状态之中了。我们关心苏联的正是为了它尚保存着十月革命遗产，而不是为了他是斯拉夫民族的国家。而为十月革命遗产危险负责任的正是史大林主义官僚层。但是这个阴谋，这个大阴谋，这个最大的阴谋，是这部书所未曾提到的，而且不愿提到的。总之，这部书正是为了帮助这个最大的阴谋而写出来的。
（舒严）
感谢 雪球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