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工人小说 -> 〔日本〕德永直 -> 《没有太阳的街》(1928-1929)
桎梏
1 强制调解
……目前,因与王子警察署的警官搏斗,共有二百余人遭到逮捕的大同印刷公司罢工团的团员们,在当局的严重监视之下,无奈转赴上野公园,在动物园内排队走步,以防止警察署以室外集合的借口下令解散。上野警察署接获通知后即派出数十名警察,赶赴现场严加警戒,但只能袖手旁观,而无法加以干涉。
十二月×日的《东京朝日新闻》刊载了这条消息,实际上也真是这样,大同印刷公司罢工团的存在,犹如撒在帝都东京中心区的猛虎那么危险。而且他们为了避免室外集会的名义,在上野公园内的动物园里排队走步,就更是一个讽刺。
猛虎是关在铁栅栏里的。被饲养得驯顺了的它们,每当那渴慕山野生活的血液沸腾起来的时候,就踢着铁栅栏,大声咆哮。几世纪以来,这些身为传统的被压迫阶级的罢工团员,已经觉醒,为了自由与平等燃烧起新的热血。
而且,这些罢工团员也决没有处身于铁栅栏的外面。
被称为军阀地主党的政友会组织了内阁,果如所料,“西伯利亚”出来就任了。
政友会比起民政党来,至少在国会中是少数派。对华问题、银行停兑、迭次发生的劳资斗争和土地纠纷等许多的难题都摆在新内阁的面前。
国民已经预料政友会内阁将是短命的。反对党的报纸甚至怀疑他们连组阁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西伯利亚”——这位身为陆军军阀首领的将军,却受到贵族院、特别是枢密院[1]方面的莫大的信任。在险恶的兆头——议会开会之前的一天,他曾被这些人招请奉为上宾。国家的元勋,帝国主义的化身,在政治上握有大权的从一位大勋位,对这个勇敢果断的“西伯利亚’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求的内容,当然不外是“思想善导”了。这是为了防止这些宠儿所最忧虑的“思想恶化”——对帝国主义来说比“银行停兑”和“对华问题”更危险的问题。这就是要消灭可恶的共产主义。“西伯利亚”认为无论从国家的良心,或从政党的策略来考虑,都是可以把这个“思想善导”和“消灭共产主义”作为党的政策的头等招牌的,因为它是有这种必要的“重要而迫切”的问题。这块招牌首先联系着贵族院和枢密院方面的绝对信任,同时在众议院中也是对付在野的反对党的挡箭牌。这块招牌,受到统治目前政界的资产阶级政党、政友党、民政党等一切党派的支持,它是扑克的“王牌”。
是的,正是由于他更有效地使用了这张绝对优胜的王牌,才使民政党趋于分裂,并且能够完全控制住在众议院中掌握着表决权的第三党。作为清廉的国士和激进的自由主义者,在国民的舆论中副有众望的第三党首领尾崎老议员,提出了“思想国难”的决议草案,并且对于将“思想善导经费”一千万圆,作为国库负担列入国家预算的政府提案,以满腔的热情和好意发表演说,表示赞同。他甚至在“西伯利亚”操纵之下,以他忱国之士的尊严,最严肃、最庄重地跳起舞来。
尽管如此,中小银行的破产还是使中小资本家没落,失业群众犹如饱尝了一顿骤雨的河水一般,在城市、在农村,到处泛滥。几乎等于暴动的土地纠纷和大规模的劳资斗争相继而起,而比起从前发生的劳资斗争来,都遭到了悲惨的结局,徒然增加着令人忱虑的新纪录。
在野的民政党系统的各报,在不接触根本问题的程度内,甚至把这些现象当作攻击政府的材料。
……假使政府当局及其执政党对于当前这种劳动问题——土地纠纷、劳资斗争和失业者对策——无能为力,而任其发展,势必招致可怕的结果,此乃明若观火。我国的工会的规摸和训练,已如欧洲先进诸国,则令人忧虑的全国性的大罢工这种不样事件,乃在所难免,何况,邻邦中国的国民革命,将给与我国工人阶级以何种影响,恐大大超出想象。
但是,反对党的这份攻击材料,反而给“西伯利亚”加了一把力,使得他的心腹满蒙调查会、黑龙会、宪兵密探队下定决心拟订最“重大的计划”,并相应地增加了流动机密费。他甚至决心等待在远处狂吠着的反对党炽烈地燃烧起攻击的火焰时,发挥他的金宇招牌“必胜王牌”的全部威力,实行他“重大的计划”。地方长官和警察部长,都根据他的周密的计划撤换了。特别能够反映他的意志的警察厅,它的首脑人物也都换了他认为最“适当的人”。
在人事更迭不久,罢工团的高木、中井和中央总部的委员长小田等三人,受到警察厅的邀请。
他们被引到二楼的第一接待室里来,对于他们来说,这座只残留着痛苦记忆的威风凛凛的建筑物,竟具备着几种不同的面貌,这一点使他们很惊讶。绿地黄花的地毯,透过破袜子[2]刺得他们脚心直发痒。
“特高科长马上就到。”
接待他们的警察站在门口说。这个警察有些面熟,曾经从讲台上把高木拉下,拧过手臂,带到这个建筑物里来,推倒在一个牢房里的,不就是这家伙吗?这时听差端了茶来。
“这就是所谓高级策略啦。”
小田苦笑地说着,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噢!”特高科长和劳动股长,摆着高兴得令人作呕的面孔走进来。“哎,快请坐。天气冷,坐到火炉旁边来吧!”
中井和小田还站在那里,特高科长向他们递了个笑脸。
他们由小田在中间,隔着桌子,和特高科长、劳动股长面对面地坐下来。特高科长蓄着漂亮的胡须,气派十足,而劳动股长却有着狡猾的小眼睛、尖鼻子……一切长得都很小,两人恰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高木等坐下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怎样结合这两位警察厅的主要人物的态度,来运用离开总部时与绵政、八尾等商定的策略。
“诸君,有跟公司和解的打算吗?”
劳动股长先开了口。非正式的邀请的目的,果然没出他们所料。
“当然啦,只要公司有诚意。”小田率直地回答着。
劳动股长又说:
“咱们先说清楚,今天和大家会面,我们也都是抛开官职,以个人身分来接触的。因此,希望大家了解这一点,毫无保留地谈谈你们的意见。”
四方的,漂亮的室内,尽管火炉子烧得通红,但冷空气还是在流动。
“喂喂,小田君,你已成了人物啦,哈哈哈哈!”
一直在沉默着的特高科长忽然发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声。他是想要把空气弄得更缓和些吧。
“是啊,可您不也大大地发迹了嘛!”
小田也张开大嘴非常自然地笑了笑。——这是多么有缘分的人哪!——小田一想起和这位特高科长在大阪市的蛭子警察署当警部补时所打的交道,一股怒气就涌上心头。过去,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虽然彼此是知道的,但今天互通名姓以后,才知道他们已是隔着一条战线战斗了十年的老对手。
“那时候,你们真是很棘手的呀!”
特高科长又大声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谈话,看样子已把局面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那时也觉得‘你这家伙不象活’呀!”
小田在他这样的谈吐之中,活龙活现地流露出大阪地方的“师傅”所独有的那种对待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性格。
“不过,这次不也还是相当棘手的吗?啊,小田君……”他微笑的脸上那种刺芒似的令人厌恶的目光,倏地扫射若小田的脸。但是,小田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并不象受过任何刺激。如同特高科长的“发迹”一样,小田也成为所谓“人物”了。
“别开玩笑啦!我们是迫不得已才进行斗争的呀!”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特高科长射出的箭掩在石头上崩了回来,令人沮丧地落在自己脚旁,但是,他马上威胁说:
“不过,小田君,上次在飞鸟山不是闹得很凶么!你若说不知道,那可过不去!”
紧接着又发出正中要害的第二箭。劳动股长的小眼睛,也在盯着小田,好象要从他那关西人的颧骨的粗粗的皱纹里发现什么东西。
“把什么都推在我们身上,这可受不了,哈哈哈哈!”
小田笑起来,但是特高科长的苦笑却冷冷地停留在向外翻着的唇边。
比先前更多的冰冷的空气,弥漫在室内。
“说实在的,”特高科长换了话题,先来了个引子,然后接下去,“假如你们有和解的诚意,怎么样,不能交给我们进行调解吗?”
三人对望了一下。看样子,终于谈到本题了。
“当然,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秘书室的松川主任——不过他也以个人身分出面。”劳动股长补充说。“怎么样?我们也正是因为同情你们,所以才这么说的。”
这话是倚仗他们的权势说出的。三人的头脑象冰似地冷静下来思考着。但是,结果是非常明白的。离开官职而站在所谓调解人的立场上的人们,怎么能够抑制朝野两党的幕后财阀大川和涩阪的雄心呢?
“公司方面同意把这件事委托你们办吗?”
高木开了口。
“唔,公司方面虽然还没明说,但大致的想法我们是知道的!”
特高科长作了一个了解情况的表情,但是三人的态度仍旧非常坚定。
“快些解决,对你们也是有利的呀!并且为社会的安宁着想,也是快些和解的好,何况对方又是……”
说到“对方”就踌躇了一下,他是想说“对方”是大资本家吧。三人从这些谈话中看到了现实生活中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官僚制度。小田停了一会说:
“若是交给你们调解,被解雇的工人当然要无条件复职,此次罢工所用的经费,公司也会担负吧?”
付出了莫大牺牲的大罢工,结果只是无条件结束,使工人运动停滞在过去的阶段,这使小田感到凄凉。
“不能光想占便宜,已经解雇的人,怎么还能复职呀!”
特高科长这句话真是肺腑之言吗?三人感到了眩晕,直觉得好似冰冷的利刃突地刺痛了他们的脊髓骨——假如全体职工都被解雇,那就一直斗争到大家都死在野地里为止。三人又涌起了重新勒紧裤带继续坚持斗争的心情,他们认为再也不要听下去了,这种想法马上反映在他们的脸上。
“哎,别这么简单地就拒绝了,啊?这话先放下……”劳动股长解劝地说。“谈的不是有些起色了吗?”
但是,三人紧皱眉头,默默地站起身来。
“叫我们考虑一下吧!”
小田斩钉截铁地说,态度很强硬,已不是一般地拒绝了。特高科长猛力把椅子推到背后去,脸上露骨地显示出不说的神情,说:
“‘考虑一下’吗?哼哼,这也好吧!”
这是在这个房间里的最后的言语,三人默默地走出来。当他们走到新闻记者旁边来时,栗鼠般动作敏捷的记者们马上把他们包围起来,探听结果。
“怎么样?警察总监亲自出马,罢工会平息呜?”
小田只是不愉快地摇摇头。
他们走向电车站,彻骨的寒风,似在猛烈地追击着他们寂寞的后影。
2 流言
千川沟的水停止了流动。
黑色的冰一层层地积起来。初春的雨连下两夜,“没有太阳的街”里的厨房、厕所、地板不到被雨水浸湿的时节,这“黑色的冰”是不会溶化的。
“没有太阳的街”被严寒和饥饿封冻起来。
红砖砌造的监狱似的大工厂,依然闭着又高又厚的水泥门。叛徒们眼睛里发出惶恐的神色,在暴徒团或密探的保护之下,好象沟里的老鼠一面从墙壁的缺口了望,一面从小小的后门进出着。
他们是被打在行李卷里面用卡车运进来的。夜里都睡在铺着干草的土地上。
他们透过厚厚的砖墙,更加敏感地感受到工厂外面的不稳定的空气。
公司方面失败了,马上就会给他们带来灭亡。他们躲在静寂的轮转机下面,悄悄地絮语着。
“听说,公司方面没办法了,和罢工团无条件讲和啦!”一个神色仓皇的叛徒说。
“不,听说是内务大臣要通过警察厅,管管这件事呢!" 三人、五人,渐渐聚在一起。他们的心底,感到这些露出牙齿,举起拳头,相誓生死与共的罢工团伙伴们的脸,在严厉地责备着自己的背信弃义。
这些伙伴使用得驯顺了的机器,落满灰尘,也都象在异常愤怒地谴责他们。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写着,罢工团的干部们被叫到警察厅去,可是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他们没有干活,工长们是不大能够否定这样消息的。轮转机停止了呼声,排字工也抛掉排字盘,离开工作台,纷纷躲在工厂的角落里,眼里闪炼着不安的光。
有的人乘夜逃走了,跟着就两人、三人地开始逃开了。
在铺着干草的土地上,惶恐万分的女工们聚在一起抱头痛哭。
外面刮起了暴风,好似故意威胁着这每一幢没有火气、空洞的厂房。
“喂!听说昨天夜里佐藤先生在巡视工厂的时候,遭到袭击啦!”
“第四工厂的松本工长,也被打落在千川沟里,正在医务室躺着呢!”
轮转机打着空转,女工们站在汤姆生式的铸字机前,耳朵里充满了暴风的吼声。
“喂!罢工团这回可要真回到工厂里来呀!”
流言在传播着。——
从第一幢厂房传到第二幢,从第一轮转印刷机、到第二、第三号到凹版照象印刷科等各工作间、精印间、平台印刷间,从第一到第四的各个制版科、电力锌版、照象间,从机器厂到铸字间,流言以电气磁石般的速度在传播着。
他们自发地形成了一个中心。三人、五人、十人……从各个车间跑出来,在轮转机印刷间里聚集了三百多人。
“会怎么样啊,啊?我们会……”
“要把我们怎么样?”
他们用几近于哭泣的悲鸣彼此追问着,女工和童工哭了起来。工长和其他有职衔的工人怕危险都躲起来了。
“喂!把负责人交出来!”
“是谁叫我们当叛徒的,就把他叫来!”
他们注意力的中心犹如股票市场上的资方代理人一样,从一个流言移到另一个流言。
“不成,到办公室去!”
一个万分慌恐的人点着了导火线。
“对啦!把工务科长拉出来!”
他们好象被狂风吹起的破布片,纷纷拥向办公室。
“怎么,工务科长不在?”
“那就董事长也成,不管什么,只要懂事的,就叫他到这儿来!”
他们从办公室的门蜂拥而入,挤在这杂乱无章、宛如落选后的选举办公室似的房间里,歇斯底里地怒吼着。
“静一静,请静静!”身材细高的新任经理走出来了。“说罢工团要进工厂,那是谎话!其实正在谈判,进工厂是谎话!”
但是,叛徒们已恐惧万分,觉得明天也许就会入厂的同行们的无数债怒的面孔在威逼着他们,而着急地吼叫起来:
“要保障我们的生命!”
“要保证,若开除我们,一个人要发给一千块钱!”
经理在制止着,但是他们听不见他的话。
“叫警察来——一个警察保护一个人!”他们拚命地、狗虱似地把经理团团围住。“叫我们当了叛徒,到现在要抛开我们,他妈的,绝不能叫你们活下去!”
经理惊慌起来。劳农党的政治上的抗议,惊动了警察厅,就连内务大臣也都插了手,这并不是谎话。大川董事长所竭力坚持的,为了“新男爵”的荣誉,照顾自己在社会上的体面,这些,同时也可能会使他的决心发生动摇。绝对的权威对于这位经理说来是一位摸不到底的暴君,同时这群衣衫槛楼的家伙,在这种情况下 ,又是很难对付的危险人物。
“好吧,我采取适当的办法。”他假装冷静地说。
“‘适当的办法’不成,要写保证书,写保证书……”
他们抓住经理的大衣衣襟不放手,经理翻动着眼珠说:“可是你们听着,就是我写了保证书,万一我自己也被开除了,那该怎样呢?”
假如,董事长改变了决心,即使叫罢工团的半数进厂,他自己也将和这群衣衫槛楼的家伙一起遭到同样的命运。“我虽然是经理,却只不过是名义上的股东。这个公司的全部般票几乎都是董事长的。我也是人家雇用的。”
他完全不顾自己的体面了。
“说谎!”
叛徒们有点半信半疑。
“不,是事实,完全是事实!”
不可抑制的迷惘和悲哀在他们脚下张开了一个无底的大洞。
“那么,我们到底会怎么样啊?”
“我们去找谁好?”
他们举起双手来想抓住正在象梦幻一般飘然逝去的高墙,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但是,这却是徒劳的。幻影始终未以同样的形象再现,他们奔过去,就象抓住干草似地抓住正站在火盆旁边烤屁股的一个暴徒团员的肩膀。
“头目,怎么办好?”
蓄着一摄小胡的打手模样的人,厌烦地换过拿手杖的手,仰着脸说:“我们哪里知道哇!……”
其实,他也只不过是拿日薪的临时工。
但是,两股力量在交错着。暴风疯狂地吹着,有时也吹着风车朝相反的方向回转。公司方面的高级策略,钻了罢工团经济来源的拮据、而被捕人员却在不断增加的空隙。密探、流言和黄金,犹如伤寒病菌在疯狂地到处撒播,直到罢工团各班内部——警戒队、特别访问队、单帮队、粮食班……
敌人强迫持有东京府许可证的罢工团的消费合作社退出租货的房屋,并且收买了粮食班的命脉——烧饭的铺子,使它关了门。
随着战线的扩大,罢工团的干部显著地减少了。公司的大卡车也躲过积极活动着的特务班,把“奇怪的货物”运到公司里去。
不只如此,敌人的势力已伸张到区内同情者调解团里来,这个调解团本是为了防止罢工团的拮据和区内人民生活的穷困而组成的,到处撒播的黄金马上就立竿见影地产生了效果。区内同情者的讲演会——主题是为了小石川区的繁荣,而敦促执迷不悟的大川董事长幡然醒悟——本来是每天晚上都举行的,但是昨天和今天晚上却都休会了。今天晚上,同情者们要求和负责与他们联系的萩村、山浦和龟井等三人会见。
当他们走进同情者办公室——叫作延命院的寺院里的时候,七八个区同情者正在脸色阴沉地等着他们。
萩村等人从来就尽力和这些区同情者保持密切的联系,因此,看来他们也还有某种程度的善意。
“来迟了,对不起,因为太忙啦!”
萩村坐下来就先开了口。但是,今晚他们却很冷淡。三人对于这些小资产阶级分子,又不能发火,这种义务使得他们感觉到很不舒服。
“诸位,不,罢工团的干部们,不是叫作共产主义者吗?”
这又是出人意外的发言。三人互相望着发出一阵苦笑。说这话的蓄着络腮胡子身材高大的老头,有一所不大的铁工厂,他是民政党系统的区参议员。
“真是这样吗?”
出赁房屋的肥胖的竹川坐在络腮胡子身旁,秃头闪着光,逼问了一句。他们这些区内的同情者们的态度,一夜之间发生了过大的变化。
“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萩村一面勉强作出笑容来,一面反问这种含混的问题的具体内容。不管是这位铁工厂的老板,或是坐在最末席的这位寺院的住持,都曾向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只要是正义的,不管是共产主义者还是什么主义,都是应该支持的。对于那些贪婪无厌的资本家,也必须这样对付他们。”当时,他们的气焰是旺盛的。因此,他们三人认为,他们所以在今晚变得非常冷淡,一定是另有原因的。
“这话是谁说的?”
萩村再次追问默不做声的区参议员。于是,坐在末席的胆小的住持代他回答说:
“这是从富坂警察署那里听来的。”
“噢,是署长说的吗?”
萩村等人也约略知道,区内同情者们正与富坂署长个人合作,开展争取内务大臣参与调解的活动。杀风景的沉默,使得这个寺院里的房间显得寒冷。这寺院正殿作了罢工团第二班的会场,由于住持的好意,只有在这里尚未遭到过驱逐。
“今晚也没有讲演会吧?”山浦转变话头。
“不,以后再不举行讲演会了。”
一个姓安达的小印刷厂的老板,用似乎是动了火的口吻反驳地说。三人愣住了,心想:“这必然是受贿啦。”
龟井不动声色地问: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不能支持共产主义者嘛!”
铁工厂的老板直截了当地说。萩村觉得再也不必保持温和的态度了。
“这么说,你们是完全和公司站到一起啦!”
尖锐地刺痛了痒处,马上就引起了反应,区内同情者们脸上显出愧色,把目光转向别处。
“我们从开始就是严正中立的!”
“铁工厂”一面回击,一面把烟头插在火盆的灰里。又是一片沉默。萩村心想:这群家伙明天就会变成残暴的反动派!
“所以,关于会场……”住持脸上浮起了好象是不说出来就无法卸下重担似的表情。“因为当局的干涉太多啦。而且我们佛家的各个方面也都提出了杭议……”
说到这,意思已经很明内,这就是说,这个会场,从明天起也遭到驱逐。“这家伙可能也拿到了三五百块钱哩!”萩村的怒火直冲到咽喉,山浦急忙推了推他的膝头,制止他不要爆发出来。
“这可叫我们太为难啦……,不过,既然有这种情况,事出无奈,那么就请再借五六天,等我们找到新会场。好在过去咱们有过交情,只好拜托了。”
当然,住持不好连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但是,连这些同情分子也都变成反动派,恐怕在小石川界内,就不可能租到合适的会场了。
“总而言之,你们是要袖手不管了。”
龟井斩钉截铁地作了结语。
“而且,要排斥共产主义者吧!”
萩村奚落地笑着说。
一切都已清楚了。
他们终是不能同道的阶级。三人走到外面。
外面吹着寒风。
“这群家伙,从明天起就要积极地开始反动活动呀!”龟井回过头去向身后的山浦说。
“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个区参议员就是为了从公司揩油,才跟我们合作的,”
“那么说,这群家伙已是如愿以偿啦!”
三人不禁大笑起来,但是,一种不可掩饰的寂寞,却吞蚀了空虚的笑声。
萩村与两人分手,先回到自己的宿舍来;因为离举行最高干部会议,还有两三小时的空闲时间。
当他走到白山坂道的中途时,忽然看到高枝慌慌张张地从他宿舍里跑出来。
萩村借着电灯光审视着高枝的脸说:“怎么啦,阿高?”
她是来找他的。
“跟您说,加代很危险,很严重,请您来一下,快……”
高枝惊慌极了。
[1] 枢密院是日本天皇的最高顾问府。
[2] 日本人进屋大都脱下鞋来,只穿袜子,这里是说罢工团的领袖人物的袜子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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