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民国时期托派文艺期刊《展开》(1930年) -> 第一、二期合刊(1930年7月15日)

三代

王实味



  “沁儿,看,你底头发呀,蓬乱得就像鸡窝。剪发也该天天梳理一下啊,懒孩子”。

  在一个静悄悄的小院中,西厢外屋担下,正坐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在晒太阳;老人一面说一面抚摩着少女草样的短发,同时瘪皱的嘴巴上挂着微笑,慈爱的,优然的。

  回答也是一个笑,一个装作姣憨的笑。说装作姣憨是因为她苍白瘦削的额上,两道不大女性的黑眉在紧紧暂蹙着。

  接着,像忽然想起了答语似的:

  “爸,不是懒,是因为我底梳子被瑜侄儿打断了,又懒得去街上置”,依然笑着,但这笑的笑之成分较先前更微更淡了。

  “瑜儿呢?还没起来吗?”

  “齐妈说还没醒。”

  “唉……!”

  老人抬头看了看初雪新晴后的天空,不自觉地叹了口长气。但一意识到自己发了叹声,便立刻低下头来用手抚摩女儿的乱发,并用昏花的眼吃力地看定她那苍白的面孔。

  “沁儿,怎么像不快活的样子呢?”——强笑着。

  老人看见少女的嘴在笑,但她那双黑的大眼中是含着什么表情,便不是他那昏花老眼所能察看出来的了。

  “沁儿,今天是腊月初五了,你民哥整整一月没寄信家来啦,是不?”

  “真的,爸好记性;民哥许是赶年考忙哩。今儿初五,——呵,后天是……”女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要说出,但忽然又忍住了,眼眶中噙着泪珠。

  “后天,后天是你大哥大嫂的忌日是不是?孩子,不要想这事,不要提起他们逗我难过。他们的死是自作孽,是过于中了新思想的毒了,虽然我深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最使我伤心的是,你二哥竟在他们死后两个月又蹈他们的覆辙,不但自己送了命,还——”老人说到这儿已经涕泪泫然了,“还带累你母亲悲伤致病,一卧不起!不过,唉,沁儿,他从发蒙入学直到中学毕业,差不多是我亲自教养成人的,他是一个多么聪明可爱的孩子呀!不料也误入了迷途,断送了性命!唉,爸爸一生无恶行,也许是前生造了什么大罪孽吧!”

  女儿头伏在爸爸怀里,爸爸俯首吻着女儿底乱发,一双父女在微温的阳光中无语哽咽着。死寂的小院中,除了那少女的轻轻抽噎声而外,一点声息没有;院中央两盆瑞香花中间侧卧着一顶黑花的小白猫,琥珀样的眼珠一霎不霎地呆瞪着那啜泣饮泪的父女,它像连呼吸都不敢过重似地。

  忽然,堂屋中传出了两声儿童的哭声。

  “唉!沁儿呵,别哭了罢”,老人先恢复了平静,摸弄着女儿底两颊说;“他们死已死了,忘记他们吧,你一向不也是这样劝慰爸爸么?为了伴我,你已经辍学一年了,在这种阴惨的家庭中,你是哀伤消瘦得不像样儿了,沁。寒假后,我底意思还是要你同民哥一路到省城复学去,我不忍见你在这凄凉的空气中断丧你底青春。听,小瑜儿在哭,去看看,等齐妈穿他好了,吃遍奶,抱他到院中来。”

  女儿拭干了泪,站起身手扶着爸爸底肩立了片刻,又偎了偎爸爸底脸才缓步走向堂屋去。少女去后,老人从衣袋里取出一付大墨镜来,用手绢拭了拭戴上向堂屋门外注视着。

  约有十分钟以后,少女抱着一个不满两周岁的男孩走出来,后面跟着个三十岁模样的奶妈。

  “爸,瑜儿真乖哟,一醒来就喊:要爷,要爷。”

  “好,来,爷抱抱。”

  孩子从少女的怀中扑向老人,发出银铃样的笑声。

  “爷买糖!爷买糖!”一面嚷着一面用小手儿抓弄着老人花白的短发。

  “老爷,你老人家看,孙少爷,这几天更胖了。——不是么,小姐?”奶妈说。

  “没有爹妈的孩子倒是长的结实,唏……!”老人又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声。

  “爷买糖呃,芝麻糖,瑜要吃,要吃芝麻糖,”孩子依然抓弄着老人底胡须姣呼着。

  “好,爷待会儿上街去给瑜儿买,”老人在孩子苹果般的小腮苞上吻了一下。

  “要沁姑姑抱,要沁姑姑抱,”玩老人的胡子玩腻了,小孩又挣下地跑到沁姑姑面前纠缠。

  沁姑姑抱了不久,他又挣下来去玩那个小花猫。他摸它底耳朵,抚它底背,扯它底尾巴,把它从地下抱到椅子上。不久,又腻了,终于哭叫着:“要上街,要上街!”

  奶妈把他抱到街上玩去了。

  孩子去后的老人与女儿,顿时感到无限的沉寂。厨娘苏妈送了茶来,但老人并不吃,只忘神地隔着大墨镜凝视着茶杯。

  少女到室内取了本陶诗看着,但每隔两分钟总要抬头看看爸爸,乌黑的大眼睛湿润润地,书中的字并印不到脑中去。

  这本是一个上层小资产阶级的家庭,老人李慕白是县中有名的清高有道的人。因为祖上有点遗产,他在满清时一第后就纵情诗酒,不事生业,不求上进。辛亥革命前他也曾奔走呼号,但革命后看见国家社会依然是一团糟,一革命就有光明世界出现的浪漫理想受了打击,他就心灰意冷地回到家来闭门课子,种花饲鸟,过他优然的城市隐逸生活。虽然不求宦达,不与社会人士多接触,但慕白先生却并不忘记读书。不惟中国的旧籍满堆在案头橱上,就是西洋的文学哲学书籍,自严几道以至林琴南的译品,他也都尽量地邮购着浏览涉猎,因此,他虽是过着隐逸生活,却是个头脑崭新的共和民主国国民,并不是那种烂臭的旧名士之类。可是生不逢辰,他底时代是连腐败的所谓民主政体也要没落,也要蜕彀儿变成另一种新人类社会的时代了。

  慕白先生一生最引为自慰自豪的是,他比县中一班人有着更为清秀聪睿、头角峥嵘的儿女。大儿伯彝,二儿仲华,三儿叔民,第四的虽是女孩,但慕白先生并没有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了,就挨着排行取名季沁,然而,正为着他有这些可爱的儿女,他底生命遭了特殊意外的创伤了,这创伤,是无情的时代所给与的。创伤是那样深刻,那样剧烈,潇洒旷达的慕白先生也不得不在这五十二岁头上,就变得须发斑白,额上满布着皱纹。他那仅在两年中就布满了额上的深而长的皱纹,是有着那样的力,如果不是他底所谓陶养,他底为弱小者的系念拉扯着他,也许已经把他缚进坟墓去了。

  事情应该从一九二五年说起。在这年的五月卅日,上海的大英帝国主义者把中国人像猪羊一样在南京路屠杀了许许多多,革命的怒潮便因之激荡起来。就在这年十月,慕白先生接到了大儿子一封长信,原来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只差一学期毕业的伯彝已不待父亲应允,决然往广东黄埔军官学校作入伍生去了,信是在天津上轮前发的。伯彝在这封信里写着他在五卅惨案发生后是受了怎样的刺激,半年来他是怎样地抛开了空疏的宇宙论人生观的哲学课本,怎样地埋头研读马克思、列宁的政治经济伟著,怎样地认识了现社会的不合理与矛盾,以及怎样地了解了一切落后的中国受列强帝国主义压迫宰割是必然的;最后,他底结论是:中国只有同苏俄一样行××主义革命,进而撼动世界革命,才有真正的出路。这封信虽给了慕白先生一个不小的警诧,觉得未免“过激”,但少年人心地光明,感情热烈,他很能了解,并觉得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反因之感到点儿骄意。他以为这些话只是志向远大的儿子的抱负,并不明了它们底含义,更没梦想到这些话顷刻就要从言论见之于行动!

  不到一年,北伐开始了,慕白先生接到伯彝的信说已奉委任为第三军某团的团指导员,随军北伐,不久就会达到江西来与父亲团聚。果然,不到四五月,由湖南而湖北,由湖北而江西,——打到江西了。不但儿子回来了,意外地还为他带了个又英勇、又美丽的儿媳来。姓朱,湖南宝庆人,叫朱猛,不但名字不类女人,那打扮也简直是丘八,同伯彝一样地穿着灰军服,挂着斜皮带。这给与慕白先生的是一个大大的,大大的惊喜,尤其喜欢的是听儿子说媳妇肚里已经怀了个两月的孙孙。儿子媳妇在家里共住了两天,这两天中慕白夫人底嘴简直合不拢来,老是笑着。婆婆劝媳妇在家里养息着,但媳妇却不听那些,第三天依然伴着爱人往南昌去了。

  这期间,社会上起了慕白先生不曾想到过的剧变。据他想,革命军到来不过换换统治,把军阀任用的坏官吏撵走甚至杀掉,做些有益于地方和人民的事就算完,谁知竟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前此被人卑视的工人、农人,他们组织起了什么工会、农民协会,简直气焰万丈,社会上的上流人士倒消声匿迹了。甚至于,有些绅士都被他们拴起来游街,拷打,或者杀掉了。说他们是土豪劣绅,不错,他们都是些坏东西:但有罪也该由官厅惩治,这种行为是太违反常轨了。于是,对于有些事他就皱眉,摇头,甚至不快了。可怪的事是,儿子伯彝在家的两天中,也曾去参加那什么会,高声喊着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当晚他曾经告诫儿子,要他不可乱来,一切得慎重些。但儿子只是笑,不加解释,也不加辩驳。他心里想:像父亲这样年纪的人是不能够了解目前所发生的一切的。这时,还有一件事使慕白先生大感不快,就是,儿子们差不多都失了学。伯彝不用说了;在北京艺术专门学着音乐绘画的仲华也跑到武汉做起政治工作来,省城里学校都不上课,叔民季沁也都在南昌乱跑乱跳,游行呀,讲演呀,慰劳呀,闹个不休,像这样下去将会成个什么世界呢?—慕白先生与老妻谈起时老妻皱着眉头这样说。

  一九二七年的三月,儿子发表了萍乡公安局长,他劝止儿子别就,但儿子却不听。四月,上海的反动新军阀,帝国主义的忠狗开始屠杀无产阶级了;八月,武汉的所谓左派政府也开始屠杀无产阶级了。白色恐怖弥漫了江西,慕白先生底眉头可为了另一种原因而皱着。这时,他因为在半年中受了许许多多的刺激,神经有些疲钝了,于是他发生了逃避刺激的哲学:变乱相循,过相当时期自然转到太平。然而——然而呀,一个意外的大刺激使他想逃避也无从逃避了!

  儿子媳妇都是共党!在萍乡领导着工人农人暴动!一师的白色军队开到以后,工农革命军溃散了,儿子媳妇被捕了!跟着被掳的还有个未满五月的婴儿!呵,许是资产阶级的仁慈吧,慕白先生没有被株连。一对青年男女解到南昌以后慕白先生妃皱得到消息,赶到省城是腊八节,儿子媳妇已在头一天枪决了!感谢资产阶级的深仁厚泽,准予殓尸,准予具保领婴儿,于是,两个死者都留有一滴骨血!婴儿和两具棺木到家时,夫人,民儿,沁儿,与自己同路扶柩归来的华儿,大家都哭得死去活来,但他却冷静地说:哭有何益呢,他们底死一半是受了新思想的毒,一半是自作孽!但他心里却酸痛地想:一对可怜可爱的孩子呀!

  是的,他所能理解的儿子媳妇,只是一对可怜可爱的孩子,纯洁,热血,走进了迷路,送了命。但事实却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除了纯洁热血以外,还有坚定的信仰,强韧的理智,洗练的思想,他们是把生命殉了这一切。这父代与子代之不能了解,正反映了旧人类没落新人类兴起时期的矛盾面。社会上也许有些人比慕白先生更不能理解这人类前史落幕时的种种,更顽固地作些落幕后的稽稽跳舞来延长正史开幕的时间,但那毕竟是垂死人弥留时的喘息一样,顷刻便要成过去的。

  死气沉沉地过了所谓旧历新年,新正初五日二儿子仲华便向慕白先生说要去北京艺专复学,经过母亲含泪的劝止,但孩子却执拗着非出门不可,虽然是拿些理由极温和地论争。这是老夫妇最钟爱的一个儿子,看着他在家里捐着,一天天消瘦,觉得让他回北京学校去散淡散淡也好,他终于在初九日束装就道了。在动身的前一夜,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聚集在他底房里,嘱咐东,嘱咐西,而慈爱的母亲更一壁流着泪一壁颤声地叮咛:世道乱,出外一切要小心,安分读书用功,别多管闲事。再四再五地催促,两个老人才去睡了,剩下三个兄妹是默默无言,只季沁眼睛里含着泪珠。弟妹是懂得哥哥的,他们知道哥哥离家并不是要去北京复什么学,而是要出去找他生命的活跃;在所谓元旦那天来拜年,同哥哥小声密谈了许久的那位青年罗遒龙,是他们在南昌时见过而且知道是何如人的。“弟弟,妹妹,我并没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你们当已知道,我这次离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来了。父亲母亲是爱我的,我心酸地感动,但我在家这一月中,内心的痛苦与毒恨无日不啮咬着我,像这样闷下去我怕会闷死的。我走后你们只要好生侍奉他们,不要向他们露一点声息。其次,小侄儿须加意照应,他是大哥和嫂嫂伟大精神的结晶,也是新人类的萌芽。好了,你们去睡罢”。这篇话使弟弟妹妹哽咽着,哽暗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想劝哥哥不走,但他们的理智使他们不能如是说。

  三个儿女一夜未睡,是两位老人所不知的。清晨的寒风中,只有叔民一个人送哥哥往码头搭小火轮。老太太把儿子送到大门外。“仲华,在外面一切总要小心谨慎呀!到九江,到上海,沿途都写封信回来!”——一颗慈母的心像完全溶化在这两句话中了,声音令人闻之酸鼻,一切情感都已理智化了的仲华也忍不住落下几滴热泪来;但他终于跟定挑夫头也不回地去了,去了。

  七天过了,九天过了,九江的信不见来;半月过了,二十天过了,上海的信也不见到,——这简直把老太太急疯了。像预感到了一个新的不幸似地,她天天坐卧不宁地盼望华儿的消息,每到晚上便流泪饮泣着。慕白先生也开始感觉不安了。祸一天就比一年还要长,日子比那两局棺材和婴儿初到家时还觉阴惨。叔民和季沁想尽种种方法安慰母亲,但只有加多老人的泪水望外流,而他们自己也常背着父母谈到大哥嫂之死和二哥之去而在清晨或深夜作楚囚对泣,伤心中燃烧着悲愤。

  如我们所已知的,仲华也在白色恐怖之下牺牲了,地点在武汉,时间是他离家后的一月零两天。消息是这样传来:慕白夫人的堂弟是在汉口经商的,一天在大智门车站后看见他同一个戴鸭舌帽的铁路工人同道走,他向外甥招呼,请他往家里玩,他答应着好,转倏便在人丛中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看见他。不久,戍卫部枪决共党,他底十三岁小表弟去看热闹,看出了车中有一个褫去了上衣,脊背上满是鳞伤的确是他底表兄李仲华,虽然他背上插的“亡命旗”是写着“共匪首要张受清一名”。听见儿子报告的堂舅,事后曾到刑场去偷看尸身,从相貌和左耳门外的一颗小小赘瘤,证实了确是外甥。因为当时的白色恐怖正是惨酷万分,杀人如麻的时候连想收尸都不敢。

  旧创尚未合口的一个新创!这创伤把慕白夫人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在三个月中遭遇了这样多重大变故的慕白先生,生命像被夺去了大半,他衰老了。事变后的最初几个月,一家中除了那襁袍中的婴儿以外,父、子、女,甚至连仆妇也都跟着过那以泪洗面的生活。后来,慕白先生觉得让仅存的一双未成年儿女长在悲哀中浸着有些不忍,遂强自镇静起来,常带着他们出去散步,每当他们谈到死者,便拿别的话岔开,更进而用旷达的话开导他们。家庭中渐渐地有了点活气。但慕白先生虽理智上想为生着的儿女忘去那些死者,死者却依然在梦寐中萦绕着他,而尸身不知落在何处,就死前被打得鳞伤遍体的二儿,更常使他一想起便心疼欲裂!

  长子夫妇的死,他所感到的是痛惜,是悲伤,同时还有点觉得是咎由自取。自己最喜爱二儿的死,——杀他的人是那样残酷!而他的死是那样凄惨!——紧接着的因悲伤致命的夫人的死,却是在肉体上使他衰老得失去了大半的生命,在理智上感受了更深刻的复杂的刺激。第一,他感到了现时的统治者是比豺狼更凶毒,心里燃起了一种忿恨;第二,他感到了孩子们之抛开安乐的生活去受罪苦,去死,并不一定是如他前此所推想的误入迷途,而是有着一种纯洁伟大的意志在支配着他们,着使他对于自己儿子的他们也起了几分敬意。不过,他对这些都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理解,没有认识,因此,为要保全他底仅存的爱而爱女,他对叔民季沁谈起伯彝仲华时,依然说他们是自作孽,是中了新思想的毒。

  新秋了,慕白先生亲自把叔民送到南昌去复学,并托了位朋友照顾。季沁本也被他带到了省城去继续她女子师范学业的,但他临归时想到一个人在家中将是怎样地悲哀寂寞,终于又把她带回家来了。种种花,读读诗,携着女儿出去散散步,抱抱孙孙,虽然这前此舒适安闲的家庭变成了凄凉不过,悲哀更无日不有一时要来袭击他,日子倒也容易过去,现在,可是腊八节在眼前了。

  此刻,是晚饭后。

  天色变了,寒风鸣鸣地刮着,像又想下雪的样子。慕白先生在前进空屋中视察了一遍,亲自关上大门,把脚步一寸一寸地移到后院,移到堂屋中,两个女仆在灯下做活计,女儿在拿着个纸老虎逗着孙儿玩。

  “看呵,小瑜,爷进来了,”他刚拉开风门跨进门限,女儿便指着他告诉孙儿。

  小孩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

  “瑜儿真是乖乖的小宝宝啊,”他抱起孙儿把胡子嘴吻在那玫瑰瓣儿样的小嘴巴上。

  孩子喜欢得把身子一耸一耸,手中的玩具铙钹儿连连地拍着。奶妈也停了针线,远远地瑜呵瑜呵,宝宝的瑜呵地喊着凑趣,融融然的空气使人忘记这三代的家庭是如何地畸形,以及造成这畸形的悲惨故事了。

  “爸,你看我给瑜侄儿打的这毛绳衣好看不?”女儿说,从桌上取了件淡红色尚未织成的小毛绳衣给爸爸看。

  “好得很,瑜儿穿起来更可爱了。”

  玩弄了一会儿孩子,同女儿和佣妇们谈了几句闲话,他一个人回到自己住的西厢中来了。每天,挑灯独坐的夜中,一切不远的往事照例来袭击他;此刻因为天气的阴霾晦暗,更使他一踏进房门便觉心头像压着大石,同时可像有一种辛酸泼辣的滋味在肚里激荡,他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知道把旧的创口拨开是痛苦的,是难忍受的,于是他拿出数年前自信已经深入三昧了的程周陆王式的性理陶养来平静自己。他节匀着自己底呼吸,把眼睛无视地微合着,在室内轻缓无声地蹩踅,希望能心静神安,忘物忘我。可是无效,心里重压不曾去,而那辛酸泼辣的滋味是更汹涌地往上冲。他不得已在书棹前坐下,闭目敛神,实行所谓禅定,但内在里激荡着的东西是再也镇压不下去,窗外山魈般鸣鸣叫着的寒风像在为它助势。

  最后,他睁开眼来随手取一本史记看着,想把自己的心躲避在文章里,——太史公那抑鬱雄迈的笔调是他所酷爱的。然而,看不两行,堂屋中孙儿的哭声使他心头像刀刺样疼了一下,接着,电样快,脑中浮现了两具胸穿额碎的尸体!

  唉——!一声拖长的咳叹,跟着心里一酸,泪水泛出眼眶了。

  像映演电影一样,脑子活动下去:挂着斜皮带的英勇的儿媳,……两具血迹模糊的死尸……棺材,……五个月的婴儿……——二儿的噩耗……戴鸭舌帽的铁路工人……张受清,……遍体鳞伤!……遍体鳞伤!……呵,比豺狼蛇蝎更狠毒的统治阶级!……——痛苦昏厥的夫人……吐血,……卧病,……死!……死!

  突然,一阵大门被击的响声,使他悲恸愤激迅急循环着的血流停缓了一下。

  “老爷,信;——快信,要盖图章,”出去开门的苏妈一面说一面把手持的一封带收据的快信递给他。

  听说有快信来的季沁也飞步跑到爸爸房里来了。

  “是你民哥的信,沁,”女仆拿盖过章的收据去后,老人一面向女儿说着一面拆信看。

  “嗳嗳!民哥怎样到南京了呢!”眼光明快的季沁已看出发信地址之写着南京什么地方,接着又看见低下是:“呵呀!第一监狱!”

  把厚厚一叠信纸抽出了半截的慕白老人,听了女儿的惊呼,持着信的两手开始抖颤起来。

  父女两个共同看信:

我最亲爱的父亲!

  在你未看信以前,我先请求你镇静些,看后不要太为我伤心,太为我悲恸。我执着笔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向你说,但不知从哪儿说起好,终于,我决定先告诉你一个消息:在你读这封信时,你底民儿,继续着成千成万为主义而流血的青年,继续着他底哥嫂们,大概已被现时统治阶级,狗彘不食的×××斩决或枪毙好几天了!……

  老人看到这儿已经感受了死之打击!但他不哭,不晕厥,他底血液和肌肉冷缩,冷缩,冷缩,使他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一个铁铸的人,而他底脑与心是在炽烧着原始兽性的毒恨之火焰,牙齿咬响着像要把那些狗彘不食的东西们拿来寸割寸磔!

  女儿昏倒在地上了,他继续把信看下去——

  ……父亲,我很知道这消息在你是怎样一个致命伤,但如果不写信告你,则此后让你抱着一颗创伤重垒的心,朝夕悬望着不知下落的仅存的民儿,那更是多么悲惨呀!而且,我还希望这信能使父亲对于你失去了三个儿子得到较深的认识,能使父亲忘去悲哀而获得新的生之力量,把这力量致献给孩子们牺牲以殉的信仰。
  父亲,正如大哥二哥一样,我也是一个××主义的信徒;也正如大哥二哥一样,我没有让你知道。大哥二哥之死,不惟没有使我的信念动摇,倒更使我在感情上得到激励,誓要踏着他们底血迹与反动势力作殊死战。母亲为二哥哀恸而死后,我们家中的情形是那样地凄惨,看见可怜的父亲在年馀中变得衰老不堪,几乎也要被悲哀吞去,使我累次想离家又累次不忍。暑假后我和妹妹到南昌复学,你亲自送我们到校,但妹妹终又随你回家了,为了你那滕王阁畔老泪横挥的嘱语,我也确曾在初到南昌的一月中埋头读书,轻易连校门都不出。但不久,我底理智与激沸的热血就把我骨肉的絮念情感战败了。父亲!如果你能了解我是怎样地为了骨肉感情与主义而在尖利灼炽的痛苦中挣扎,终于才抛弃了骨肉感情,你当不至以我为不肖。
  在三个月前,我重行参加了×××的组织。父亲,你是个接受社会主义思想的人,不过你反对无产阶级用暴力革命,反对流血的恐怖斗争;要知道,人类生存依赖者的无产阶级,生产一切的无产阶级,在过去奋斗史中曾有许多次被资产阶级欺骗或用白色恐怖压服下去,到今依然在不劳而获的压迫统治者蹂躏之下呻吟着,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使他们非用暴力的革命,流血的斗争来彻底毁灭现社会不可了!
  加入了组织之后,我把整个生命都献与了它,为它而活动着,很少回学校去过。我先做学生工作,但我因为热血激涨太利害,便感觉学生工作的平凡沉闷。后来我做码头工人的工作,自己也化装成了码头小工,终天与那些血腥汗臭的劳动者交接,才从那些粗黑健劲而赤裸着的臂和腿之中找到了兴奋和愉快。二十天以前,就是我最后复你一封家信的第二天,我们×内有重要使命须人来南京接头,没有相当人来,我就自告奋勇来了。
  从南昌到九江,从九江到南京,一路上都平安无事,谁知到了下关进城时,为了箱中一本不关紧要的小书被检查出来,我被扣留了。也怨自己疏忽,小书还是在南昌放在一件短衣的口袋里,临行时忽忽把衣服放进箱子,把它忘去了,我来南京所带的重要物品,其实还在我贴身里裤的插袋中。既然被扣,知道必定会在身上搜检,趁几个可怜又可恨的兵把我解送狗戍卫司令部时,我把一件有接头地址和人名的文件掏出放进了口里用力嚼。其时已被一个狗排长看见,他把我打了个嘴巴,并要从我口里抢那文件,等他和两个士兵硬掰开了我底嘴,两张纸已嚼得糟烂,一个字也看不清了。我心里感到一种轻松,但狗们却因此把我底两手背绑起来了。
  一解到狗戌卫司令部,就由军法处审我。因为在我身上搜出另一件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他们知道我是个比较重要的分子,遂开始刑讯,但我咬着牙一字不答。一个蓄八字须的胖狗问我嚼碎的是什么,我只向他作狞笑,故意使他急躁,他也无可如何我。七天前我被移押到这第一监狱来了,住的是一间有铁栏的黑暗小房子,与他犯隔绝,是特别为×××而设的。
  到狱中来的第二天,一个狗军法官带两个卫兵又来审我。他用特备的刑具叫卫兵拷打我,炮烙我,但我依然没招出一字。第三天又来一次,依然得不到我半句他所须要的招供。直到大前天上午,才把我送到一个法厅模模糊糊判处死刑了,执行期大概就在三几天内。记得我从狗卫戊司令部被押来第一监狱时,曾听一个兵说地方是在什么老虎桥畔,父亲呵,狗彘不食的×××统治真是比虎狼还要狠毒呀!父亲!尽你底力量为无产阶级革命作前驱,推翻这狗统治罢!
  判定死刑后我被移入待决室,生活也比较优待了。这室里还有几个狗×××的俘虏,有两个是与我一样的罪名。父亲!为了要使你更了解你底孩子们,为了要使你从致命的悲伤中求活路,我央求了一个尚有人心的狱卒,说要在垂死前写封信给老父,才得他为我弄了纸笔,并允许代为寄发,想这信当能达到你底目前。
  最后,我告诉父亲:妹妹虽然较我小好几岁,但她底思想也早已受了××××的洗礼,为了心性较柔,为了不忍背离父亲她还在你底身畔。不过,长久下去,闷苦悲哀和愤恨也许会使她断丧而死,如果父亲是爱她的话,你应当伴着她去做彻底毁灭这现社会的工作!去做重新建立新人类社会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工作!
  这封信是我一整天中屡辍屡续,忍着创疼写成的,想说的话还多,但也无力写下去了。永诀了,我最亲爱的父亲!

你底民儿


  慕白老人在一种无可形容的心理生理状态之下读完了这封信,终于仆倒在昏厥未醒的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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