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八年制




  一天,鹫尾读过报纸上的消息,心里生起气来。那条消息说的是“小学义务教育延长至八年的方案”,旁边还印着大字副标题:“H文部大臣的一大英明决定”。既然说是“一大英明决定”,当然是在称赞了。事实上各报也都发表社论阐述这个问题,说在外国早就是“八年”乃至“十年”,H文部大臣作为任期内的职务,也必将实施的等等。

  鹫尾觉得奇怪,看起来这倒好象是由于文部大臣的“英明决定”,满足了全体人民如饥如渴的要求。

  贫穷的家长们果真是这样吗?

  从那以后,鹫尾就留心阅读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的关于“八年制”的评论,其中虽有“反对论者”的议论,但大体都局限在技术范围以内,象教育界的元老M氏、小学教育界的权威K氏等人就在文章里说:第一,关于国库的负担问题,比起其他方面的预算来,只不过是几百分之一,可是国库是不是能够出呢?第二,小学教员不能那么快就补齐的(听来好似在日本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知识分子一个失业的也都没有)。第三,因为要配合升学,编班会发生困难等等。

  “真会骗人,‘英明决定’,实在是笑话!”

  鹫尾越来越气愤,究竞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反对呀!

  “喂,你怎么看法?”

  有一次,友人S前来串门,他就这么问他,这位东京大学毕业的文学士呆呆地回答说:

  “教育方针且别管它,光是从能够提高国民教育水平这一点看来,不是很好吗?”

  “算了吧,照你说来,好象学校供饭吃,帮我们教育孩子似的。”

  鹫尾想:这家伙虽然大学毕了业,但一直找不到工作,只好靠父亲养活着;大学毕业的资产阶级分子就是这样,真没办法!

  “听说义务教育要延长到八年啦。”鹫尾这回跟老婆说了。

  “义务’?啊,‘义务’呀。”

  老婆在火盆那边补缀袜底,皱着眉头说。只读到小学五年级的她,最能够理解这样的话。她的赋性好象对文学完全缺乏感受性,虽说嫁了工人出身的作家,连丈夫写的小说她都没读过一页;但谈到生活,她可是非常关怀的。

  “咱家供得起吗?啊,你说。”

  她停下手,从火盆旁边望着并排睡着的四个孩子的脸庞。

  “管你供得起也好,供不起也好,听说这回公布的就是法律啦!”

  “那么说,不叫孩子念八年书,就该坐监牢啦?”

  “这个,倒还不清楚……”

  鹫尾望着孩子们的大大小小的头,好象是走进了西瓜地。最大的一个小学四年级了;第二个二年级,第三个明年上学;最小的小崽儿还在吃奶,这小家伙当然迟早也要上八年学的。

  “这么一来,神田那里可真够呛啦!”

  神田是指住在神田区的老婆的婶母,她嫁给印刷机器工人石村,生了六个孩子。大儿子小学六年级毕业后,在一个电瓶厂里做工,下边的五个孩子有三个上小学。

  “不光是神田喽,就是福田和野上家也都够受哩。”

  鹫尾往来的朋友当中,倒是以前一起做过工的伙伴们比小资产阶级的作家还要多些。不知为什么,工人的子女总是比知识分子的多得多,这些孩子好象挨个儿爬着从小学六年级毕业;一毕业,通常就进工厂,或是送到店铺里去当学徒,这样,食欲正强的“食客”也就顺次减少了。现在,这事儿又要延长两年了,这么一来……

  “你说,这比加税还厉害呀!”

  “对,拿加税来说,简直是加三四成的大税了。”

  鹫尾跟老婆一起算了一笔账。孩子们从十四岁到十六岁正是吃得多的时候,光是米钱、衣服和书籍文具,一个月就得十块。再加上得了病,就算是买药对付一下,一年也不下于一百二十块。那么,一个人两年就得二百四十块,有六个孩子的家庭,横竖都得新添上一千四百四十块的负担。

  “嗳,该怎么办好哇?神田那里不是还说,从去年起叔父的工资又落了嘛。”

  “我们还不是一样,稿费落下去了,物价又一个劲儿地涨。”

  鹫尾记起了自己的幼年。他是从小学四年义务教育制改为六年制的第一届毕业生。

  贫穷的父亲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四年毕了业,但级任老师却前来告诉他还要继续上两年学,那时候他脸都青了,怒气冲冲地说: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呀!”

  父亲不懂什么是“义务”,所以还是老师理直气壮。

  “不是不讲理,这是上边规定了的。不再上两年,以后征兵检查也通不过,就是工厂,哪家也不要!首先是本人太不光彩啦。”

  鹫尾读到小学六年级的第二学期,就被送进了工厂,工资是劳动十小时七分钱,够买半升多米。

  第三学期结束的时候,级任老师给他把毕业证书送来了。到现在他还记得,自已并不是不喜欢上学,但总算是能够自己餬口了,因此,虽然仅仅是个孩子,心里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多念书的父母,全世界任何地方恐怕也找不到。如果经济上办得到,全日本的家长一定都会叫自己的子弟上大学吧。就连鹫尾自己,也是依靠函授讲义进行自修,考上中学毕业的检定考试的。他想好歹让大儿子上中学,确也在为这个烦恼着。

  “我说,爸爸,我可以升学吧?”

  一天,刚上四年级的大儿子背着书包跑进鸷尾的书房里来。他的烦恼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今天老师说,升学的人举手,所以我也举手啦。”

  “你也举手啦?”

  “人家都举手嘛!……”

  鹫尾想,老师叫举手,他可不负担上中学的费用呀。

  “离升学,不是还有三年吗?”

  “爸爸真糊涂,马上就要分班啦,升学的那一班还要上特别课程哩!”

  鸷尾一面被儿子申斥着,一面想:“噢,是这么回事!”他也听说,住在附近的新闻记者H的孩子从四年级起进了升学班,要交预习费两块五,加上别的特殊文具,除规定的学费之外,每月要多交三块钱。光学普通的小学课程还不能上中学,当然是怪事;但此刻鹫尾盘算的倒是靠着一支贫穷的笔养了一家七日,今后能否挣得八年的学费的问题。

  “啊,成吧?爸爸不也说过吗?”

  “嗯,说是说过,不过要等等……”

  儿子担心地望着父亲那张靠不住的脸,鹫尾也沉思地望着大儿子的营养不良的苍白面孔。平时,鹫尾夫妇也谈过,如果可能,好歹也叫孩子读完初等工业学校。除了算术和手工“稍好”之外没有任何特长的孩子,自己也有这样的希望,就是将来进工厂做工,也还是会有用的吧。

  “你说说,举手的有多少人哪?”

  “好多哪,有一半。连后藤君、高桥君也都举手啦。”

  “阿健和佐佐木君呢?”

  “阿健没有,佐佐木君说回家商量商量!”

  鹫尾住的地方是市郊住宅区,多是小资产阶级分子。高桥君的父亲是某公司的科长,后藤君的父亲是军人。因此,大儿子的同学也是穷富参半的,那个常来家里玩的、长着一对大眼珠、当过副班长的阿健,是O市郊电车公司司机的儿子,佐佐木君是木匠的儿子。

  “这就奇怪啦,象阿健那样学习好的孩子编在B班,你们倒编在A班,这对吗?”

  “那是老师决定的呀,咱不知道。”

  鹫尾在想到自己,同时也想到佐佐木君和阿健的父亲的心情。

  进学校是孩子们踏进社会生活的第一步,但在这里就不得不暴露出做父母的贫穷和无力来,而且又是通过爱儿的事暴露出来的,这样痛苦就加成双重了。今天,一个人贫穷或者富有,除了个人的努力而外,甚至于成为这个社会的一种必然的命运。可是由此而不得不遭受的屈辱感,却又直接压到个人的头上来!

  义务教育既然是整个社会的事,儿童也就必须是整个社会的人。——他经常这么想。

  “必须那样呀。学校这么规定啦,您就这么办吧。”

  级任老师常常用“和家庭取得联系”的名义前来访问,动辄就这么说,真好象是学校出教育费把孩子交给了家长似的。可是在家长失业或卧病,不但不能负担学校的费用,连养育儿童都发生危险的时候,却又谁也不准申述。——即使申述了,至多也不过是被介绍到有关委员那里,以缺食儿童的名义每天管孩子一顿午饭。

  到底“儿童”是什么呢?

  在学校,从儿童与家长的关系上看,显然这是“全社会的”;但在家庭,从孩子和父母的关系上看,不容争辩,这又是“私有”的。

  鹫尾在夜里失眠的时候,望着并排睡着的孩子的脸,总有些不可理解。……

  大小四个面孔,好象在呼吁着他们有“生活的权利”似的理直气壮地安睡着。就连最小的还不大会说话的四岁的女孩,也都在脸上庄严地表现着一种性格,好象在说:不管鹫尾和鹫尾的老婆存在与否,他们也都庄严地生存着,眉宇之间威风凛凛。但是,如果鹫尾得病死去,这群孩子的“生活的权利”就要消逝,这是今天面临的现实,最多也只能被送进孤儿院。他们倒自己能够餬口,以前的一切生活费用,却是和他们那庄严的睡态毫无关系,完全维系在鹫尾一个人身上。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

  诚然,整个社会是广阔的,有几千万同胞,有国家。但是,鹫尾个人如果死去,这群孩子就失去庄严的“生活的权利”了。谈到这里,什么义务教育和社会教育,完全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鹫尾长大成人的时候,贫穷的双亲说过这样的话:

  “哪里,你眼前吃苦头也是快乐的。等这群孩子长大,你就过安乐日子啦!”

  但是,现在孩子就是长大成人,动辄就连自个儿也养不起。因此,没有孩子的人向有孩子的人说起话来,就带着健康人安慰病人的口气,甚至有的人还揶揄地说:

  “喂喂,少生几个吧!”

  在学校里,要求家长把抚养孩子看成是一种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可是家长要是对谁抱怨一下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就被看成“发牢骚”和“自私自利”。

  说实在的,“儿童”究竟是什么人哪?

  仔细想来,鹫尾等人会发现自己竟连按照自己的能力生几个孩子,养育几个孩子的自由都没有的。

  这篇文章假如孩子们将来会读到它的话,对鹫尾说来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鹫尾无论生哪个孩子,都记不得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生了孩子养得起吗?能够很好地养育他们吗?”

  时刻威逼着他的就只是这一个忧虑。

  鹫尾结婚的时候,工会里一个热心的前辈,姓S的,曾把一部某夫人著的《节制生育法》作为礼物送给他们这对新郎和新娘。

  但是,这种书非常不完全,在实践上是不太有用的。鹫尾婚后曾不断地搜寻这种书,因为大都是不合法的,而且又和春画混在一起,很难找到,即使偶尔找到有效的方法,又因为工人的狭窄的房间里大家杂居在一起,也几乎是无法实行。

  因此,鹫尾的老婆就接二连三地怀起孕来。

  “你若是鸡,那就值钱了。”

  尽管发牢骚,可是国家的法律却俨然地存在着,不可违抗。

  而且,鹫尾本身打年轻的时候起从来没有放纵过,更是生孩子的好条件,因此光责备老婆也是不妥当的。



  鹫尾对于大儿子被问到“升学的人”时“举过手”这件事,未能立即赞成,除了经济问题,还有一些别的理由。

  这还是一件记忆犹新的事情。在神田区的石村家的孩子上的小学校里,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曾发生过六年级B班集体殴打A班儿童的事件。

  这个打群架的直接原因,看来谈到这个事件的石村的孩子——当时是五年级学生的荣作,也不太清楚。总之,当儿童们唱完了毕业歌《萤火虫的闪光,窗前的积雪》,结束了他们那最值得记忆的六学年以后,把毕业证书揣在怀里,B班儿童马上就一齐埋伏在校门外面,不分青红皂白,把蒙在鼓里的A班儿童打了一顿。事前有周密的准备,在篱笆下面和墙根都藏了棍棒,说明这是有充分计划的行动。

  “那么,学校当局怎么办啦?”

  “哪里,就那样算啦!附近杂货铺的孩子在A班,也挨了打,头上被打得满是疙疸跑回家去,听说还到学校去提出质问。”年轻时候当过工会委员的石村,接过身旁的荣作的话头说。“学校好象是认为那是孩子们一般的打架哩。”

  “儿童里有带头的吗?”

  “谁晓得呢。”

  石村默默地笑着。

  鹫尾独自想象当时的情景:惊叫着的女学生,突然受袭乱闯乱逃的A班儿童,抡起木棒追击的R班儿童。当然,这种年级对年级,班对班的集体打架,从鹫尾小学时代的经验看来,并不是什么希奇的。但是,这种场合的打架,总觉得里面另有缘故似的。A班,B班;成绩好的班和成绩差的班;升学的班和不升学的班;富裕的孩子和贫穷的孩子。……

  打架的动机也许是从前常有的那种班上的学生头儿相互间闹意气;也许是由于头儿的命令,别的儿童们就都卷进去的。但是,自发的阶级斗争——在没有工会的工厂发生的罢工,很多时候都和这相象。打架的动机,通常都是由于单纯的争夺势力和个人感情上的纠缠。A班对B班,这种过于露骨的条件,纵然动饥是单纯的,但谁又能说丝毫也不带这种意识呢。

  “这是个大问题呀!”

  “晤,有心的家长常常担心哪!万一出了事,咱们忙着餬口的人,哪有工夫去参加家长会呀!”

  于是,他望望身旁的儿子,叫了一声“小家伙”,说:

  “你可不能帮着他们打架呀!这时候就上了黑名单,将来可吃不上饭哪!”

  不是别的,石村正好象在说自己,荣作却似听非听的样子,抱着小仓布裤子脏得闪光的膝头,脸儿望着旁边。

  A班的儿童,经常在“考试地狱”里受着折磨,甚至弄成神经衰弱,弄成近视眼,弄成弯腰驼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遭到了B班儿童的忌恨和殴打。这样的情形,纵然自己的大儿子爬上了A班,鹫尾也是受不了的。但是,反过来望望身旁的荣作,那两颗由于缺乏营养而深陷下去、频频闪动着的眼珠子,心想这孩子就连小学六年也是勉勉强强才读完,到了明年,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好到铺子里当学徒或者进工厂当徒工去受社会的折磨,更是觉得难以忍受。

  这个矛盾究竟在哪里呢?

  成绩好的儿童和成绩差的儿童;能升学的儿童和不能升学的儿童。一分班次就显露出这种奇怪的一致现象来,鹫尾最近才觉得稍微有些领悟了。虽然偶尔也有大儿子的朋友“阿健”那样的例外,但往往却是,知识分子乃至资产阶级的子弟,小学校的成绩都好;相反地,工人的子弟成绩都差。——最近Y报发表了这种事实的统计。

  这样的情况是三对七之比,但有趣的是,与此相反,不是抽象的脑力测验,而是在具体的、创造性的才能的测验方面,为七对三之比,就是说,事实上是工人子弟占先。

  这里,鹫尾觉得自己看到了现代教育的本质。

  比如,鹫尾的家庭就为“预习”苦恼着,二年级的长女,一星期有三次到四次,大儿子几乎每天都带着预习题回家。预习的内容,不管算术还是语文和图画,都是在《小学百科全书》范围以内,乃至家庭知识范围以内的。孩子们没有必要从预习题中知道社会问题,直接接触自然现象,或者制作马上有助于生活的东西。他们预习的都是些需要抽象的理解,或是单靠记忆的事物,总是在天黑之前做不完,一直伏在桌子上做到深夜。

  “嗳,不要管什么预习到野外的什么地方去玩玩吧!”

  鹫尾时时怒气冲冲地和大儿子吼叫着,但是儿子却害怕明天见老师,被赶到外面去之后,又悄悄地走回来伏在桌子上。

  “我说您呀,今天春子没做好预习又叫老师说啦。”连老婆都被逼得哭丧着脸反抗鹫尾了。

  其实,目前小学教育的方针,对于工人出身的鹫尾夫妇来说,完全是棘手的事情。学校只管出预习题,一半以上的学习都必须由家庭来负担。

  “说什么明天要把这些学会,这么难的问题,我怎么能教给你呀!”

  在隔壁屋子里只听得母子二人大声喊了起来,结果是一定要拿到鹫尾的书房里来。

  一看,算术教科书上的问题,完全是需要对新的概念加以说明的“新学”的部分。

  “这里是一次还没教过的吧?”

  “哪次都是这样啊。”

  脏脸上流满泪水的大儿子回答说。鹫尾无奈从“除法”的定义说起,奇怪的是四年级儿童用的算术教科书,全都印着“教师”用的字样。答案没有印出,但和出的题目一起,用教育家的语言印着如何进行教学的问题。当然,这很便于在家庭中进行教学。

  “那么,老师究竟在教什么呀?”

  这回,父亲又跟儿子争论起来。

  这种事情在当前的工人家里,总归是无法实行的玩艺儿。第一,时间不够;第二,没有同教师一样程度的知识。为了做预习,鹫尾的老婆每天都要花费几小时,可是,儿子逐渐升级,慢慢就要鹫尾同时教给老婆和孩子了。

  “反正孩子的预习题,我连一个也教不下来。”

  这并不是说笑话,预习题确实成了鹫尾夫妇吵架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是,在鹫尾住处附近,有很多家庭并不是这样。

  高桥君的母亲毕业于××女子专门学校,自从孩子不再当“学生总代表”了,她就每天象疯子似地到学校里去。后藤君的母亲还在家长会议上向级任老师抗议说:“预习题留得太少,”这甚至使得鹫尾的老婆开完家长会议回家以后,叹息地学说着。

  还有,住在附近的一所被山石和林木包围着的××某大公司董事的公馆,有五个教师出入来往,为了两个上小学的孩子,雇有算术、国语、习字、图画、钢琴等专门教师,以国语教师为首,每月要付出数百圆的月薪,这是左邻右舍众所周知的事情。

  最近,大儿子的学校里增加了课外活动,有时候,鹫尾顺便到学校里瞧瞧,正赶上在宽阔的校庭里,从校长到全体师生都排队参观着一个驯犬师训练两只狼狗。

  有着豺狼般狞猛的身体的两只狗,应着驯犬师的口哨和信号,跳越栅栏,扑咬驯犬师的衣服,表演着这类狼狗拚死命也要打败敌人的本能。

  表演结束的时候,校长最先鼓掌,接着,学生和其他老师也都鼓起掌来。轮到驯犬师讲演,走上讲台的时候,校长喊道。

  “敬礼!”

  全体学生一起向着身穿褐色服装的驯犬师,和身旁两只颤悠悠地伸出舌头来的狼狗低下头去。

  “那两只狼狗,说是本庄大将心爱的,真厉害哪!”

  大儿子回家来兴奋地说到这些,而且每逢这样的时候,都比平素带回更多的预习题来。



  小学教师们本来是打算叫儿童在教室里一切都“机会均等”的,但这反映在家庭的负担方面,就由于社会的原因变成不均等的了。关于这一点,教师究竟有多少深刻的自觉,鹫尾是有很多疑问的。这种情况,在其他方面也是很多的。比如服装问题,文具的问题,家长会议委员人选局限在一方面的问题,等等。

  比方说,通过学生进行各种募捐的时候,鹫尾本人对于募捐的目的当然是赞成的,但在大儿子的学校里,每次都是在捐款口袋上印着“一角钱以内”的字样。很多时候,这种事情大都是同时在青年团、街道委员会和男女家长的所属机关团体里进行,而孩子们往往受到“一角钱以内”这文字的暗示,不愿意捐三分或五分。当然,谁不愿意尽量多捐一些,但贫穷的鹫尾家里,两个孩子每人捐一角,就太吃不消,在更贫穷一些的家里,当然是个大问题了。

  有一次,鹫尾把一张写着希望改为“一分以上或是五分以上”的意见的纸条,装在大女儿的捐款袋里。他想,富裕的家庭捐五角或一圆都好。

  这样,隔了两三天,大女儿的级任老师带着一副稍有些气势汹汹的面孔前来访问,显然这是和一般的“访问家长”不同。

  “今天想征求您的意见……”这位有相当年纪、红脸膛的首席训导①,坐下来马上就浮起别有用心的微笑说。“听说您精通社会问题,希望您毫不隐讳地谈谈。”①训导是日本旧时的小学校里对教员的称呼。

  鹫尾不免感到一阵惶恐。谁有什么“隐讳”呢!“不服气你就谈谈看!”——这种态度毫无疑问是把鹫尾看作“工人作家”而采取的高压手段。

  “没有特别研究什么社会问题。”

  鹫尾心想,学校当局也可能在编造儿童家长的黑名单,就马上用受压抑的心情回答说。

  谈话从开始就僵住了,再没有什么发展。鹫尾想到自己是工人作家,又提了那种意见,会不会牵累到两个孩子呢?于是他卑屈地沉默下去。级任老师也再没有接触到“一角钱以内”的问题,就那样回去了。

  慌慌张张地从后门跑了出去、买回点心来的老婆,惊惶地目送着连杯茶都没有喝就告辞而去的老师。

  “都怪你提那条古怪的意见……”

  后来,她又哭唧唧地埋怨起丈夫来。照她看来,“老师”比丈夫和任何人都要伟大,可怕。

  鹫尾回想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的老师来了。C老师,I老师,U老师,虽然已经记不得跟哪个老师学过什么,可是奇怪的是这些老师的人格和个性,直到现在却还跟自己的血肉凝结在一起,活动在自己的记忆里。儿童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从老师们各个不同的个性和人格中学到了什么吧。

  那时候的老师都很坦率,老师和学生都很随便。永远当代用教员①的G老师几时都是那么耿直。

  ①日本旧时的小学校有一种小学教员没有许可证,叫作代用教员。

  校长训话的时候,一有不如意的事,他就喊声“向右转!”把学生带回教室里去。当他登上讲台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常常发出很大的声音,逗得全教室的儿童忍不住暗暗发笑。

  “刚才响的是什么声音,知道的人举起手来!”

  因为他用严肃的声音吼叫着,就有一个儿童站起来回答说:

  “刚才是老师放屁的声音!”

  G老师说了一声“好”,满意地抽紧下巴颏,跟学生们说:

  “老师也放屁,是人就都一样。”

  这位G老师嗜酒,有时候带着儿童出去野游,归途上叫儿童们等着,就在村外的酒店里喝碗酒,结果是被烧酒灌醉,鹫尾这些儿童们只好轮班把他背回学校去。鸷尾活到四十岁的今天,尚且在胸中怀念着G老师的姿影。——可是鹫尾从自己的孩子们身上感到,而今无论儿童和老师,不知怎地都是不自由的。

  又有的时候,大儿子的级任老师忽然前来访问。

  “今天晚上是以个人身分前来造访。——说实话,我今天来是想听听你们文人关于教育工作的感想。”

  刚好,从傍晚时分下起雪来,落得肩头一片白,这位蓄着口髭的老师脱着大衣,脸上不知怎地浮着兴奋的神色。

  在书房里面对着火盆坐下来,大儿子的级任老师径自喋喋不休地说下去,鹫尾几乎插不上嘴述说什么感想。

  “今天和校长争论了一场,我想辞掉学校的教职,不,结束我十几年的教员生活。”

  他还说了这样的话。想说的太多了,老师自己也好象无法加以整理,就随口说出各样的话来,使得鹫尾很难答腔。

  老师详细地举例说明,现在的教育几乎完全是灌输主义的,脱离实际和脱离生活,全都是需要死记的抽象的东西,比如,无论是地理和图画都不是立体的,等等。

  “我也不喜欢搞预习,可是,校长却是根据多出多少预习题来决定老师是否勤恳的。所以——”

  “分成AB或甲乙班的理由,究竟在哪里呢?”

  这时候,老师脸上略微露出为难的神色,用手支着腮边。假如说是因为教学的课程太多,作为权宜的办法,那么门外汉的鹫尾也会首肯的。可是,谈到要区分成绩好的儿童和成绩差儿童的时候,鹫尾述说了他从根本上不能同意的理由。

  “可是我们内心里也是反对分班的。大多数同事们也有这样的意见;都是因为学校方面认为,为了校长的名誉,哪怕一个也好,必须争取更多的儿童考上高一级学校呀。”

  这位说是不饮酒也不吸烟的老师,端然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兴奋得胀红了脸。看来,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努力工作了十几年,而现在竟赌掉职业跟校长争执,当然是有说不尽的隐衷了。

  “那么说,您跟校长发生争执的直接原因是什么呢?”

  他想,作为一个家长,有问清这一点的义务。

  谈到这里,老师才有秩序地述说起一件事情来。据他说,他今年本来该轮到提薪的,但竟然没有提,而只给期限较短的两三个老师提了薪。因此他就去问校长,校长说:“希望你能在一个时期内放弃提薪的念头。”说得平易些,校长的回答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深究起来,等到去拜访市督学的时候,才弄清楚真正的原因是由于上月督学前来查学,在礼堂训话的时候,他有失谨慎,竟然“鼓起掌”来。

  “平日,我虽然遭到校长歧视,直接原因却是‘鼓掌’哩!其实我那时候因为督学的训话有一部分正中下怀,终于坦率地鼓起掌来。”

  鹫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问道:

  “把您当时的心情向督学申述,也不顶事吗?”

  “不是说,‘覆水难收’嘛!”

  “可是,辞职也未必妥当吧?而且,这位督学任期满了,也将由别的督学接任嘛。”

  “不成啊,无论换几个督学,名册里我的名字上是画着×号的呀。”

  啊,教师也有黑名单。这位善良而热情的老师,作为教育工作者的前途全都被画上×号了。鹫尾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凝视着这位蓄着黑髭的训导的面孔。

  有多么不自由啊!有多么局促啊!

  当鹫尾把老师送出门口的时候,老师腋下夹着大衣,用亲切的语调低声说:

  “说实话,一位同事还提醒我说,前来访问您要注意哩。不过,我还是来啦,心情总算是稳定一些啦。”

  老师又一次施礼告别后走去,但鹫尾茫然站在门口不动。自已为什么要被“注意”呢?尽管是贫穷的家庭,但自己尽可能还想做一个忠实的家长啊!这始终是弄不明白的事情,先前来的那个老师,一开始就敌视他,而这位老师却冒着“注意”(?)的危险前来访问。——这里使得鹫尾感觉到自己的面目和被安置的地位,同时也更多地思念起失掉自由的局促的儿童和老师们的姿影来。



  鹫尾忆起参加升学考试的儿童中,有的戴着镍框深度近视眼镜,脸上浮现着“小大人”似的表情;有的身上背着过多的文具,面色苍白地走路。鹫尾觉得自己的孩子要是成了这个样子,他是很难受的。同时,看到那些骨骼还没有长结实的幼小的儿童,背着一个大包袱,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推着自行车的样子,由于鹫尾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更使他感到难受。怎样决定呢?对于大儿子“举过手”这件事,鹫尾越发感到难以判断了。

  接到小学校的通知,说是有市嘱托医学博士西尾敬三氏作《关于小学儿童的卫生问题》的讲演,请出席,鹫尾就代替妻子到学校去了。

  去晚了些,西尾博士的讲演已经开始了。宽阔的礼堂里还空着一半,本来这种集会大都是这样;贫穷人家的家长也许是由于生活紧张,出席的更少。鹫尾在后边坐下来,身边传来刺鼻的脂粉香气。不少人穿着黑地碎花或漂亮的外褂,和坐在讲台两侧的校长、当地有势力的人士、家长会委员等人身上穿的大礼服,两相辉映,就和站在台上讲演的西尾博士所说的“值得担忧的现象”恰恰酿成了相反的气氛。

  西尾博士的讲演内容,鹫尾看来实在惊人。这是以最近的统计数字为主要内容的报告式的讲演,谈到了最近数年来激增着的小学儿童的近视眼、神经衰弱、发育渐弱、脊柱弯曲等等。鹫尾是不巧忘记带笔记本,不能一一记下百分比来,可是他张着嘴听了下去。

  “怎样防止呢?因为我们是医生,曾经苦心钻研过种种办法,但惟独这个问题,既不能用高射炮,也不能用飞机来防止……”

  蓄着白色口髭的西尾博士在讲话中掺入一些熟练的诙谐,恰当地掌握了太太们的情绪。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呢?——“考试的地狱”和“儿童的生命”这样的词,常常被轻轻的哄笑淹没,消逝。

  听众里也有皱着眉头、热心思索着的人们;有些人脸上浮现着“哪里,我们家的孩子绝不会有这种情况”的神色;也有的人好象在显示自己的力量:“已经进行了相应的处置,所以……”

  这样,使得鹫尾更加惊讶的,倒是坐在讲台两侧的人们,从校长起,对于这骇人的讲演,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应有的感动,至少比起某些听众来,脸上显得无动于衷;就连讲演的本人西尾博士也带着这样的表情;“因为我是医生,就得先告诉大家知道。”

  “考试的地狱”这事态,只要它是社会性的,那就决不是个个家长和哪个教育工作者所应负的责任吧。可是,被这种社会性的命运追逐着的儿童,竟赶上了多么不幸的过渡时期呀!

  鹫尾走出门外,一路上想起了一个完全跟这相反的场面。

  在一间左右两侧的格子窗上糊着纸(不是嵌着玻璃)的、毫无火气的教室里,有三十来名六年级的男生围成一圈,在捻草绳或编草鞋。孩子们穿着破破烂烂的束脚裤,和脏得连花纹都模糊了的棉袄,扎着海带似的布带子。

  圆圈里坐着孩子们的老师,也在编草鞋。他是一个年轻的准训导,蓬着头发,扎煞着胡子,穿着脏得油光闪闪的中学生制服。

  屋子里捻干草发出“刷刷,刷刷”的声音,窗外细雪在纷飞着。

  讲台后面的黑板上,不知什么时候讲的课,白粉笔写的“雷鸣和”、“阴电的一致”等字,没擦干净,上面落满了尘埃。

  刷刷,刷刷。——

  年轻的准训导一面扎着草鞋前面的绳索,一面讲述着成吉思汗的故事;儿童们的手掌皲裂,冻得红红的,在肮脏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前年,鹫尾访问东北地方的一个村庄的小学校的时候,脑子里留下了这个难忘的印象。在他们那里完全不是什么“考试的地狱”,而是“饥饿的地狱”。

  在这个小学里的统共二百九十几个学生中,有七十几人是“缺食儿童”。根据校长的说明,村里已经没有经济力量,县里曾交下由中央转来的财阀们的捐款的几百分、几千分之一,可是,光靠这些钱却解决不了教师的滞付的薪金,和缺食儿童的粮食。儿童们只得把伙伴们组织起来捻草绳,编草鞋,或耕田,叫缺食儿童吃饱,为他们购置最低限度的文具。

  “我是未入流的教育家,而不是政治家或什么家。可是,我在考虑儿童的学习问题的同时,也不能不考虑村子的经济问题。”这位和儿童一起耕田、编草鞋的校长,跟农民一样用手抹着鼻涕,对鹫尾他们这么说着。“我羡慕城市的教育工作者。我这里,在考虑叫儿童们学什么之前,首先得为怎样解决儿童们的粮食问题苦恼着。”

  校长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张遮满墙壁的大地图,儿童的住址都非常清楚地标记在上面。桌上放着“儿童家庭调查簿”,家长的经济情况郝用红铅笔记得一清二楚,很是详细。这份红笔填的表格的内容不是儿童家长有什么思想和选定了什么学校作为升学目标,而是缺少粮食的紧急程度。

  把四年级儿童的教室作为食堂,所有的缺食儿童都在这里一起吃饭,校长夫人和女教师把黄色稗子和土豆熬的粥一份份地盛到小碟子里,每一碟还加上两条沙丁鱼干。

  值日的儿童把它一碟碟摆在大家面前。

  “等等,等等!老师不说‘请吃吧’以前,都要把手端正地放在膝头上。”校长喊着。

  儿童们端正姿势,从向前直视的眼角贪婪地盯着碟子里的食物。有长着焦黄的、雀巢般一头乱发的女孩,只穿着一只分趾袜子的儿童,也有的儿童衣襟都被鼻涕弄得花纹模糊,闪闪发光。

  鹫尾和儿童并排坐在小桌旁喝了稗子粥。粗劣的食物一股股地噎在咽喉里,眼睛直冒泪珠,很是难挨。

  被逼近“考试的地狱”里的儿童。

  在“饥饿的地狱”里受苦受难的儿童。

  不晓得哪一类儿童是幸福的,哪一类是不幸的,可是,鹫尾感到西尾博士的讲演和这两个情景,不可思议地结合在一起了。



  新闻记者H的孩子,投考了省立九中和私立KM工业学校,但终于哪个学校也没考上。

  有一次,鹫尾在电车里遇见H,忽然谈到这个问题。

  “是不走运吧。”

  他这么一说,H就好象他本人是投考的孩子似的,露出意气消沉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

  “反正是这小子没有勇气。”经过一番思索以后,H这么说了,他脸上的神情好象在表示:“就是这个原因。”

  “勇气?不过你想想,这不是打架啊。”

  “不,是勇气。无论你怎么说,考试总是要勇气的呀!我们的那个小子就是这点不成。”H把身子懒懒地靠在座位上,叉着手,又一次深深地叹息着。

  鹫尾想起了H的孩子的面孔,这孩子更象H的老婆,有着一张可爱的小脸蛋,一点也没有粗野和调皮样儿,总之,是一个神经质的聪明的少年。

  他在小学的成绩很好,可是也还没有考取,究竟勇气如何姑且不谈,总可以想象得到那竞争是多么激烈了。特别是会使作父亲的H感到泄气,更是可以理解的。平素,H总是在电车里也都带着《中等学校升学考试问题集》和《四则应用问题集》等,好象自己要去考试一般,和儿子一起学习。

  “不过,也好嘛。再从容地叫他玩一年吧,说什么勇气,归根结底还是竞争的人太多啦。”

  “唔,这话说得倒也对。”这回他爽快地点点头,随手从衣袋里和报纸一起取出一册叫作《升学考试指南》的小书,递给鹫尾说。“这些都是考试的时候常常出的考题,我想今年一年叫他下功夫回答这些考题,培养他的勇气哩。”

  这位比一般人更关心孩子的H,一味谈着考试的问题,直到电车到达终点。他谈到一年有几次练习考试,学校的老师说,去年他的孩子在一千几百个应试的人中,好容易考到第二百几名,这样还没有考上KM工业学校的希望。又说,一旦考进KM工业学校,就是以倒数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也不愁没有职业。明明知道这是荒唐的、极端不合理的事情,内心不禁充满了愤慨,但鹫尾很同情H,不由得热心地一直听下去。

  假如赞成大儿子“举过手”的事情,叫他升学,H就成了鹫尾的榜样。跟H的孩子比起来,鹫尾的大儿子的“粗野”程度和学习成绩,都不算好;鹫尾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跟大儿子一起搞“四则应用问题”和“国语的默写”等毫无意义的事情。

  考试,考试,从教育的本质看来,考试这东西竟是那么重要吗?假如日本知识界连一个失业的也没有的话,考试至少已不带什么被称为地狱的性质了吧?

  有一天晚上,神田区的石村忽然带着第二个儿子荣作前来访问。

  “总算好歹上了六年小学,可这回真糟啦,怎么也找不到相当的地方啊。”

  坐在火盆旁边,看来石村似乎是匆忙地直接从工厂来的,用沾满油墨的手指夹着烟卷,望着身旁的二儿子说。没有大衣,只在衬衣上面鼓鼓囊囊地穿了小仓布的小学生制服的荣作,并着两条小腿,好象自己的罪过似地缩着肩膀跪在那里。

  “KD印刷公司那里没办成吗?”

  鸷尾昕婶母说过,学校方面协助毕业的学生找职业,曾介绍荣作去投考一个大工厂——KD印刷厂招募的徒工。

  “不成啊!听说一共招三十人,从全东京的小学校介绍去的可有一千二百几十人呀,真好象抽彩似的。”

  石村脸上浮起哭笑不得的神色。招三十人,来了一千二百多人。……

  “打那以后也找了好多地方呀!还求人到自行车厂去说过,又说是军需工业兴旺,瞒着岁数投考过川崎镀金厂……简直是顾不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啦,到处去找,可是竞争者太多啦,再加上有很多都是高等学校和中学半路退学的,敌不过人家呀!”

  要去小铺子里当学徒,倒还可以想想办法;不过,就连石村呆的五十人的小工厂,都有着一切新收的徒工都要高等小学二年级毕业的严格规定。

  “反正是过剩啦。不晓得究竟是人过多,还是活计减少啦,不光是大人,连孩子失业的都越来越多啦。”石村狠狠地吸着短短的烟蒂。

  “阿荣,不愿意到铺子里当学徒吗?”鹫尾一望,荣作就弯下他那细弱的脖子。

  “不,一直到前天还在邻近的煤铺里当学徒哩。又叫他看孩子,又得帮着烧饭。掌柜的和老板娘都狠狠地使唤他,这小子没呆上一个星期就跑回来啦。当然我想,就这样叫他在家里去,能太娇惯他啦,可是,也真难为他呀!”

  好象是被烟呛了一下似的,石村不断地眨着眼,接着就用一种异乎平常的、郑重其事的神情,把一小盒点心递给女主人。

  “嗳,怪啦,怎么来这个。”

  “嗯,也许有点怪,反正收下吧,说实话,要求您帮忙哩,哈哈哈!”

  石村的心事是,因为鹫尾的职业关系,在出版社里可能有要好的朋友,要当学徒,还是希望他帮着介绍到这一类地方去。

  “可没有太大的希望呀,不过,找找看。”

  “暖,求您啦。到哪家去都说的是这样的话,听惯啦。”

  “哈哈哈哈!那么要买好多盒点心啦。”

  “唔,九盒吧。”

  大家都用奇怪的声音笑起来。石村工资很低,光买点心也都够受的吧。

  明天要早起上工,也没来得及谈点别的话,石村就带着儿子走出门外,忽然回过头来望着要送他们到电车站的鹫尾,大声问道:

  “听说小学要改八年啦,真事吗?”

  “嗯,听说是要改的呀。大家的负担都要加重啊!”

  “嗯……”

  石村已不能轻松地说什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之后,才气馁地说:

  “总会有法子的吧。我脑子里的算盘已经打不开啦!”

  石村深深地曲着裹在旧大衣里的脊背,恼火地把木屐在路上拖得直响。走到电车站,儿子荣作忽然转过身来,摘下帽子,鞠个躬,用儿童那种尖细的声音喊道:

  “叔叔,拜托您啦!”

  鹫尾一时答不出话来。

  电车迟迟不来,鹫尾就辞别石村父子向回走,心里想到自己的大儿子,不禁一阵难过。进退两难!于是就更觉得毫无批判地喧嚷H文部大臣的八年制是“英明决策”的报纸,令人气愤!提高国民教育水平,鹫尾当然高兴。可是,关于上面讲的这类事情,这位H文部大臣和教育家们曾经想过一次吗?

  走到十字路口回头一看,石村父子正冒着早春的夜风冷瑟瑟地伫立在红色电杆的暗淡的灯光下。


一九三七年三月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