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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昨日、今日和明日
吴季严
(1946年5月12日)
十八世纪的七十年代,有两件大事对世界史的发展具有极端重大的意义:其一是英国工业革命的诞生;其另一是多少感受前者影响而发生的美国独立运动。
工业革命奠定了一种新生产制度的基础,使人类生活的全貌完全为之更变。它不仅造成某一个国内在条件的根本变化,且会以其强劲风力在全世界范围掀起巨浪——首先这股风刮到美洲,在那儿植下了民族独立民权觉醒的新社会的根芽;接着这股风又吹向了老的欧洲大陆,依着地理的顺序及经济长成的历史,先以民权革命的方式打扫了布朋法国的历史陈垢,随后复以民族解放国家统一的方式鼓起了意大利和普鲁士的社会改造风潮;横跨欧亚两洲的俄罗斯,这时也抗不住如此有力的历史浪潮的摇撼,乃不得不在尽量保存沙皇制主义外衣的方式下接受着新社会体制的洗礼。这以英伦三岛为中心向两个不同方向吹播种子的风力,最后聚会在亚洲的东端,造成了明治维新和亚洲觉醒的局面。自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末这一百年间,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国家都已经先后按着不列颠帝国的社会形象完成了自身的改造工作。它们以不同的经济发展程度结成了一面帝国主义的罗网,网罩着整个世界。等到二十世纪开始,这一罗网已笼罩世界每一个角偶以后,其他部落国家和弱小民族再要想走那些先进国家所已经走过的道路,那是够费挣扎的了!
自从这样一种社会经济上的突变开始于英国之后,中古时原觉很辽阔的世界,现在是一天天显得如此狭小起来!一方面,近代的交通技术将国与国的距离日益缩短;另一方面,近代工业生产能力突飞猛晋的发展,不仅要求打破地方经济旧局。并且要求突破国界而为世界性的扩张,这使得那些先进国家在其向外发展过程中,无往而不“狭路相逢”,近三十年来所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便是这样打起来的。
战争的结果,并不能使我们所处的这个古老的星球面积加大,而只是使它显得更为狭小,因为战争给予了世界上某些主要国家以大规模改进其工业技术设备的机会,将使他们于战后要求有更大的回旋空间,以发挥其充沛之精力。比方拿造舰的速度来说,战前须费八阅月的时间,战争却大大提高了这方面的技术水准,使所需时间缩减为四十余日;又如飞机的制造,战前列强月产不过数百架,现在美国一国的月产量已近万架,其生产范围之扩大与技术方面的进步尤为可惊!照这种趋势看起来,战后海洋的面积与天空的距离必将比战前缩小无数倍,这实在是一种富有象征意义的时代性的恐怖!因为当这无数的船舰远涉大洋的时候,当这月以万计的崭新飞机飞向天空的时候,正象征着这些国家拥有一种史无其伦的庞大生产力,需要升天入地的为它寻觅一条拓殖的道路。战后的世界,无疑的将会面对这一问题,成为这一问题之中心的国家,无疑的将是美国。
美国之所以能发展到这样中心领导的地位,不仅因其地大物博,不仅因其在两次大战中最后参加,且最少受到战争的直接破坏,而其历史发展的特点与其他资本主义国家迥然不同,要为一种最主要之关键。
十八世纪的七十年代以前,北美十三洲原是英皇陛下的殖民地。自纺织机械在兰开夏开始大规模应用以后,既促进了那儿植棉业的发展,复将一种新的生产技术和新的生产关系输送到那儿去,成为新大陆革命运动的酵母。在两次战争(一七七六年的独立战争和一八六一年的南北战争)当中,她完成了民主主义革命的两大任务——民族独立和国家统一。从此她便走上了顺利的发展道路。她没有一切历史传统的凭借和负荷,这是欧洲人看不起她的地方;但这也正是她向新的历史前途迈进时最占便宜的地方。当整个欧洲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蜕变时,曾通过一个长时间的内部斗争的痛苦历程,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在政治上握有全权的社会势力须被打倒,有多如牛毛的妨碍着新生产体制之发展的封建特权须被推翻,处处是绊脚的石头,步步须迂回前进,这使得欧洲各国没有可能完全按照着理想的图样来进行新社会的构造工程。至于十六世纪初头始行开发的新大陆,情形却大不相同了:那儿的土著一直是生活在原始条件之下,欧洲中古时代的历史,在那儿还只是一页空白,留待哪些怀抱着新的理想,且在本国受着政治宗教迫害的白种移民去自由填写。这群人从欧洲带去的并不是爵号与纹章,而是克伦威尔时代所流行的平民思想。当他们受着工业革命的洗礼,开始建造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时,她在政治上不必如英国一样,要用古色斑斓的皇冠点缀着巴力门制度,而可以径自制成首次在世界史上出现的民主共和的宪法;她在经济建设上,不必如英国和大陆国家一样,要背负着封建时代的重荷和手工厂时代技术设备上的某些拖累,而可以彻底引用最新式工业技术和工厂管理原则来创立一种具有无比效率的工业制度,她在土地问题上很早便采取了国有化的步骤,因而比较彻底的解决了这一民主革命的基本任务,使资本主义的大农业经营,有可能与大规模的工业经营,为相对的平行发展。但欧洲洲条件可不同了:那里的土地制度,自中古时代以来,一直普遍盛行着封建占有的形式。在英国,两次圈地运动之在英格兰和威尔斯,长期与没落命运顽抗的小农制之在爱尔兰,简直是一幅悲惨的历史图画;在法国,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虽然打破了封建的土地占有,但农民自动分取地主土地的结果,使她变成了一个小农私有制普遍盛行的国家,这不但阻碍了她的农业技术的进步,且使其工业发展的速度亦为之减缓,法兰西帝国今日的没落,这未尝不是基本原因之一;至就德国情形而论,一八四八年以后的普鲁土地主阶级,虽自动的走上了蜕变的历程,使大规模的封建庄园逐渐演化而为资本主义的农庄。但这一阶层既获保全于新时代之中,自不免要凭藉传统的政治上军事上的优势,辅之以重行凝固的经济地位,替德国新社会体制的发展,披上一身军国主义的介胄(就这点讲起来,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情形,也有些与之类似之处)。德法两国民主革命的外貌及其历史成就是那样的不同。未尝不可以从这儿找到深刻理解的锁钥。
北美合众国既不须受这一切历史宿孽的牵累,故她可以干脆地按照着经纬度来剖分邦界(这在旧世界乃是不能想象的事),而这同样条件也予以较大自由来规划她的经济建设。再加上自然地理条件的得天独厚,欧洲大量资本的挹注(一八三九至一八七三这三十余年中,欧洲对美投资由一万一千五百万元增至十五万万元,第一次大战前夕更增至五十余万万元),以及国内市场的极大扩张可能,使她能在一个世纪的短促过程中,超过并世一切大工业国,成为生产规模最大,技术水准最高,且在国际市场上竞争力最强的领袖国,从食粮到工业原料,从钢铁到石油,从电力到交通器材,她的产量无一不在资本主义诸国中居于无可抗争的首位。她的经济势力既然获得了这样惊人的发展。自然会一步步在国际政治生活中发生其支配作用的影响,尽管她主观上想力求避免也是不可能的了!假若第一次大战后她曾将全世界的主要国家都夷为她的债务国(记住!战前她原是欧洲的债务国。这是多大的一种变化!)那么,经过这次大战以后,她的经济势力更非渗透世界各国不可,而这种“渗透”作用。非借政治外交的运用以为之前导,殊难贯彻,这岂不是一种极明显的事势么?
大家当还记得,美国在这次战争中,曾经积极担负起“民主国兵工厂”的任务,这在美国经济发展史上实有其极端重大的意义。本来这次大战未发生以前,美国的生产力已相对的发展到它的饱和点,假若社会组织的基本条件不加变动的话,必须突破国界而为世界性的扩张,美国的工业才能找到一条新的出路。可是我们的时代却显然有这样一个特点:即经济上世界主义的倾向与政治上国家主义的倾向恰好形成了背道而驰的两极端。所谓经济上的“奥太基”主义,并不是经济发展的自然倾向,实际上只是政治向相反方向发展所激成的一种有害的幻想而已。在这种历史环境之下,美国既然一时无法变更世界政治的既成事实,为求缓和经济危机所造成的灾害起见,她自然只好自动的将生产力置之于局部旷废的状态中。比方拿危机发展到顶点的一九三二年来说,美国工业生产的数字,以之与一九二七年相较,竟减低百分之四十六强,这也就是说,她所有的工业设备只有一半在有效的使用,这是她战前最大的烦恼!罗斯福总统的新政计划事实上只是一种救急的措施,他用举办大规模公共工程的方法来吸收失业人口,这一方面不啻是利用国家订购的方式来和缓生产过剩的病象,另一方面则使这些业已丧失了购买力的人能够重新恢复,因而使国内市场不再继续萎缩。此项政策曾经收到暂时的效果,美国的失业人数一九三三年曾达一千六百万人,但至一九三七年却减少到九百万人。可是好景不长,翌年失业人数又陡然增至一千三百万人,这救急性的措施仍然不能治疗美国生产力扩张所造成的病态。倒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却暂时把这一条件变更过了!原来由于军事上紧迫的需要。使得美国生产力可以整个世界为对象而充分发挥起来。过去国内外所加给她的限制和痛苦,至是均一扫而空,只有从这一角度来看,才能看清美国变成“民主国家兵工厂”这一事实的全部重要意义。当美国以其史所未有的最大努力奔赴这一目标时,不仅旧有的全部工业机构得以全速率运转起来,并且新的工业城市复像变戏法一样的从许多荒凉的地方建造起来,战争暂时打破了国界,这样便刺激着美国的生产事业,使它仅仅费去三四年的功夫,却完成了平时十余年才能完成的大进步。她在这一段时间内,再也不必担心生产品的贩路问题了,不仅一切同盟国向她直接伸出了手,甚至轴心国家也都间接经过中立国向她伸出手来,供给的范围是这样的广阔;同时我们又知道,近代的战魔乃是豪奢无比的顾客,它的手面是那样的阔绰,以致把消费过程无比的缩短起来。有了这两个条件,美国的工业自然会完全摆脱平时国内外市场所加给它的限制,成直线的向前迈着大步了!只是我们禁不住要问:战时美国用符咒招来这批威力无比的魔神,战后是不是能用有效的符咒再将它们送走呢?
美国在产力的扩张上既然踏进了一大步,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向前走到底。孤立主义逐渐在美国死亡,正是有力的说明了这一点。她已不能专从国内政策上来寻找出路,其势至显。虽然所谓孤立主义并不是要求美国在经济上对外孤立,而只是要求在政治上对外孤立,以免因政治上的对外负担和束缚妨碍到经济上的向外自由扩张。不过这种如意算盘过去或许打得通,现在却已是此路不通了。据我们看来,将来必有一个历史时期世界经济的支配权会完全落人她的手中,而她又必须积极干预国际政治,始能确保这一支配权。世界宪章的军用和租借法案的清理,国际农业复兴机构和世界银行的建立,国外重要空军基地和战略据点的控制,殖民地藩篱的撤除,这数者将成为未来美国政治调色板上几种最主要的色素,已是显然可以预见的了。孤立主义的政策,过去可以保证她的投资和商业在世界范围内超然发展,现在的情势可不同了,美国若不积极的参加国际政治生活,通过政治上外交上的努力,来造成一种对外经济关系更有利的连锁,以她目前扩张生产所达到的空前高度而论,则这次战后经济大恐慌的到来,将会比上次更快,而其内部社会生活所将受到的震动,亦会无比的更为激烈!
这样,美国生产力进一步的发展,便逼着她不能不放弃“孤立主义”而代之以“国际合作”的原则,不能不将“门罗主义”的调子压低下去,而强调“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的原则。当战事全部停止之后,美国马上便会感觉到:以“势力范围”和“海上霸权”等观念为基调的“旧时代帝国主义政策”(威尔基语)倘不予清算,则她向新的道路前进时必然会四处碰壁。明日的美国,首先要遇到的便是这一难题。倘若美国不能冲破难关走下去,则等在她的前路的将是新的经济危机和更激烈的社会震动。在对日战争结束以后,美国之所以延迟实行复员计划,这未尝不是重要原因之一。
有些人以为美国人之所以延缓复员,美国人之所以一反第一次大战后的行径,主张在平时保留庞大的海空军并准备普遍实行军训,完全是由于此次大战后国际政治动荡不安所致,其实这还是片面皮相的观察。美国人不得不这样做,决不单纯是由于国外局势的刺激,而其内部局势实亦有此迫切要求。试想美国若马上彻底复员,她的战时工业若马上改变为和平工业,在国外局面没有充分打开以前,她的国内市场究能消融她那高度跃进的生产能力达何程度,实一疑问。她之所以要求在承平时代维持相当庞大的军备,正在于替她的工业生产机构安上一个“飞轮”,使战时发展起来的过度的生产力能以得到适当的发散,而不致像蒸气过于膨胀的锅炉一样,有随时发生爆炸的危险。这和罗斯福总统所倡行的“新政计划”,在主旨上实有其相同之点——调节其经济生产的能力。所不同的只是后者多少还要通过市场关系,其有效性要受到一定的限制,且其作用纯属对内;前者可不必凭借市场法则,其手法来得直接了当,而同时又可为作贯彻国际政策的有效后盾而已。
由“新政计划”到“大海空军主义”,这正补充着由“孤立主义”到“国际合作”的路线。这表示美国“门罗主义”的文章已经做到尽头,再也做不下去了。尽管国际政治生活的海洋中波涛如何险恶,美也必得跃身下去积极打开一条出路,不能再让她那史所未有的高度生产力窒息于国门之内了。这在美国史上是一种值得我们注意的趋势。这也是预测明日美国乃至明日世界之动向的大关键处。看不清这一点,是会要作出错误的结论来,使我们自己的路子也会因之迷误的。
一九四六,五,十二改作于江津。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