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 《没有太阳的街》(1928-1929)



1 传单


  电车停了,汽车停了,——自行车、卡车、跨兜摩托车都飞驰过来,一辆接着一辆地停下来了。
  “怎么啦?”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啦?”
  十月昏黄的阳光,透过浓重的沙尘,粗鲁地照射着密集的一张张极其单纯的面孔。
  人群好象水池中的蝌蚪,从后面一层层地拥上前来前来,摇晃着。
  “圣驾经过——摄政宫殿下驾临高师!”
  最前排的低语,转瞬间就传到后面去。汽车停止了马达声,人们摘下帽子。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最前排的人,看见五辆汽车好象银幕上的影象似地、静悄悄地从举手敬礼的金色辉煌的警佐和列队的警官中间驶去。漆黑的车篷上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菊花徽,在浑浊的阳光里,晃了一下群众的眼睛。但,挤在后面的人群却只能看到警察的帽子。
  戒严解除了。
  人的洪流冲破了堤坝。
  “好痛!这小子,小心点!”
  这时候,一个被洪流冲击着的身穿和服外褂的人大叫起来;原来是一个身穿黄色雨衣的人突然撞了他的胸部。
  “你干什么!”同样被撞了的另外两三个人也一起大叫起来。“和服外褂”伸出粗壮的胳膊,扭住这个西装莽汉的雨衣领襟。
  “逮住那家伙!”
  “雨衣”虽被扭住,但他却把右胳膊伸到群众的肩膀上来,喊着。
  “逮住那家伙!”他一面喊叫,一面在人群中挣扎,想冲到前面去。就在这一瞬间,许多雪白的纸片刷地被抛出三尺多高,翩翩飞舞着落在群众头上。
  “就是他!——逮住那个穿短褂的!”
  这个密探模样的人又叫起来。这时候,那个被踏了脚的身穿和服外褂的人,已经惊惶地将手松开。但是,眼前却冲过来一个警察,狠狠地把他一脚踢开。他好象忽然意识到似地大叫起来:
  “小偷!”
  人的洪流疯狂地泛滥起来,甚至有两个身穿斗篷的人一上一下倒在一辆自行车上。
  “扒手!”
  “不是,是社会主义分子!”
  警察和密探一面推开群众,一面奔跑着捕捉犯人。但是,那个重要的穿短褂的人,已不知钻到哪里,连影子都不见了。
  “扣住传单没有哇?那小子刚才撒的……。”“雨衣”急促地喘着气向警察问道。
  “没看见哪………”
  “怎么会看不见,笨蛋!—— ”他不高兴地摇摇头,正要把脸扭向后面,忽然又喊道:“嗳!就是那个!”
  一个被撞倒了的老太婆,正抬起落在地上的纸片,想擦她那沾满泥土的衣襟。
  “不是这个吗?——就是这个。”
  人群聚拢在那个吓呆了的老太婆的周围。密探从老太婆手中夺过传单来。

  向亲爱的小石川区居民和全东京市居民们呼吁:
  我们这个由大同印刷公司三千职工、一万五千人家属组成的罢工团[1],已经坚持了五十余天的斗争。这次斗争是为了反抗一个恶毒的阴谋,这个阴谋就是根据残暴的大资本家大川董事长的诡计,企图以开除铸字科三十八名工人为名,彻底破坏我们工会的出版劳动方面的组织,迫使一万五千人陷于无法生存的境地。我们在自己的组织——全日本工会评议会和全国劳动人民团体的热烈支援下,将与贪得无厌的大资本家大川进行斗争,坚守我们这全日本无产阶级最前线的堡垒而毫不退却,并争取最后的胜利!
  亲爱的小石川区居民和全东京市居民们!
  我们相信,贤明的诸君一定会站在我们罢工团的正义的这一边,一定会僧恨并打倒贪婪的大川,因为他只贪图个人利益,迫使一万五千人陷于无法生存的境地,从而也迫使小石川区内的白山御殿、久坚、户崎各街的商行破产,遭受贫困,造成种种惨剧,而毫不悔悟。
  我们以正义的名义向你们呼吁!
  要求大家支援我们,并用正义的舆论来打倒这个道德沦丧的小人,帮助罢工团取得胜利!

大同印刷公司罢工团
小石川区居民同情者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


  密探的眼睛,好象枝头的小鸟一样,跳跃在铅字之间:“就是这个!”
  密探跟一个警察低声说了些什么,马上冲进右面的商店,取出自行车就骑走了。
  汽车的喇叭响了,电车也开动了。但是,人群却仍旧象小学生在图画纸上用橡皮擦过的污痕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聚在十字路口,不安地交谈着。
  “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啦。”
  一张传单就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这是不应该的。人群被交通警和警察驱散,但仍好奇地聚在商店的屋檐下或邮筒后面,不肯离去。
  “来了,来了!”
  一辆跨兜摩托车发出急促的爆音飞驰过来,上面坐着双手拄着佩刀的警察署长。
  跨兜摩托车拐了一个大弯,绕场缓行一周。一会儿,一个警察跑到署长面前举手敬礼。署长急忙下了命令,跨兜摩托车就消逝在离电车路一百多米远、砂石铺到正门的东京高师的校园里。
  没到十分钟,就有二十多名警察跑步过去,都用照相般的呆板而正确的动作,从现场一直排到高师正门。

2 上与下


  今天,摄政宫殿下很高兴。
  当摄政宫殿下从特设的御座向全校园里的学生讲话的时候,谨慎严肃、白发苍苍的老校长险些落下泪来。
  秋高气爽,殿下跟在担任向导的老校长后面,步行到前面的校园来栽植纪念树。
  这里原是一片天然的丘陵,锄平后在当中修筑了一个大水池,被苍郁的树木围绕着。楢、柏、松、杉等大树,枝干相交,仍然显示着昔日在山时的余韵。迎宾桥架设在无水的溪谷上面。
  戴大礼帽的随从和佩带长剑的武官,都跟随在身穿大礼服、姿态潇洒的殿下后面,走到迎宾桥中间来了。
  殿下止步,老校长马上惶恐地仰望着他。跟在后面的官员会意地向老校长说:
  “景致真好!……在东京市内竟能看到这样绝妙的佳景,实在是出人意外呀!”
  真是这样!从迎宾桥上眺望东南方的景色,确有一种能使殿下止步的力量。枝叶交映成一色的森林,从脚底顺坡而下,跨过低谷,又向对面的山峦迎峰而上,仿佛一只巨大的燕子,张开青紫色的羽翼,闪露出银白色的腹部,把它猛力扑成这个样子似的。
  “那面,在从前幕府时代[2]叫作‘白山御殿’,是德川公[3]殿堂的遗址——更正确地说,大概就是别墅吧。从那往右,听说是细川公[4]的别墅和阿部侯[5]的在京官邸。”
  随从人员呆呆地凝神望着老校长所指的方向。
  “从那往下不远,山腰一带的树林是植物园,从前是德川公的药草园。正对面的,这边的那座山直伸展到本校校园,再往右去,就是松平公[6]一家在京官邸的遗址,现在,还都通称‘清水谷’呢。”
  殿下似乎很感兴趣地听着,他忽然向老校长说:
  “对面的那座山和这座山中间,有一道山谷呀……去看看。”
  “是!”老校长答应着,心里却感到很惶恐,用手轻轻按了按他那秃到头顶的前额,似乎鼓足勇气地说:“哦,那里从前叫作千川沟,是一条象样的溪谷,河水清澈;可是现在,田地和河岸都被用来建了工厂,并且新修了四条街道,有三四万市民生活在那里呢。”
  “大礼帽”吃惊地说:
  “噢!就在那树林里?噢!”
  穿军服的随从也都吃了一惊。若从他们的职务来说,假如有望远镜,一定会用来观察一下那树林里是否会有那么宽阔的空间。但是,用肉眼来观察,就连想象也都是不可能的。
  不过,所幸殿下只下问了这么一句,就移步向前走去,老校长这才松了一口气。
  勅任官从四位的老校长虽说对这世事比较疏远,但他也知道,在这块不足一平方英里的山谷里有着东京第一的贫民窟——隧道似的工人住宅;十几年前的千川沟,现在已吞满了所有的垃圾,每逢梅雨期和秋季霪雨期,都一定要泛滥,迫使四万居民在顶棚上挂吊床。他也知道,改造千川的问题,虽然成为市参议员或区参议员竞选演说的材料,但终未成为市参议会的议题,就在今年春天,街里的娘子军还曾拥到市府示威哩。最后,即便是老校长也不能不知道,关系到这四条街的工人和小商人的生死存亡的大同印刷公司的劳资斗争,正在日趋恶化,说不定今天夜里就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危险。
  太阳从这座山躲到那座山的背后去。
  “山谷里的街”实际上是“没有太阳的街”。
  千川沟已经完全丧失旧日的姿态,被无数好象粘在地面上的阴暗的工人住宅挤得歪歪扭扭,它穿过厨房下面,绕过厕所,被尘埃、煤渣、空瓶、破布片和纸屑等等塞满,只在洪水泛滥的时候,才显示出它的存在。
  这条千川沟,似乎是“山谷里的街”的界线,从这里顺坡而上,也有二层楼房,里面住着比较富裕的人们。这说明那里能防洪水、朝阳,也表示他们过的是上等人的生活。从这个道理推论下去,一些街政府的吏员和公司职员们,就认为大川董事长的公馆,与松平这家贵族比邻建筑在山上,乃是很自然的事了。
  大同印刷公司在这区域的中心,从它的后门伸出的一条两丈宽的路,从丘陵的斜坡和阴暗的工人住宅中间穿过去,成为这里唯一的大路。
  这条大路的两侧排列着小商店,有小饭铺、酒馆、鱼店,也有绸缎店、杂货店、药铺、烧锅等。
  不管是鱼店或是菜摊,都不起早出外办货,这是因为在上午的鱼市和菜市上,都没有这阴暗的工人住宅所能买得起的鲜鱼或青菜。这些小商人们是非常了解消费者的心理和购买力的。
  公司的工人们,每天都在工厂的没有席子的房间里度过全部白夭和半个夜晚。只有在夜里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才能享受到一天的乐趣,他们吃饭,在酒馆里喝杯烈性酒,然后再到澡塘里去发散酒气,这就是最顺当的一天了。
  这里不透阳光的一间六铺席的房间,要住一家五口到六口人。如果妹妹没出嫁,弟弟没成年,哥哥就是到了三十岁也娶不上老婆。
  “若不,你说,到了半夜还把大家‘闹’醒,那不是‘罪过’嘛!”
  但是,这话的确是不能当作笑谈的。他们这些青年男女,大都是在工厂里交了朋友,而大多数又都是进行“工厂之恋”的。不过,自从开始了劳资斗争以来,他们都互相发现自己起了很大的变化。大家的脸色都变得苍白和憔悴了,但是在工厂里却都精神抖擞,显得比平常漂亮,无论是在劳动服外面系上围裙,或是脱下劳动服上衣,只穿一件衬衫,看来都显得那么坚强有为。
  但是,不仅是这些青年男女有这种坚强不屈、好象是疲惫了的极易震怒的脸色,就是住在这工厂的空虚而又似乎在装腔作势的砖造厂房附近——“没有太阳的街”的倔强而傲慢的全体居民,也都是这样。
  大道两旁的小商人、连檐房的主妇、以孩子们的零用钱度日的捏面人儿的,还有那卖糖的老太婆……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的喉咙里好象卡住了什么东西,非常暴躁,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究竞给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妈的,干掉它!”
  这种很想大喝一声的愤怒感情,立即就会流露在脸上。

3 居民


  “爸爸,所以我才说,等姐姐回来商量一下再说嘛,我,我不能那样……”
  加代正在没法招架,所以她才说,等姐姐高枝回来……加代胆小,又不能象姐姐那样说服卧病的父亲,但她丝毫不想背叛这次的劳资斗争。因此,在翻脸威吓或说服她的父亲面前,她就最后把姐姐拉出来解围。姐姐对于父亲竟是这样“起作用”的。
  “不成,那个疯子,跟她啥也说不通! 啊,加代。”
  病人的关节受到寒气侵袭而感到疼痛,这都表露在脸上了,他用眼睛制止正要拿着水壶站起来的加代。
  “连你都三句话不来就说什么‘背叛’啦……可决不是那么回事呀。”
  父亲是执拗的。他想,答应恩人(他认为是恩人)吉田工长的事,就必须做到,因此,坚决要把加代送回工厂去。
  “公司对咱们一家大小真是人恩大德呀。不光是你去世的妈妈,就连你们也都是吃公司的饭长大的呀!”
  但是,加代却在想别的事,她必须赶快烧晚饭。出去跑单帮、到处奔走的姐姐就该回来了。
  “喂,……高枝那丫头,要是不答应,就把她赶出去……只要你答应,住在大路上的那位吉田先生明天就背着‘罢工团’来接你,啊?”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那怎么成啊!”
  父亲那种刺探的目光,使得加代连作女儿的感情都消失了。
  “爸爸,您和吉田先生商量好啦……是吧?”
  加代欠起身来,回头瞪着父亲的眼睛,她那少女的丰腴的脸颊,呈现出一片苍白。
  “那,你是说不愿意吗?”
  病人把半卧着的身子又往前伸了伸,要抓住加代的衣襟。她惶恐地往后退避着,但忽然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高枝,马上就高兴起来。
  “怎么啦?加代也要跟爸爸吵架,有本事啦。”
  高枝笑着,拂了拂袜子上的尘土,走进房间。
  病人也一愣,但是,他今天却和平日不同,没有马上退却的样子。
  他把目光移向高枝,看样子随时都会立刻发作。
  “外面的风可太大啦,……唉唉,累死啦!”她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快活地说:“咱们这虽说是阴暗的连檐房,可确实还比外面暖和,房租十二圆五角,单从这一点来看,也还值得呢。”
  高枝完全没把方才的父女吵架放在眼里。
  “力口代,对不起,饿得不能动弹了,烧饭吧。”
  加代趁机想站起来,父亲好象要吃人似地喊道:“坐着!”
  加代踌躇着。
  “怎么啦?究竟是……”
  患病的父亲遭到正面询问,一时也无话可答了。
  “唉?加代,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呀?”
  姐姐虽只比她大三岁,但对她说来,差不多就是母亲了。
  “一定是爸爸又说起糊涂话来了!不要紧,好啦,这有什么,想到老人精神不正常,也就不会生气啦。”
  加代不禁噗哧一声,嘴角上显出了笑意。
  “说什么?你这个疯丫头,你才是疯子呢!瞧不起你爸爸!”
  病人突然用左手抓起枕边的茶碗,掷了过去,茶碗打着高枝的鬓发,落在背后的席子上。
  “啊,好痛!”
  她用一只手按着鬓发,但并没怎么发火。
  “爸爸,我从来就绝没瞧不起您,所以,爸爸也不要瞧不起女儿。”
  加代走进厨房开始烧晚饭。
  “我说爸爸,您三句话不来就骂我‘疯丫头’,这就是您不对了。爸爸从前受到公司上一代东家喜兵卫关照,而且被裁纸机切断手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完全不同了。”高枝一面收拾装着跑单帮用的肥皂和自来水笔的背囊,一面抚摸着疼痛的鬓角,平心静气地说。“爸爸看来,我们也许是疯子,但我们也不能不说,爸爸在精神上的确有点不正常。”
  病人终于扭过头去不理高枝了。
  电灯亮了。
  加代把一张小饭桌端到病人身旁来。
  若是平常,电灯一亮公司的钟就响彻四周,做工的人们都下工回来,这排阴暗的连檐房,就一起热闹起来,婴儿和妇女们就象刚刚被赶进猪圈似的,吵吵嚷嚷嘈杂得很。但是近来却象断了发条、不能打点的摆钟似的,完全被包围在沉郁的空气里,度着时光。
  “生意好吗?”
  给病人盛上饭,加代就和姐姐对面坐下来拿起筷子。
  “不算太好,不过,近来大家卖得都差不多——搞得熟练了一些。”
  “那么,姐姐若是被开除,干脆就别作装订工,去跑单帮好啦——五六个人合起伙来。”
  “对,再唱着歌,打着鼓,那就太象啦。”
  “象什么呀?”
  “孤儿院的学生呗!”
  两人不禁一齐笑起来。加代更是笑个不停,她本来是个连看到竹叶晃动都觉得有趣的十八岁的姑娘。
  “可得使这个姑娘幸福。”
  高枝望着这个面孔白净,五官端正,越长越漂亮的妹妹,心里思忖着。
  忽然,高枝想起宫池来,说:
  “今天啊,见到宫池先生他们啦。”
  “在哪里?”加代抬起头来问道。
  “在本乡的动坂,一起有四五个人呢,还有萩村先生,别的人都不认识,可都象是‘特务班’的。”
  “嗳,他们究竟做的是什么工作呢?”
    加代不了解“特务班”的性质。
  “我也不大知道呀。‘特务班’的一切都是绝对秘密的。”
  “不是干些可怕的事吗?”
  加代认为姐姐是知道的。
  “嗯,不知道。就是他们干部同志之间,也许都不知道呢;即使知道,团的秘密不也是不能说嘛!”
  高枝忽然又改变语气说:
  “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宫池先生还打听你来着。”
  “啊!”加代的脸红了。
  “他一打听不要紧,可给大家耍笑了一阵子,弄得挺难为情的!”
  高枝早就知道宫池和加代的恋爱关系,因此,她以作姐姐的感情并夹杂着一种轻微的类似嫉妒的心理,不禁为这对情人的恋爱行径感到一些不安,虽然,他俩美满的爱情已在罢工团里传为美谈。
  说完话,两人就默默地吃完了饭,把还在生气的父亲留在家里,一起到澡塘去洗澡。高枝近来总想对妹妹那种精神恍惚的举动,和对着镜子用心化妆时的背影,一一加以探索,这种心情使她感到很不愉快。
  “自己也在爱着宫池。”
  意识到这一点是令人讨厌的事,她先走出了澡塘。
  千川桥上聚集着邻近的五六个年轻人。虽然已经很冷,但他们能集会的地点,除此以外再没有别处了。
  “噢,阿高,洗澡去啦?”
  一个穿着黄色水手裤的工人,调皮地把帽沿向上翻起来,向高枝喊着。
  “什么人?啊,原来是阿庆,小鬼头还这么神气啊。”
  她握了握“水手裤”伸出的手,随后就猛然把对方的帽子扯下来。
  “喂喂,阿高,可别扔到沟里去呀!”
  阿庆急得把嘴唇都噘起来了,别的年轻人都乐得拍起手来。
  “这么脏的帽子还要它做什么,等交了女朋友,再买一顶好的吧。”
  高枝和这个挺神气的十七岁的少年开玩笑,感到非常愉快。阿庆扑到高枝跟前抓住她的胳膊。
  “干吗,想动武,好,来吧! ”
  高枝用双臂夹住阿庆的脖子,使劲摇撼着。嘻笑着的年轻人们,这回又吆喝起来:
  “阿庆这回可好哇!”
  高枝挽起袖子,两只白胳膊,在黑暗中摇晃着。
  “大家晚上好!”
  加代赶来了。
  “噢,打扮得可真漂亮啊,握握手吧。”
  一个把腰带系在臀部的年轻人走过来。
  “哟,没礼貌的阿三……谁跟你握手,叫你放开……”
  加代甩开阿三的手,走向正在衔着口琴观望着的阿喜身旁。低能的阿喜嘻嘻地笑起来。
  “吹个曲子吧,——《 沙漠中的骆驼队》 也成啊。”
  阿喜在黑暗中龇着白牙热心地吹起来。
  “不好,不好,《红旗歌》好,红旗……”高枝用胳膊搂着阿庆的脖子,走过来说。“‘红旗歌’好哇。”
  他们虽然在不同的部门,但都是一个罢工团里的。
  千川沟黑色的脏水缓缓地流向河滨,陶磁器的破片和鱼头等闪着白光。
  天空中一弯镰刀形的下弦月,好象是舞台上的布景,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群众的旗,红旗……

  几百个几千个连檐的房屋无论受到多么沉重的压抑,也总是低低地、默默地蜷伏在黑暗的深处,好象在发出从低沉逐渐高昂壮阔起来的、群众的歌声。
  在几排连檐房的尽头,那座好象童话里的魔城似的砖造建筑物,乃是他们仇视的焦点,他们冲着这个建筑物唱出了心中的愤怒。

    胆怯的人随他去吧!

  桥上的青年男女的歌声逐渐激动起来,他们摇着手臂,脚踢桥板。
  阿喜拼命地吹着口琴,嘴里直流口水。




[1] 原文为争议团,争议就是劳资纠纷的意思,不能达成协议,往往就发展为罢工斗争。大同印刷公司的劳资纠纷已发展为罢工斗争,为求简便起见,在本书里权将争议团译为罢工团,争议一词剧根据具体情况,译为罢工或劳资斗争等。

[2] 日本武将源赖朝灭平氏后,在镰仓建立幕府,从此开始了幕府政治。此处指德川幕府时代(1603—1867 )。

[3] 德川公指德川家康(1642—1616 ) ,日本德川幕府的第一代将军。

[4] 细川公指细川重贤(1720—1785 ) ,江户时代中期的熊本藩主。

[5] 阿部侯指阿部忠秋(1602—1675 ) ,江户时代初期的武藏国忍城主。

[6] 松平公指松平信纲(1596—1662 ) ,江户时代前期的武藏川越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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