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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超麟致范用信(八封)

(1989年-1998年)




范用同志:
  我好久以前就知道中国有个范用,是出版界的宿将,只恨无缘同您联系,不意今日先得您的信,快何如之。我是做过出版工作的,有个时期曾担任中共中央的出版局主任,可以谬托同行了。
  拙译《诸神复活》一书,几年前得到三联来信,说打算重版,我以为是适夷同志推荐的,原来是您推荐。这是十九世纪西方文学的一部名著,可惜初版时正在抗日期间,销售不多,如今再版,我希望这部提倡科学反对宗教迷信的著作会在青年中更广泛流行,如此,则不仅我个人应当感谢您了。
  罗(孚)先生惠赠《明报月刊》,尚未收到,可是他的大文早已有人复印给我了,我和几个朋友长久猜想这个“程雪野”究竟是什久人?从文中看出他知道我的许多事情,当是一个熟人,但文中究竟弄错一些事实,例如以楼国华为楼适夷,则又不像一个熟人。现在知道“程雪野”原来是香港记者罗先生的笔名,请代达我的谢意。《玉尹残集》出版后,我当亲笔签名奉上一本。
  我当然也要亲笔签名奉上一本给您,可是最近得朱正信,说因新华书店订数太少,书不出版了。朱正正在设法挽救,不知能否生效?
  《诸神复活》出版,当是事实,不能置疑,可是我这里毫无消息,连样本也看不到一本。五月十七日我写了一封信问三联书店,亦未得回答,不知为什么缘故,您能就便代问一下么?
  您和朱正都是中国出版界难得的人才,现在都不能展其所长。我为中国文化叹息。
  此祝
健康愉快!

郑超麟 一九八九.六.一




范用同志:
  四天前写来的信,收悉。前日,我也收到三联书店寄来的一部样书[注],纸张装帧,比抗战时出的原版漂亮得多,只可惜删去了插图,不如原版。今日得信,才知道此样书,是您嘱三联寄的。
  天有不测风云,书的出版也是如此。我的《回忆录》,排排停停,排好还不能开印,一直拖了五年,至一九八六年才印出来。如果再拖半年,恐怕还印不出来呢!我知道,这中间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从中帮助。今日得信,才知道您也是这样的朋友,您看过原稿,并经手出版此书的。
  书中删去若干段落,并不可惜,那些段落是可有可无的。但是—整章《恋爱与政治》也不能不删去,则很可惜。有些读者以为删去的一章原稿保存在我手上,纷纷向我索阅。其实,我写此章并非为了记述桃色事件,而是从一个侧面来说明当时的党内斗争,不仅是由于政见不同,而且有私人生活方面的原因。如果能够找到这删去的一章的稿子,我却是愿意保存在身边的。.
  朱正辛辛苦苦帮我出版两本书:《玉尹残集》和《法国革命史》,不幸都流产了。我不忍再写信去问朱正。我还在为他个人的安危担心呢。
  我仍希望终于有一天能够在铅印的《玉尹残集》上亲笔签名送给“程雪野”先生教正。他送给我的一本《明报月刊》至今没有寄到,想必在邮递途中可以理解地遗失了。幸而我有他的文章的复印本。
  《小说界》今年第二期的小说,早已看到了。作者我不认识。他找到了一些罕见的史料,其中事实也有错误之处,但立意是很好的。您看过今年第三期《文汇月刊》么?王若望也以回忆录形式画了一幅很好的形象。这二幅形象是苏联一九八八年大平反的产物。历史终于恢复真相。中国“新文学”,我所读不多。其中反映的我们的形象都不好。我读过老友的《子夜》,据说杨沫的《青春之歌》内还画了更不好的形象。今年出现的二幅光辉的形象足以补偿而有余了,此后还能有此形象出现么?
  此祝
安好

郑超麟一九八九.六.廿四


注:指《诸神复活》




范用同志:
  六月二十九日来信敬悉。《明报月刊》原来是您忘记寄出,楼公看后会寄给我的。
  经您一提,我才明确那本回忆录写好了搁置四十年才得出版。能够出版,出于我的意外;当初写此书,也非出于自己的意图。抗战后期,一九四四年,中华书局已不收书稿了,生活没有着落。一位朋友愿意维持我半年的生活,但提出一个条件,即此半年内我必须写好回忆录。我不愿写,也只好写。我决定借我为线索,写我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写我所认识的在此时代活动的人物,而少写我自己。现在我仍没有兴趣写自己,而时代更复杂了,活动的人物我更少认识了,即使要写也写不好。近年白内障严重,看书需用放大镜,写字像刻蜡纸,更不敢订出较大的写作计划。度过九十岁生日,并清除了白内障以后,那时如果没有更重要的东西待写,或可考虑续写问题也。
  久未得朱正信,不知他近况如何。您那里有消息么?像您和朱正那样的优秀出版家竟无用武之地,深可浩叹。
  顺祝
健康愉快

郑超麟
一九八九.七.六




范用同志:
  十一月十七日曾奉答一信,谅已达览。今日写信给你,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书稿,而是为了向你推荐一部译稿。
  有一部世界名著,简称《先知三部曲》,共三大卷,每卷约三十万字。第一卷名为《武装的先知》,第二卷名为《被解除武装的先知》,第三卷为《被抛弃的先知》。著者多依彻(Isaac Deutscher),波兰人,后逃亡英国,入英国籍。原文为英文,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有德文、法文、日文及其它文字的译本,销路很广。此书材料丰富,文笔优美。
  中文至今没有译本出版[注],因为这是一部托洛茨基的传。对于托洛茨基,过去是无人敢碰的,或者当作反面教材翻译他的著作。但自从一九八八年苏联最高法院平反了三十年代三次托派冤案以后,中国对于托洛茨基就应当有与前不同的看法了。去年和今年中国也曾出版了几本托洛茨基的著作,如《肖像集》和《文学与革命》,怍为正面教材出版的。
  我有几个老朋友,几年前就着手翻译这部百万字的名著,今年已经译完了,正在互校之中。他们看见近年改革开放,形势已有变化,国内已公开出版托洛茨基本人的著作,多依彻所写《斯大林政治传记》一书,几年前也曾出版,故委托我设法替他们这部译本找寻出版的单位。我想到你,所以今天写信给你,请你介绍此译本给人民出版社。译者们把这译本三大卷的《序》的译文抄一份给我,现在我把这三篇译文转寄给你,由此可以窥见本书的内容。
  改革开放以来,出版社也曾翻译和出版了不少的外文著作,关于现实问题和历史问题的。此事做得很好,使国内读者了解一点国外的思想状况。我想,这些负责选题的专家学者一定熟知多依彻这部名著的。
  我的朋友认为:人民出版社如果能接受这部译稿去出版,则欢迎出版社的专家根据原著核对译文,使之更臻完善,他们随时都可以将译稿连同英文原著寄去。
  今日是一九九二年除夕,明日就是一九九三年元旦了,我以老病之躯敬祝你健康长寿!

郑超麟
一九九二.十二.三十一


注:《先知三部曲》于一九九九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




范用同志:
  今日收到九日来信,感谢你对拙书出版的关心,《回忆录》和《诸神复活》二书能够出版,全仗你的力量。
  在市场经济之下,出版事业自然要讲经济效益,但为了文化,为了革命,有时也不能照顾经济效益,这事,我懂。我也曾主持过出版工作。这个矛盾,不难解决。
  拙作《记尹宽》,篇幅较大,本拟单行出版,故未编入《回忆篇》内,但其性质,是与《回忆篇》各文一样的,自然可以合并。《回忆篇》是个论文集,其中各文供出版社挑选而已,不一定全部发表,连书名也可以改变。我想可用《怀旧集》,避免与《回忆录》相混,或用其他更适合的书名,由出版社最后决定。我自然希望出版社能接受此稿。
  最近几日,常州瞿秋白纪念馆出版了一本《瞿秋白研究》第五期,其中有我的一篇长文章,七年前所写,今日才能发表。纪念馆只给我两本,都送人了,不能寄一本给你。我已汇钱去纪念馆多买几本,收到后寄一本给你。此长文我编在《议论篇》内,如今能发表,我很高兴。我希望《议论篇》所收各文,今后也能择要发表。
  此祝
春天快乐!

郑超麟
一九九三.三.十三




范用同志:
  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关心,没有你的帮助,我的《怀旧集》便不能出版,听说此书销售颇多,读者反映也颇好。
  我这二日编了一个论文集,共十五篇,今将目录抄录一份寄给你看看
  书名为《画楼犹恋夕阳红》,也是怀旧之意。此书名出于我的一首词中的二句:“旧友尽随流水逝,画楼犹恋夕阳红。”冒炘(写瞿秋白电视剧的人〉曾在《人民日报》某期上发表一篇访问我的纪事,就用此句为文题。
  此致
敬礼!

郑超麟
一九九六.七.十




范用同志:
  一想到范用,我就要感激你对我的好意,说实在话,没有你,我的《回忆录》和《怀旧集》都不会出版。
  不久之后,我就要寄一部文稿给你,这是继《怀旧集》后的第二本文集,我名为《鳞爪集》,共三十五篇文章,比《怀旧集》略多一些。
  我编这本文集,还是你给我一封信引起的,我自己绝未想到要给《火凤凰文库》编一本书。你来信提此建议,我才认真考虑问题,考虑结果,认为我的文章没有这个《文库》内所收著作那种文学技巧,厕身其间,相形见绌,但由此我想起:何不再编一本文集给东方出版社“内部发行”?于是费了不少时间编成这本《鳞爪集》。
  我并非没有旧文章可编,过去因为“政治意见”不同,不敢拿出来发表,但近年形势有了变化,例如,我的《怀旧集》居然可以出版了(虽然作为“内部发行”),我的《回忆录》也可以用东方出版社名义发表了,其他的出版物也有过去不能发表,而现在居然能够出版,而且无须标明“内部发行”的,这就鼓起了我的勇气,将这部《鳞爪集》寄给你,请你转交人民出版社编辑部审查。
  审查后,如果同意出版,那么我的旧文还可以再编一本集子。
  我的文集不能交给《火凤凰文库》审査,除了前面所说的缺乏那种“文学技巧”之外,还有一种原因,即“政治意见”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能否通融,人民出版社编辑部是有权决定的,《火凤凰文库》的编者则无权决定。
  谨祝
健康和愉快!

郑超麟
―九九六.九.六




范用同志:
  为我的事情,浪费了你的精力和时间,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关于那个大工程,我已当面同小胡说了,他回京后可以向你转达。此信内只谈一件新的事情。
  自从罗曼·罗兰的《旅苏日记》封存五十年之后于去年(或前年)出版时,中国也出了两个译本,也在中国出版界掀起了一阵小波澜,而且有些杂志发表了文章、议论,牵连到以后纪德的旅苏事。纪德回法国后,不是封存日记,而是写了一本书,名为《从苏联归来》,直接攻击苏联流行的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因此引起世界各国倾向于苏联的人的恶毒攻击。经过六十多年乏后,今天,国内出版的刊物,有人写文章比较这两本书,为六十多年前纪德受人攻击的事鸣不平,想找当时出版的纪德的《从苏联归来》对照一下。据说,已有出版社找到了此书译本,印出来了。
  亚东图书馆译本是我翻译的,当时重印了好多次,起了一定的政治作用。
  现在朋友们劝我重新出版此译本,而且找到了当时的原本。他们建议:我此次新出版时可以不用当时的假名,而用我的真名,而且新作一篇译者序。这些建议,我都接受了。
  现在,我将六十多年前的亚东版原本,连同我新作的序,寄给你。你能找到一个出版社尽快出版这本书么?
  有一个敦煌出版社,你有熟人么?有一位牧惠先生,《求是》杂志社的编辑,也复印了此书原本给我,并告诉我:他曾建议敦煌出版社出版此书,敦煌出版社愿意出版,但又怕版权纠纷。你如果有熟人也可以以我名义告诉敦煌出版社,此书就是我译的,不会有版权纠纷的。我希望敦煌出版社能够出版它。
  此祝
健康快乐!

郑超麟
一九九八.三.廿六

原载范用编《存牍辑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感谢 我梦见我梦见我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