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王凡西 -> 《电影漫谈》(1956)
谈电影内容
未谈电影应该有怎样内容之前,让我们先看看事实上已经有了怎样的内容。英国电影学院院长罗扎·孟威尔先生曾经从目前风行的电影里,归纳出十八点习见的主题或思想,兹择要介绍如下:
1.抽象说,财富是一件好东西;
2.奢华,特别与女人有关的奢华,乃是常态;
3.无所事事的事业家与年青富有的统治者成天追求女人,乃是正常的;
4.男人是女人的经济来源;
5.夜总会与跳舞生活的欲求;
6.一个忠实男子的回答就是在下颚上给人一记猛击
7.性,多半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8.男女均以外表取悦于人,而且能闪电生情;
9.精神的事物如果不是可笑的,变态的,或废话,便是十分神奇的;(艺术常被暴露为虚假,宗教被当作癫狂,神秘主义被看成软焦点上的憧憬。)
10.改革家们如不是无害的圣者,便是煽动家;
11.没头没脑的爱国主义好过于民族的自我批评;
12.凡外国的都属可疑,凡东方的均属可怖;
13.只要你有办法,生活就是一只云雀。小伙子获得了女孩子乃是人生艰苦的目的,而离婚则易过借火,财富是美德的报酬。
上引孟威尔先生的话,虽然尚嫌琐碎,却至少已搔着了许多痒处。金钱崇拜,奢侈逸乐,“唯性”与“唯钱”的强调,精神生活的绝对贫乏,民族偏狂,对世界尤其对东方的无知,确确实实是我们日常看到的最大多数电影的思想内容。孟威尔先生很公正地指出了这种内容的诸般形象,虽然他没有能指出所以产生此种内容的历史的与客观的原因。不过这一点我们不能苛求英国电影学院院长的。同时在今天,关于这一基本原因的学说早已成了千百万普通人的常识,要你能够站在不同的立场来看历史和社会,就十分自然地能从那些形象得出其原因来。所以我们在此地也不将谈到这个问题。
本来从孟威尔先生指出的每一个特征,我们都可以在其影片产生国家的社会现实中寻找到说明的。这是一个有趣的研究,不过这研究离开我们所应谈的范围未免远了些,只好丢开。
我们要谈的是问题的较不根本的一面,即是承接着上期所谈,我们要问,上述的内容是不是“正确的入情入理的与好的”?兹请就正确这一层谈起。我们知道,社会现象不同于物理现象,其正确与否难求不变标准,但有相对的、具体的与历史的看法。这种看法依客观的分裂而分裂,依客观的矛盾而带有争论。即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者是也。那末依照了现在历史的具体条件,站在最大多数的公或婆的立场上看,上述电影的内容主题算不算得正确呢?读者诸君,我想你们的回答一定是一个肯定的“不”字吧。因为就上述的种种形象来分析,九九归原,不外是金钱万能。有钱的即是善与德,他可以享一切乐,猎一切美,甚至,还不妨行一切恶。财富能为他保证一切,能为他洗净一切。在如此这般的情形之下,做男人的自然以“夜夜春宵”为理想生活,而做女人的便以“嫁得金婚”为无上目标了。可是这样的人生观,借着普遍深入的电影手段在广大的观众中传播开来,其影响将是有益还是有害呢?这是毋须说明的。
当然,我们不会说人生的目的在于吃苦与挨穷。问题只是在目前的世界上,能享受这种“福”的人有多少。同时,这种完全失去了精神内容的唯性与唯钱的所谓“福”,是否真正算得上幸福?再则,此种电影主题的广泛流布,其目的如果单单为了满足广大人群的“逃避主义”,即是说,让他们在长年累月的悲惨生活中,偶尔到戏院里去看看另一世界的神仙生活,借收过屠门而大嚼的快感,暂时忘却切身的痛苦,或像打吗啡似的麻痹了痛苦,则其不正确性也就更加明显了。
其次,我们要谈谈“入情入理”的问题。所谓合乎情理,考其实,也就是现实主义问题。文艺上的现实主义之所以可贵,只因它是真实生活在文学与艺术上的正确反映和创造。凡能如实地描写生活,大胆地暴露丑恶,勇敢地赞扬善良,将没落的称为没落,将方兴的叫做方兴,不曲意以奉上,不违心以蒙下,此种艺术作品,不但能合乎人情,抑且“顺乎天理”。上面列举的那些主题,果然也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它们也是真实的反映,而且,也正是符合于某一些真实的要求;然而,根据这些主题做出来的作品——电影,却不是现实主义的。何以故?因为:一,他们所反映的真实在目前世界的真实生活中仅仅占了极小一部分;二,这又是没落的与腐朽的一小部分;三,人们为要把“极小的”“没落的”描写为“普遍的”与“正常的”,于是就不得不指黑为白,将假作真地从事于“艺术创造”,因此这种创造便不能不是弯曲的、虑伪的、想入非非的:一句话,他们便既不入情,又不入理的。
有些人,企图从戏剧的特性与编导者的能力来解释这些现象。他们说,因为戏剧由于特性使然,离不了夸张与巧合。这二种手法超过了适度的应用,便会乖情悖理;所以他们以为,目前电影中不合情理故事的层见叠出,简单是个别编导者的技术成问题,并不是由于什么更根本的原因。这种说法是似是而实非的,最多,它只能解释了某几个个别戏剧的何以失败,未曾回答出为什么这些不合情理的思想与事实,恰恰成了流行电影的习见主题。我们应该注意的,正是这些不合情理的处理已形成了一个固定的作风,一种一贯的倾向。不合理成了“普遍的特征”,便不再是个别人的技术问题了。这儿是有个根本原因的,若依孟威尔先生的说法,这原因是他列举出来的第一项:“财富是好东西”。建筑在这个主题的故事,为什么不能处理得入情入理了?要明白这个道理,不妨让我们回忆一个中国的老故事:晋朝小皇帝教人吃肉糜的故事。这位皇帝听到他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就很奇怪,说,如果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糜?这个疑问,对皇帝陛下说是入情入理的,因为他如果不想吃饭,就吃吃肉糜这种“好东西”。可是他想把此“主题”昭告天下,晓论那些连“东西”都没得吃的老百姓去遵行照办,那就太可笑了,太不近情理了。
同样,今天的电影时常在告诉我们你感到苦闷吗?不要紧,上最豪华的夜总会去散散心吧,那里有迷人的音乐,有芬芳的佳酿,有能歌善舞的年青姑娘在等着你,会和你一见钟情的,如果有人和你争风呷错,你只要以飞快的出手,在那个家伙的下巴上猛击一拳好了,他昏了过去,你成了英雄,美人儿就跌进你的怀抱了;于是你们可以进入大酒店的寝宫……明天双双坐了飞机度假去;万一你让人家回敬了一拳,昏过去的是你,那也不要紧,明天你可以坐了最富丽的邮船,带着风流的黑眼圈上巴黎或罗马找新的刺激去……这样的生活实在令人欲美,对于那些有大量“好东西”在手的人说,也实在是“入情入理”;可是,对于坐在影戏院中的绝大多数的观众说,这都是晋朝皇帝的肉糜,连想象都不可能,遑论情理,因而就决不是现实主义的了。
这样的内容自然不是好内容。这样的电影自然不是好电影。然则要怎样才算电影的好内容吧?我们将以反映大多数人真实生活的电影为例,具体地谈谈这个为一般读者所关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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