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永不回来了呵!
荒凉的古庙, 窗外,榴花红似火。 我病倒了! 昏迷地躺在一床破草席上, 妈妈坐在我的身旁, 小咪猫蹲在我的身旁, 那滚胖的洋囡囡也和我睡在一起…… 我打开了盛满了快乐的泪水的眼眶子, 呵!神龛里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 凸着铜铃似的大眼睛, 向我阴阴地恶笑…… 我嘤嘤地哭了! 你倚坐在我的床沿, 替我擦干了额上的汗水, 颊上连串的泪珠…… 摇着芭蕉扇, 赶走那些嗡嗡飞来叮人的蚊虫。 你一边为我唱着亲切热耳的歌: “秋天的太阳呵! 把湖水照得暖又亮, 白堤上的杨柳姑娘, 在水中把自己的细发浣洗得长又长………… 我们荡着浆儿向湖心, 那青菱是那么的鲜嫩呵! 藕也是那么的香又甜, ………………………… ………………………” 我笑了! 你也跟着笑了! 夜半, 你提着一盏幽暗的马灯, 轻蹑着脚跟走进来。 病了同志是那么贪凉, 袒露着黧黑而骨瘦的胸膛, 你一个个给他们纽好襟前的铜扣, 给他们盖贴胸前的军毯。 你弯下腰来, 亲昵地吻着我枯槁的头发, 吻着我瘦削的腮膀。 你两条毛茸茸的辫子, 好像是花猫的长尾巴, 顽皮地拂过我的双颊。 我醒了, 睁开了朦胧的眼睛, 马灯伸出千万条灿烂的金爪 搔痒了我的眼皮。 你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衫, 安静地笑着说: “小弟弟! 你睡得可好”? 你走去了, 一个修长的黑影, 扑落在我的床沿, 我抱着它, 我紧紧地拥抱着它, 流下了感动的泪………… 白天, 你替新来的同志, 褪下发黑的纱布。 在那腐烂的伤上, 细心地—— 一条条钳去, 蠕蠕扭动着的白蛆虫。 你不曾吐一口唾沫, 皱一皱眉稍, 像做着一件快乐的工作—— 像姑娘替情人绣着花朵。 你坐在门槛上, 替同志脱下汗臭的军衣, 一边哼着轻快而跳跃的曲子, 一边在污垢的衣缝里,皱褶里, 搜索那白色的吸血鬼。 “啊!又一个被我俘虏了”! 毕剥——毕剥, 被你一个个捏爆了肚皮, 你的本领是这样的巧妙! 这样的娴熟! 真不愧对是一个老“毛奇”! 假如有谁对你嬉着脸打趣, “不生白虱, 不算是革命者”! 你会朝他鼓一鼓白眼, 正经地对他解说: “健康第一。 身体第一——呵”! 偷着空闲 “咯咯——咯——” 撒下一手把香喷喷的小米, 逗引着老母鸡, 垂红冠的大公鸡, 都活泼地呼啸着,拍着翅膀, 踉跄地飞扑到你的身前。 你笑了! 你从它们居住的草窝里, 摸出了几个圆溜溜的鸡蛋。 “今天, 大家喝蛋花汤呵”! 你掏起了大袖管, 拌着发酸的食槽。 两只花猪仔, 快活地掀动着两片蒲扇似的耳朵 抖荡着肥胖的肚皮, 并肩蹒跚地踱来了! 你用长柄的勺子挑逗着它们, 二个鼻子挤在食槽里, “咕噜——咕噜——”地打着架。 你瞇着眼笑了! 你彷佛嗅到了蹄花的香味, 看见了同志们无数张油澛澛的嘴巴, 无数张骨瘦的笑脸儿。 你爱同志, 如三月的春雨, 洒遍在同志们荒芜的心上。 同志们爱你, 如在冬天爱着和暖的太阳! 儿童队里的小鬼们, 都亲热地唤你“姐姐”! 要你给他们癞头上敷上药膏, 要你给他们采朵凤仙花, 把指甲染得又红又美丽……… 要你给他们讲一个“徐文长”的故事, 把大家笑痛肚皮。 小鬼们从山巅放哨回来, 常常折一束青嫩的甜黍梗, 来送我们的姐姐, 或用芦草串一挂红艳艳的山林果, 套在妳的颈子上。 呵!这是多么美丽的红珊瑚的项圈呵! 在大殿的长明灯底下, 小鬼们, 把头发用香油梳得亮光光的村姑们, 抱着小娃娃, 避着姑嫂的眼睛, 偷偷地从后门里溜出来的嫂子们, 都静静地抱着《抗战千字文》, 聆听着你易懂的讲解, 连落完了牙齿的老婆婆, 因为你曾在她媳妇分娩的时候, 赶去替他的小孙儿穿扎得停停当当, 以后遇见你的时候, 她们总絮絮地缠不完道谢的话。 在村上, 你好像一只春天的蜜蜂, 那么忙碌地到处飞舞! 一个秋天的早晨, 漫山的野菊花, 开放得这样灿烂, 吐着迷人的芳香。 你要走了! 你走得如此匆忙, 因为在炮火喧天的前方, 在大金河的彼岸, 有多少躺在血泊中呻吟的同志, 在呼唤着你, 在等着你去替他们包扎, 替他们担架到温暖的后方。 小鬼们蹦蹦跳跳地跑来了! 躺在病榻上的同志, 穿着臃肿的棉衣, 支着木棒走来了! 连那茅屋里披着白发的老婆婆, 捧着一包热腾腾的米糕, 也一跷一拐着可笑的小脚赶来了! 来送我们的姐姐, 我们的“南丁格尔”, 我们至爱的姑娘——你。 “同志们, 别念着我呵! 不久我就会回来的, 给你们带来许多好礼物: ——东洋货的罐头牛肉, 矮子兵的黄呢大衣, 和可喜的胜利的消息, 归来到你们大伙儿中间。” 你笑着, 颊上滚动着两个玫瑰色的酒涡。 一串珍珠般的牙齿, 闪着莹白而愉快的光。 一件过长的新军衣, 直遮住了你的膝头。 你带着四年没有离过身的伴侣, ——那一只红十字的大药箱。 跨上了马鞍, 栗色的小牝马飞起了四个碗大的蹄子, 跶跶地跑在鹅卵石子的路上, 你去了! 你去远了, 我们望着你, 我们用一双依恋的眼睛望着你。 而你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条乌油油的辫子, 只管在幌动………… 幌动………… 你走了! 你渡过了波浪层层的大金河。 日子一天天地飞去, 大金河里的水呵! 也不知流过了多少? 荒凉的山村里, 已开始飘飘着雪花, 漫山的野菊也枯萎了, 凋谢了。 小鬼们在想念你, 满院的同志们在想念你, 那披着白发的老婆婆也在想念你,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那两只你饲喂的花猪仔, 已经胖得钻不进栅栏, 我们只等着你回来动手宰。 鸡蛋也已经积满了一大筐,. 姐姐, 你不是说过吗? “春天来了! 我们要孵一窝小鸡仔。” 一天, 我看见你那只熟悉大药箱, 已背在另一个陌生女郎的肩上。 而你呢? 你依旧不曾回来! 今夜, 在东方, 在东方的山头上, 有两颗亮晶晶的星儿, 闪着圣洁的银光, 就是妳那一双乌黑而又漂亮的大眼睛吗? 姐姐, 你为什么这般笑瞇瞇地瞧着我? 你为什么还迟迟不回来呢? 然而, 然而我知道你永不回来了呵! 姐姐呵! 为了想念你, 我朝朝夜夜地哭泣。 我要去请喜鹊姑娘替我们搭桥, 在一个美丽的晚上, 我们又倚在一起快乐地笑了! 我要你讲一个牛郞织女为了恋爱而受惩罚的故事, 我要跟着你和唱: “秋天的太阳呵! 把湖水照得暖又亮。 苏堤上的杨柳姑娘呵! 在水中把自己的细发浣洗得长又长…… …………………… ………………”。 一九四一春作,一九四二夏改作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