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勤劳的一家




  石村家里发生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在电瓶厂做工的大儿子希一说出了要离开家的话。

  “我说,爸爸……”

  大儿子做工的工厂离家远,即使同样加夜班,也要比别人回来得晚一些。这天晚上,他本来也和往常一样,穿着上工的学生服,坐在屋角上的小饭桌前面,揭开盖在上面的报纸,默默地吃着饭;原以为吃完饭照例要夹着柏帛丽①雨衣上楼去的,但他却走到火盆前面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好象每句话都想好了似地开了口。①柏帛丽(Burberrys)是英图一家公司的名字,该公司生产的雨衣料子以质地优良驰名。

  “……这样,也许是对老人家不孝,——我希望让我离家五年。”

  石村愣愣地望着儿子的脸。他从做工的印刷厂回来得比儿子早些,已经和孩子们的祖父喝了一壶酒;因为白天累了,正在蒙眬地打盹,一听这话,就更惊讶起来。

  “这可太突然啦——说啥?离家五年,要干啥呀?”

  石村不由得猛力地磕了磕烟袋。其实,这也并不怎么“突然”,原来石村已从大儿子近来的举动中料到几分,正在暗暗地担心哩。

  “我就是在这个工厂里再干下去,反正一辈子也熬不出头来。所以才想不干了,换一个无论晚上和白天都能够上学的地方,上完四年电机学校,弄一张技术员文凭。这样,到二十七八岁的时候,顶少一个月也能挣七八十块钱吧……”

  “嗯,可是……”

  “不,我很明白,我一离开家,家里就很困难,所以才求爸爸的呀!这样下去,就是干多少年我也……”

  希一盘着腿,把两只手支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工资虽然不多,在家里可顶大事,明明知道这个而还要离开家,这就是不孝,但是,这样干下去,不但越干越不能养活老人,就连老婆孩子都不能有。这些话在石村看来也都是尽情尽理的。

  石村用手托着烟袋,一声也不吭。今年春天,受过征兵检查被定为“第二乙种”①的大儿子,小学一毕业马上就进了现在这个电瓶厂,一直干了七年。但是,一年却只能加薪三分钱或是五分钱,到现在一天还只领九角二分钱,扣去公积金、健康保险费和一些杂费,就是每天加夜班,一个月也才只能领到三十几块钱。事到如今,要改行就要做很大的牺牲,而且即使改了行,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职业;何况电瓶工业眼前还没有很多工厂,从分工的性质来看,离开这个工厂,以前学的技术又不能马上用到别的方面去!要是学完电机学校,文凭起了作用,马上就会受到上司赏识的。可是这样下去,就是干到三十岁也娶不上老婆,成不了象个样的家。这些,作老人的石村时刻也没忘记呀。①过去日本政府实行强迫征兵制度,每年都对适龄的青年男子进行检查,这是一种检查结果的名称。这说明他的身体并不太好,没有马上入伍。

  希一除了每月买八角钱的工业函授讲义,连烟都不吸,因而受到四邻的称赞,但是一旦脸上表露出决心来,就连石村看着也感到无可奈何了。不过,老实说,大儿子一走,这一家十口,明天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我说,爸爸,就当我死啦,不就成了嘛……”

  儿子抬起脸来,老子又低下头去。这时,在屋角上哄着最小的吃奶孩子睡觉的母亲阿露,终于耐不住性子叫了起来:

  “混蛋!活人怎么能当成死人哪!柴米油盐天天涨价;可就是你爸爸的工钱一个劲儿地落!你要再走,也要想想日子该怎么过呀!”

  “正因为这样,才跟爸爸商量嘛。”

  儿子把脸扭向妈妈那边。阿露一听,就从还没入睡的婴儿口中抽出乳头来,着急地说:

  “我听着啦!我都听着啦,你明明知道家里困难,还真有脸说出这样光顾自己的话来!”

  “这不是什么光顾自己,妈妈,您不懂。”

  “我怎么不懂!想必是什么人的甜言蜜语把你哄住啦。”

  说着,阿露就坐起来往火盆这边挪动。

  “好啦,你别管。”石村一边用眼睛制止阿露,一边磕烟袋。

  “你说离开家,有什么别的指望吗?”

  石村极力想镇静下来,先听听儿子的话,但心里却没有这么沉着。他觉得象这样满有道理的话,越听下去就越叫你为难。因此,他只想设法不让儿子走,但又怕现在动了火,爷儿俩吵起来,闹僵了,反倒会给儿子造成离开家的借口,所以他才保持着这样的镇静态度。

  “……我那组的组长说,有一个他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曾经帮助过他的律师,可以把我介绍到那里去当练习生。”看穿了父亲这种犹豫的心情,希一乘势说明了自己的决心。“那个组长,暖,我不是跟爸爸提过嘛,就是那个半工半读,学完早稻田大学工科,得到技术员文凭的人!他常常对我说:象你这样的人,这样下去可真可惜呀!”

  石村“嗯嗯”地点着头,但不是在听他的话。石村觉得儿子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并且下定了决心,那就不是什么草率的说服和要求所能解决的;因此,他勉强地控制自己,不露出为难的神色。

  组长对儿子这么说,也并不是单纯的“怂恿”。这还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希一在他们工厂里制造电瓶时有过一个改良的发明。那是军舰上用的大电瓶。希一灵机一动,发现了往这大电瓶里灌入醋酸溶液,然后再充电,就可以使同样容量的电瓶增加几倍电力。希一通宵没睡,在工厂化验室里做出了正确的分析图表和试验效果报告,通过组长交给公司。不久,公司的一些负责人讨论了他的报告。“这回可发迹了,”别的工人这样称赞他,他自己也这么想。后来,产品虽然都照他的建议改良了,但是那时候才知道有一个同业工厂已经得到了同样改良内容的专利权,结果希一只得到一张奖状和一笔奖金,不单谈不上什么“发迹”,就连一分钱工资也没加。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希一就越发讨厌这个工厂,这种心情石村是很了解的,石村觉得要是叫他去读书,说不定就会真地发迹了。一想起这些,石村心里就更难过。

  “好,你说的话也很对,可就是太突然啦,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石村一面把粗茶倒进火炉边木板上的茶杯里,一面对大儿子说,要仔细考虑一下,别着急,等着他的回答吧。希一正担心遭到驳斥,正襟危坐在他面前哩。

  “好吧,您考虑一下,到下星期六晚上回答我吧,我已经约好下星期天到组长家里去。”

  “好,好。嗳,喝杯茶吧。”

  “够了,喝不下啦。”

  看样子希一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他突然站起来,拿起身旁的雨衣上二楼去了。

  夫妻俩抱着同样的心情默默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在楼梯上拖着下摆的那件新雨衣,也是刚刚花八块五角钱给他做的;但,连它也没力量挽留住儿子了吗?

  “怎么办呢?”

  老婆的脸上浮起了这种为难的神色,用胳膊夹着吃奶的婴儿挪到火盆旁边来;石村避开老婆的脸,一口接一口地把烟袋吸得吱吱响。

  “准是给谁撺掇的呀,他爹……”

  “……”

  “没出息的小子,家里这么困难他连想都不想,翅膀一硬,就这么任着性子来啦!”

  “别唧唧呱呱地乱叫啦,他并不糊涂,该想的,也都想到啦。”

  对老婆动火是用不着顾虑什么的。而且,这么难以解决的问题,象老婆这样思路窄的人,又不能跟她商量什么。

  用老人的尊严来压制儿子吧,是不行的;但石村又不愿因此而央求儿子不走。同时,他越是了解自己的儿子,就越清除地知道这并不是用那样的办法能够解决的简单问题。他想:假如一家人要忍受五年的艰苦生活,而儿子就真地会发迹起来,好吧,那就啃石子度日也要忍受到底。不过,即使可以相信儿子的才能,但在不少有学问的人还都失业的今天,能不能发迹也是靠不住的。

  还有一个问题——许多问题次序错乱地出现在石村的脑子里——假如叫大儿子离开家,很清楚,本来就有些忍受不了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也都会想到各自的前途,而跑了出去。“跑了一只就会跑一窝”,这是穷苦的家庭里自古说惯了的俗语。若这样,石村一家就全完了。

  泡淡了的粗茶已经喝过好几杯,小烟袋也紧磕打着,三钱①一袋的烟梗几乎都抽完了,但是,仍旧没想出好办法来。大儿子的要求并不是不尽情理的,这样下去,就是到了相当的年岁也无法给他娶个媳妇。不过,话虽这么说,一旦要是依了儿子,首先自己这一家人就要家破人亡;其次,就是对儿子本身说来,也还是一个不小的冒险。①此处原为日本的五匁,约等于三钱重。

  哪里不尽情理,哪里错了呢?石村的疲劳不堪的头脑已经不能再考虑什么问题了。老婆正在不安地望着他的脸色,但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扔下烟袋猛然站起来。

  “洗澡去吗?”

  他没答话,找到手巾和肥皂,拿起来就走出屋门,穿过两旁都是连檐房的小胡同,走到拐角上的一家电机行的收音机前面停下来,蹲在另一家理发馆的屋檐下面看完了一盘象棋。这是他平素的习惯,正在他重温这种习惯的当儿,不知什么时候,藏在他脑子里的哲学又苏醒过来:嗳嗳,一下子总是想不出办法来的,象这种为难的事以往也常常遇到,总会有办法吧。——要紧的还是今晚别睡蒙了,耽误了明天上工。过了一会儿,他离开摆在木凳上的棋盘,拖着穿错了的一只老婆的和一只儿子的木屐,钻进澡塘的门帘里去。



  石村家的饭桌,几乎一天到晚老是摆着的。早晨五点半,石村和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吃饭。过一个钟头以后,吃饭的是祖父、祖母、上小学的大女儿和四儿子,还有那还不大会使筷子的二女儿。中午稍微空一些,但一到晚上那就不得了。老婆阿露尽可能先打发祖父、祖母和小孩子们吃完,等待着上工的丈夫和儿子们。他们有下工就回来的,有加三个钟头夜班回来的,还有更晚些,过了十一点才抱着空肚子回来,动辄就发脾气的。一到冬季,他们家没有煤气设备,阿露就经常站在窄得不到一平方米的厨房里。

  据石村看来,老婆就象是厨房里的菜饭,没有它不好办,有了它也是一个没有思想活动的东西。但是,阿露自己却是几乎被每天的家务事累得精疲力尽了。早晨四点钟就爬起来,用煮三升米的锅烧得满满的一锅饭,把锅盖都顶起来了,才勉强装满六个饭盒。常常是一面听着丈夫或是大孩子们的不满意的话语,一面给他们盛些洋白菜啦,豆腐渣啦,或是他们不太爱吃的黄酱汤。就说装饭盒的小菜吧,从前,一块腌鲑鱼还用不到五分钱,那时节在这方面可以少操点心;可是近来要七八分钱一块了,明知要不满意,也只好装些干鱼片,浇些酱油,或是干脆就用萝卜加些胡椒盐对付了。

  “妈妈,盛饭!”

  “怎么搞的,净是大麦呀!”

  “好啦,真麻烦,我自己盛!”

  每逢那些正在吃饭长身体的孩子们,推开母亲围攻到锅边来盛饭的时候,阿露就感到好象自己的肉体被一层层地削掉似的那么难受。

  不管在米饭里加上多少大麦,也供不上吃。十四公斤一袋的稻米,从上月底就五分、七分的涨了三次;而黄酱和酱油,木柴和木炭,就都好象官家出了告示似的,借着权势猛涨起来。但是,每月从丈夫手里接过来的钱却一个也不增加。丈夫的钱袋就象照在镜子里似的那么清楚,因此,即使把这些苦处都讲出来,也是毫无办法的。归根到底,还是只好节省些洗澡钱,把装饭盒的小菜的质量降低些,用面粉啦,大麦啦,这些代用粮来对付这十一个食欲正旺的胃囊。每逢阿露背起婴儿,拿着包袱和钱袋到邻近的市场去的时候,她那“没有思想活动”的头脑都要绞得粉碎了,实在悲惨得很。

  “哎,你们家的儿子们都能吃苦干活,全都挺结实,真叫人看着眼热呀!”

  爷儿几个由父亲领先,一阵暴风似地夹着饭盒走出家门后,阿露一走到公共自来水龙头那里,四邻的媳妇们总是这么说。

  “哪里,光是饭盒装得挺大,挣的工钱可只有麻雀眼泪那么一丁点哪!”

  话是这么回答着,可是给别人那么一说,她也并不是不觉得高兴。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个个都比爸爸长得高,上工都穿着铜钮扣的学生制服,一个个戴着照自己的意思装了假帽花的学生帽,都那么神气,看着真是威武。

  只要孩子们长大成人,苦日子自然会熬过去的。——这是石村夫妻想了十几年的心事。老婆阿露不太了解社会的动向,还茫然抱着希望;但是石村却早就觉得,无论怎么奔跑,跑到哪里也是看不到“决胜点”的。

  走出胡同,爷儿四个分了手,石村拖着晴天穿的低齿木屐,发出响声匆匆地向电车站走去。

  挂着“减价”牌子的电车驰过来了,车头两旁的走台上和车梯上都挤满或挂满了人,但是他却也挤上去了。

  其实,从石村住的小石川区到神田区的印刷厂乘“减价电车”到厂以后,离上工还有三十分钟。若是冬天,在这连一点火也没有的工厂里,冷瑟瑟地挨过这段时间是很不舒服的;但是,三个月以前物价忽然开始涨起来,每天乘“减价电车”往返,可以省下四分钱来用作孩子们上学的花销。

  在石村的工厂里,这样做的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而且大家都在实行各种各样的省钱的办法。从去年秋季物价突然暴涨以来,先是发起了少吸烟运动——他们本来就吸价钱最低的蝙蝠牌和萩牌的纸烟,所以谈不上从敷岛牌降到朝日牌①了。起初,有的折断烟袋,或是在自己的工作台前贴上“坚决戒烟”等护符似的纸条,或是吃些蚕豆来解瘾,总之,他们用尽种种办法来戒烟。但是终因为吸一支烟对这长时间的劳动说来是一个最重要的安慰,最后就有人说:“嗳,去他妈的,反正是不够用,抽就抽点吧!”结果和从前一样吸起涨了价的纸烟来。不过,从前隔一天一玩的“阿弥陀”(下午三点钟吃点心的时候,大家抽签,各人都按签上指定的数目出钱买豆沙馅年糕大家吃)也全不玩了;加夜班时买碗盖交饭吃等等事儿也都没有了。石村他们虽然不太了解物价暴涨的原因,但每逢给谁望到自己带的饭盒里头的东西时,总是满脸通红地故意送过去叫人家瞧:“嗳,你瞧!”①敷岛牌和朝日牌都是价钱较贵的香烟。敷岛牌又比朝日牌贵。

  石村是老排字工。他一进厂就到自己的工作台前,从放着铅字盒的桌子下面取出给铅弄得又黑又脏的工作服来换上,把脱下来的衣服和饭盒仔细地收起来。但是,今天早晨,在他那迷迷糊糊的脑海里,还存着昨天晚上提出来的难题。不睡是不行的,想嘛,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尽管心里这么想,可是脑子里还是想东想西的,没能好好入睡。——假如是儿子嫖女人,或是偷懒不做工,那倒有说的,也可以使一下老子的威严,但是,这个问题的性质不同。从希一的希望看来,虽说是要上学,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野心。他的心地往大里说,也只不过是想能娶上个老婆,能叫老人宽宽绰绰地有饭吃。不过,单是同情儿子个人的前途,眼下自己这一家人就活不下去。——和往常一样,石村在这上工前的一点时间里,把打着“成田山”的红印的黄色钱袋放在工作台上,板起那张满是胡须的苍白浮肿的脸开始仔细地检查家里的生活开支。

  他从钱袋里取出纸条条,真是多得很,有房租收据,有粮店的发票,有酒店、杂货店的折子,有当票,也有靖会①使钱的收据,总之,几乎包括石村全家的一切。虽然收入和支出的一切只不过一百圆左右的账目,但对这连一个铜板还要破开用的经济说来,一分钱的一百枚就是一圆,而一百圆的款子就是不得了的事情。因此,每当快到月底的时候,石村就一定要算账。①靖会是日本社会中一种自愿互助的借贷办法。

  本来,石村全家,加上吃奶的婴儿,一共十一口人,除了最小的两个孩子,都在尽力干活。大儿子希一在电瓶厂里日薪九角二分钱;二儿子源次是“日本染料工厂”的学徒,日薪六角五分钱;三儿子昇在“东京油漆公司”当小听差,日薪五角钱。还有那身板硬实的祖母,也常到四邻去给人家看孩子、洗衣服。除此而外,祖父和阿露,再加上上小学的两个孩子,就给人家糊玻璃纸袋——糊一千个一角六分钱,有时还没活,平均起来所挣的钱还不够大家洗澡和理发用的。

  石村的工钱是一天二圆零五分,过去有一个时期是三圆左右,进了现在这个工厂以后,就已经减过三次薪了。军需工业一发展,属于文化性质的印刷厂就要陷入窘境,这是很久以来的惯例;虽然他决不甘心忍受这种惯例的打击,但是要对减薪表示不满,就得先有失业的精神准备。总而言之,什么都算上,石村一个月的收入,就是有加夜班的月份,也不出六十圆钱;再加上三个儿子扣去健康保险费、“公积金”、工厂俱乐部费等等费用,拿回家的总数不过五十圆上下:总共差不多一百圆。这就是全家十一口人的总收入的大概数目。

  支出是:房租十九圆,付给粮店的是每月以十四公斤一口袋的大米九口袋为基数,再加上其他的,合共三十六七圆;付给酒店和杂货店的,合共十四五圆,另外,还要交给阿露现款,要交街道卫生费、街道公杂费;得点小病虽然不去就医,但对三个儿子,包括电车费在内,每月总要给他们每人三圆五圆的零用钱。

  石村舔着铅笔,三分五分的算下去。从旧债的利息知道押当的利息等等,哪个先不付,哪个可以先付,就这样进行全面的审核,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反正是不够用,随他去吧——他嘴里这样叨咕着;其实,要真的这么一来,那一下子就会失掉经济上的信用的。

  “又是‘越算越相符,就是钱不足’吗?”

  到旁边的工作台前来上工的伙伴,一面背着脸脱下从家里穿来的衣服,一面奚落着石村。

  “哪里,越算才‘越不符’哪!”

  石村不愿叫别人看到自己的账目,就把钱袋塞进更衣箱里,脸上露出敷衍的神情,装上一袋净是末的烟吸起来。

  铃声一响,开始干活了,虽然他可以暂时忘掉家庭的牵累,但就是在紧张的劳动中也仍会时时想起家庭来,想来想去,除了自己的伙食费还能往家里交些钱的,只有大儿子一个人。二儿子十八岁,三儿子十六岁;三儿子除了吃饭,就连自己的电车钱都不够。石村自己快成人的时候,十五六岁就能帮助家庭了;可是照现在这样子,儿子们长大了能不能独立还大可怀疑,更不象是能够叫老人过安泰日子的。一想到这里,他就烦躁起来,不晓得拿谁出气好。

  这时,和所有的人一样,石村也大声申斥年幼的“杂工”,或是责骂搬运材料的女工。

  “嚄,嚄!石村先生发火啦!昨天夜里挨了老婆顶啦,到他身旁去可危险哪!”

  不知是哪一个伙伴这样一喊,四处掀起了笑声,石村无奈,也抽动着长满了胡须的脸皮,笑了起来。



  到了下一个星期六晚上,石村也没有想出好办法来。索性就要大儿子等一两年,等二儿子源次加一些工资以后再走。其实,象这样的妥协方案,早在三年以前就用过了。那时大儿子并不是要上学,而是要到从小就要好的摄影师那里去做一个不挣钱的徒弟,将来想做一个摄影师。当时,三儿子昇还在小学读书,和现在一样穷困,几乎是央求着叫大儿子在现在这个工厂里待下的。石村本人并没想骗自己的儿子,当时他估计,三年以后应该比眼前宽绰些,那时再叫大儿子实现自己的愿望。

  大儿子希一从那天晚上以后,再没提那件事儿。看神情好象是在表示:我已经提出了声明,这回不管老人怎么打算,反正我要坚决实行了。“没说的了,”早晚上下班出来进去的时候,或是并排坐在饭桌前的时候,他那暗示着这种意思的脸色都在强烈地刺痛着石村的心。

  不止这样,更大的威胁是:可以清楚地看出,连别的儿子们也好象商量过似的,都支持哥哥的态度。虽然他们并不是憎恨老人,不是成心跟老人对抗,但他们确是抱着这样的一种对立的情绪:为了达到将来的目的,他们的确不满意这个优柔寡断的父亲;即使这种要求遭到拒绝,他们还是要坚决勇敢地前进。

  “希一还没回来?”

  最近三四天晚上,大儿子不到十二点不回来,这很叫石村担心。一天晚上,他加完夜班回来,装作没事似的上楼来走进孩子们的六铺席的寝室,楼上就只有这一间屋子。

  “啊,还没回来。”

  三儿子坐在屋角里的小桌前面学习,二儿子还穿着上工穿的学生制服,伏在铺席上读旧杂志,他扭过头来带理不理地回答着。

  “每天晚上都这么晚,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也许把东西都搬走了!石村想着就朝四下里望了一下;可是,装着大儿子珍爱的书籍和照相册——上面贴着借用别人的照相机拍的照片——的帆布书包啦,冬天穿的大衣和别的衣服啦,都整整齐齐地挂在那里。

  “哎,不知道呀。”

  我不太清楚呀!——源次脸上露出这种神情,他不象希一那样遇事认真,爱生气,但也很调皮。说着,他抬起头来茫然地望了望父亲的脸,马上就又低下头,把眼光投到旧杂志上去。但是,旁边的三儿子扭过那副把圆脸显得更圆的镍质镜框的近视眼镜来,稚气地说:

  “他说啦,今天晚上到鹫尾先生那里去。”

  “鹫尾,干什么?”

  “干什么,不知道。”

  石村伫立在那里,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来。鸷尾这个人从前和石村在一个工厂做工,现在在写小说,是一个好象亲戚似的一直来往着的朋友。石村没读过鹫尾的小说,但知道孩子们都尊敬他,虽然那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尊敬。不过,希一特意去拜访这位住在郊外的鹫尾,究竟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哥哥没对你们说过什么吗?”

  石村坐下来,看来好象是豁出去的样子长叹着。源次看到父亲坐了下来,就也只好慢吞吞地坐起来,抱着腿——他的腿比父亲的还长,露出了笑容。

  “他说,这样也许对老人是不孝,但是这回我可下了决心,家里就得靠你们啦。”

  什么话都是笑嘻嘻地说,这是二儿子的老毛病。石村默默地望着他,长叹了一声。这些孩子们也许是在想,大哥走了,大家要好好做工;但他们确实无法再比现在多干些什么了。背靠着桌子、并着两个膝盖坐在那里的三儿子,既赞成大哥,又同情父亲,两下为难,他缩紧小小的肩头,低着头。

  五岁的二女儿吃力地攀登着窄窄的楼梯把烟盒送了来。石村吸了两三袋烟,就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虽然是血肉相连的父子,但孩子们终究是孩子们,他们已经懂得这社会的狂暴风浪了。他们对于自已的前途,都有自己的要求,而且这样的要求好象是在不断地威胁着石村的家庭。

  不是做老人的夸耀自己的儿子,石村的孩子们,一般地说来成绩都是比较好的。象源次这孩子,在小学时差不多总是考第一,甚至级任老师都觉得他不升学有点可惜。但是,他在现在这个连续干了四年的工厂,一年却只加个三分五分的工钱。也许每个孩子都痛切地感到了老人的贫困,而在梦想着发迹成名,因此,都在刻苦学习。源次身体好,为了到十七足岁就可以志愿当海军去,他在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因为与其在这样糟糕的工厂里混下去,远不如从志愿兵升到下士官,熬过一定年限就领军饷的可靠,而且一旦发生战争时,发迹的机会更要多些。三儿子昇,虽然还没明说,但瞧他不断地买函授讲义来学习的样子,也可断定他虽年幼,内心里也一定有自己的志愿。

  一般地说来,孩子们都立志苦学,毫无疑问,对老人来说乃是可喜的事情,但这是在老人本身不需要孩子们帮助的时候。从石村看来,倒不是学老婆阿露的说法,但他也觉得孩子们“翅膀一硬,就任着性子来啦”。贫穷的家庭大都是这样,孩子们到了能够自己往嘴里送饭的时候,就象茧变成蛾子一样马上飞走了。对于这种必然发生的事情,石村虽然模糊地抱着一种同情心;但到了从孩子们的举动里感觉出来的时候,石村就觉得很难开口了。石村往烟灰筒里磕着烟灰,源次和昇也都觉察到父亲的心情,父子们默默地对坐着。

  正在这时,传来了拉开格子门的声音,大概是希一回来了。又听到阿露到厨房去。只听得希一一口回绝了她:“别弄饭啦,在别人家里吃过了。”接着就传来了用力踏楼梯的脚步声。

  “哎,爸爸在这儿……”

  石村不用回过头去,就感觉到大儿子嘘出了一口气,一瞧,他那年轻人特有的眼光一闪一闪的,覆盖着乱蓬蓬的头发的前额显得特别苍白。

  “喝酒啦?”

  这是儿子少有的事:他带着一般啤酒或是清酒①的气味,走到屋角上猛然坐下来。石村摸不着头脑,怯生生地问了一句。①清酒是日本的一种最普通的酒,和我国绍兴酒的味道差不多。

  “啊!”

  说着,希一没看父亲,昂然抬起脸来夸张地说了一声“醉啦”,就仰面躺下去。

  “鹫尾在家吗?”

  石村这样问着。儿子仍旧躺在那里,只是用疲倦的声音回答了一声:

  “在呀,他还问爸爸好啦。”

  石村心想,鹫尾和孩子们并不太熟,希一为什么瞒着我去找他呢?但要问,又怕问得不好,反倒坏事,因而就沉默下去。这时,源次照旧用笑嘻嘻的神情问了一句:

  “鹫尾先生说什么啦?”

  看样子,源次好象早就知道哥哥的想法似的。

  “说了很多呀!怎么说呢,他说的话听起来又象懂,又象不懂,反正我一下子说不清楚。”

  “嗯?”源次露出诧异的神色来,默默地抱着膝盖。石村只估计到希一去找鹫尾和这次的事情有关,但从源次的神色里却没有觉察到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一问,希一突然跳了起来,躲闪着大家的眼光,喊着似地说:

  “我去问他:什么叫孝顺老人?”

  霎时间,儿子的苦痛的感情,闪电似地忽然冲进了石村的胸膛。他摸不透鹫尾将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这且不管它,儿子准是为了这种苦痛,才在什么地方呷了两三杯酒。——他由于血肉相连的父子感情,马上就深切地感受到了儿子的这种心情。

  “那么,鹫尾怎么说……”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一下子说不清楚嘛!”他好象是在生气地反驳,随着就正面盯住父亲的面孔:“不过,我说,爸爸,我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心——无论怎样也不改变决心。怎么会改变呢!我都二十二岁啦,马马虎虎地活下去,那就要做一辈子穷光蛋!”

  “可我也还没说不行啊!”

  “瞧瞧您的脸色,还不是明明在说不愿意吗?我都知道。——可是,我已经跟组长说啦,昨天晚上,已经到帮助我的律师那里去啦。”

  希一用粗暴的态度大声喊着,那种态度好象过分逞强地给自己加劲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倏地站起,抓起脱在那里的上衣来披上,把下巴朝两个弟弟伸了伸,说:

  “来,带你们出去喝咖啡!”

  看到哥哥这个神气,昇马上站起来了,而源次却笑嘻嘻地说:

  “哥哥,别乱花钱吧!”

  源次先是犹疑了一会儿,但随即也站起来,把父亲一个人撇在那里,走下楼去。石村想到也许孩子们有什么要商量的事情,于是自己又装上一袋并不可口的烟。

  “希一这小子,喝了酒是怎么啦?”

  不知什么时候,老婆阿露悄悄地走上楼来,坐在石村身边。

  “谁知道怎么啦……”

  石村叼着烟袋,默默地盯住铺席。



  大儿子去和鹫尾商量这一件事情,对石村说来也是一个启示。他觉得,就是去对他诉诉这没有办法、没有出路的苦衷,也是会有好处的;于是他第二天准时下工走出工厂,就直接到郊外的鹫尾家里去。

  “噢,真是稀客呀!”

  隔着低低的绿树篱笆,正在廊沿上面读着晚报的鹫尾,穿着树衫,拍了一下毛茸茸的大腿,站起来欢迎。自从鹫尾换了职业以来,很少有见面的机会,石村本以为只要在报纸或是杂志上登出名字来,钱也就会源源而来的,可是等见了面一瞧,鹭尾却和原先在工厂做工时一样穷,仍旧是旧日的伙伴。

  “听说昨天晚上大孩子来麻烦您啦。”

  “是啊,希一来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提得太突然了,我也不清楚——”

  鹫尾的妻子也和从前一样,她撩起衣襟,系着围裙,送来两把小蒲扇,就拉着拥上来的孩子们走向厨房去了。鹫尾大声说:

  “什么叫孝顺老人?——他突然这么问我!”

  “嗯嗯,那么您怎么说的呀?反正,事情总是有很多原由的。”

  石村心想,希一这小子一定把事情瞒着不讲,他望着这位虽然比自己年轻,但在工厂作工时就是工会委员,社会经验也比自己丰富的鹫尾的嘴角。

  “可就是这个原由,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我就只好光从道理上回答他啦。我说,爱父母和从一般道德上所说的孝顺父母,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说,封建社会时代,也就是古时候,光是由农民构成社会经济的时代的社会道德……”

  鹫尾的话虽然用了不少汉语①,教人听不太懂,但他大概是说:随着时代的变迁,现在比起古时候的孝顺父母来,当然是不同的了。石村听着,渐渐地想到:鹫尾的话假如说得对,那么大儿子的想法也就有他的道理,这到底还是挽救不了自己的处境呀。①日本文字中常夹用汉语。对日本人说来,汉语越多就越难懂。

  “不成。光说这么抽象的,不,这么干巴巴的道理,什么用也没有。究竟是怎么回事,是爷儿俩吵架啦?……”

  鹫尾不晓得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中途把话头打住。于是,石村就把希一的愿望和决心谈了一遍。

  “怪不得哪!这我就明白啦。可是,这么办,你可就受不了,是吧?”

  “是呀!我丝毫没想用什么孝顺父母这样的大道理来压制孩子们,可是叫你说,作老人的实在是没法子呀,你替我想想看。”

  石村这时好象终于找到了知音,才松了口气,摇着小蒲扇笑了笑。

  “瞧,就拿我来说吧,眼力虽然已经很差,可还没到手脚不灵的年纪,儿子的愿望,将来就是不能实现,我也愿意答应他呀!可是,你也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家庭,哥哥一走,下边的小家伙们也要走,这还不是眼看着的事吗?这么一来,可就光剩下老人和吃奶的崽子,不等把他们拉扯大,我这块骨头也早就碎啦”。

  石村无法对老婆和孩子们发泄的几天来的郁闷都飞迸了出来,而独自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甚至没觉察到对方正在低头默默地沉思。

  “真是难题呀!”

  鹫尾叼着纸烟转过脸去望着黑暗的绿树篱笆。石村望着他的侧脸,终于乘势说:

  “求求你,请你劝劝希一好吗?我是什么话都很难说的,若是你,那小子一定会听你的话。”

  这时,鹫尾扭过脸来说:“可是你说,我怎样劝呢?这不是没法劝吗?”

  “……”

  两人互相对望着。这么一说,石村也无话可说了。既然比自己有学问又精通人情世故的鹫尾也这么说,那就只好不再说下去了。

  到铺子里去叫了荞麦面条当晚饭,吃着吃着,不觉到了不能再呆下去的时候,因为石村每天很早就要起来上工。石村正要起身的时候,鹫尾说:

  “不管怎么样,明天晚上我来一下,和大家一起谈谈好吧,当然这不是劝说什么喽。”

  “……”

  “既不是老人不好,又不是儿子不好,怎么办好呢?咱们大家想想看吧。”

  “那就不管怎样,也得请帮忙啦。”石村说完就回家来了,可是总觉得没有什么可指望的。希一去问鹫尾,也是出于一种苦痛的心情,他嘴里虽然说得很坚决,但心里还是为老人着想,因而又气馁下去。石村越是发觉这一点,心里也就越发苦痛。

  第二天晚上,因为事先告诉了孩子们,大家都“准时”回家来了,等待着鹫尾到来。小孩子或是硬哄着睡下,或是叫祖母背着到外面去了,石村家好象是办佛事似的,充满了紧张空气。

  “哎,来得太晚啦!”

  不久,走到半路上被雨淋湿了的鸳尾,一面放下长布衫的下摆,一面走进来。从缩成一团坐在火盆对面的祖父起,直到石村、孩子们,还有那低头跪在墙边解下小围裙的老婆阿露,神情都很严肃,因此,弄得鹫尾不好意思坐在主人待客的棉垫子①上面,而只一个劲儿地吸着蝙蝠牌的纸烟。①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一种棉制的厚垫子,来客人时一定先送到客人面前,客人不用,就是表示客气。

  “哎,喝一杯吧。”

  把准备好的酒壶从烫着开水的大铜壶里取出来,石村先给祖父斟了,然后才给客人斟。鹫尾要是不先开口,话就谈不起来;所以石村只好拿起壶来斟酒。

  “你也喝一杯吧。”

  石村把杯子递给默默地移开视线的大儿子,但希一却摇摇头表示不要。

  “得先说明自,我并不是受了石村君的委托,来劝说希一君的呀。同时,这也不是那样的问题。”

  鹫尾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希一跟着深深地点了点头。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的别的孩子们,好象以为是对他们说话似的,都在低头听着,这么一来,使得鸳尾也好象很难说下去了。

  “我没什么主意好出,也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假如说,石村君是个酒鬼,希一君是个懒汉,那问题倒简单,可是——正因为这样,咱们大家都把自己的想法说说,商量商量不好吗?啊!”

  话是这么说了,但谁也没开口。

  “怎么样,源次君,你的希望是什么呀?”

  这么一问,在座的人中间性情最开朗的二儿子源次,说了声“哦……”以后就搔了搔头。

  “我想当兵,因为熬过十年就可以当个士官,那就不愁吃的啦……”

  “昇君呢?”

  三儿子昇只偷偷地用眼睛扫了一下对方,头低得更深了。

  “这家伙,心胸可太大啦!”

  三儿子见源次从旁插嘴,着急地推了推二哥的肩膀。

  “混球,有什么可瞒着的?”

  希一接过去替昇说明了。原来这位少年的目的是想当律师。

  “啊,这很好呀!这么干下去,大家真能成功的话,当然石村君也一定会高兴的。”

  鹫尾无心中说了这么一句,大儿子听了也许有了什么感触,忽然扬起脸来说:

  “这么说,鹫尾先生,你是说我们不能成功吗?”

  “不,不,能不能成功,现在还不能……”

  正在鹫尾为难的时侯,神经质的希一额上冒起了青筋,斜着眼睛朝鹫尾望着,说:

  “不,一定能够成功,就是啃石头过日子,也是要成功的。假如……”

  “说的什么话呀,将来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还不快给我住口,希一!”

  坐在紧后边的阿露,终于忍耐不住,几乎要站起来了,她不让儿子再说下去。但是希一没理她,还是继续在说:

  “……假如失败了呢,我想,那就干干净净地自杀算了——哎,干脆死掉!”

  大儿子在弟兄们里面性子最急,说起话来也爱夸张;但这时看到他那定睛凝视着对方的神色,石村不禁吓了一跳。

  “但是,那不是太急躁吗?”

  同样的,鹫尾也定睛望着对方的脸,捏着纸烟说。

  “您说这太急躁?这叫急躁吗?不过,我可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二十二岁了,如果现在不能决定自己的前途,确定走什么路,您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现在这个工厂,就是干上一百年,也不能好好地养活老婆孩子;您说我急躁,可是我已经干了八年啦!”

  “……”

  “我忍受了多少年的贫困。这么说也许会遭到误解,就好象要跟爸爸为难似的。总而言之,从小学毕业,不,从在小学里读书的时候起,我就干活,而且干得不比什么人差。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还跟他(回头望了望源次)一起卖过豆豉,卖过卜签①。从生下来起,活了二十二年,总想有一天会好起来,而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忍受过来了。您说,这还算急躁吗?”①签上写着吉凶祸福等,跟占卜人用的竹签差不多,不过这种签是出卖的。

  石村听下去终于冒了火,肚肠子好象都给绞断了,拿着杯子的手直打颤/

  “少说废话!”

  酒壶给撞翻了,杯子掠过大儿子的脸颊,落在身后的墙上撞碎了。这时,鹫尾和祖父按住了石村的胳膊。

  但是大儿子没有住口:

  “您打就打吧,我没说爸爸不好。我是不能一辈子都忍受这种没有前途的穷困的。这并不是说我有什么野心或是要想成什么名;这只是为要吃饱肚子而下的冒险的决心。失败了呢,就自杀。这种穷困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希一说到这里,就象砰的一声断了弦似的停下来,突然低下头去。接着就鸦雀无声,只听到了他的啜泣。

  鹫尾拿起撞翻的酒壶,把剩下的一点酒斟在自己的杯子里,默默地品味着。祖父好象在想都是自己这种多余的人牵累着大家,他缩紧肩头,颓然地望着孙子的后背。老婆阿露的瘦削的肩胛骨尖溜溜地支起洗旧了的长布衫,呆呆地瞪着眼睛。石村把两只手扶在膝头上支撑着身子,这时觉得很难开口,但是他又不能不开口;他感到好象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说话似的。

  “好啦,你走吧,五年也成,十年也成,喜欢怎样就怎样做做吧!能不能成功,那是时运。——家里,想办法对付过去。源次,昇,你们都可以去干一下你们愿意干的事,我不拦你们,不拦!……”

  谁也不插嘴。看样子,大家象是在昕着石村的话,也象是没有听。

  “……家里,哼,喝粥也过得去。我是不应该依靠你们的,我还能加把力干几年的——这有什么,只要还有口气,就不会死在野地里。”

  伏在那里的大儿子好象被父亲一句话一句话地剌痛了心,他的脊背耸动着,在昏暗的十支光的电灯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源次和升也都低着头,一动也不动。鹫尾正想说话,也许又觉得自己所要说的话没有意义,马上又住了口;过了一会儿,他才伸过手去拍着希一的肩膀说:

  “希一君,到外边走走吧,出去喝杯茶谈谈。”

  希一看样子是很痛苦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好容易背着脸站起来,到厨房里去洗脸。

  “石村君,我带希一君出去走走。不,我倒不是和他说离开家好还是不离开好,我想和他谈谈怎样做可以过得好些。你看,好吧?”

  石村不晓得鹫尾要跟儿子谈什么,只是点着头。

  “你们也来吧,我跟你们谈个有趣的问题,社会上的路子不是这么窄呀!”

  鹫尾先站起来,走下土间,打开格子门等着。二儿子和三儿子马上跟着走出去,但是,大儿子洗过脸,用他哭红肿了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黑暗的水槽。源次叫了一声“哥哥”,希一才走出来,疲惫地坐在席沿上穿高齿木屐。

  阿露拿出两把旧雨伞,这时从门外传来了哗啦哗啦的雨声。

  “快点儿呀,希一君。现在的年轻人为了这么点事就泄气是不行的呀!——好,那我们去啦。”

  鹫尾的声音在雨中消失了,阿露才关上格子门,就颓然地回到火盆旁边。她不晓得鹫尾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她默默地坐下来,祖父和丈夫也各自凝视着一个地方。——希一终究是要走吗?

  石村把下巴放在交叉着的两臂里,露出迷惘的眼光。他想:孝顺的希一不会离开家吧。但是,这并不能使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他心里感到更沉痛的倒是自己怎样也不能帮助儿子。他的身影映在破得露出绳头的铺席上面,显得又大又模糊。


一九三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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