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伦纳通过揭示直接生产者逐渐受制于市场迫切性的过程所归纳出的观点,即便没有重复城镇和市场在资本主义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也解释了使得贸易性质和市场性质发生转变的大背景,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经济作用和一个成体系的逻辑。这个过程的发生远在工业资本主义出现之前,并且成为后者的必要条件之一。换言之,市场迫切性在劳动力变得大规模无产阶级化(proletarianization)之前就已将自身强加于直接生产者之上了。由 于市场力量以政治法律干预等直接强制力为支撑制造了大量财产尽失的人,市场迫切性便是创造大规模无产阶级的重要因素。
汤普森(E. P. Thompson)以最为生动的笔法描绘了“市场社会”在向工业化演进的过程中逐渐成形的进程。在汤普森的著作——尤其是那部著名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中,市场社会的建立不仅是无产阶级化的过程,而且是市场社会与某些替代性价值和实践原则之间相对抗的过程。具体来说,市场社会形成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不同阶级间对抗的过程,其中一方的利益正体现在新兴市场的政治经济结构中,而另一方则以生存迫切性优先于收益为由抗拒着市场社会的形成。
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题为“剥削”的重要章节中,汤普森简明扼要地点出了工业资本主义诞生的那个重要时刻。他的分析提出了相互关联的两点。第一点便是转型阶段的时机(timing),即一个新兴工人阶级的“形成”。汤普森将英国工人阶级的转型经历(即新兴无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文化成形的过程)界定在1790—1832年这个时间段以内。因此,他的分析在生产方式的工业化转型完成之前就早已结束。第二点便是他以延续性的视角来看待转型。在汤普森看来,即便那些表面上看来与其工匠前辈并无二致的工人,虽说他们的反对文化仍深深植根于前工业化时期的通俗与极端传统中,他们也是一种“全新的物种”,即新兴的无产阶级。
某些批评汤普森的马克思主义者将此种明显特征解读为汤普森以牺牲生产模式的“客观”变迁为代价而专注于“主观”要素(即文化)的证据,这种客观性尤其体现在技术变革对生产的组织形式及劳动力性质的变化性影响上。{9}然而在此处,持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批评家们也许向标准化的资本主义发展史作了太多让步。不同意识形态阵营的历史学家们所共有的一个倾向便是,将“工业革命”的起因(如果他们都接受工业革命这一概念的话)追溯至技术革新或贸易与市场关系的发展。而汤普森与他们不同,正如后来者布伦纳一样,汤普森的研究更细致也更复杂——也可以说他延续了马克思本人的理论原则。尽管布伦纳和汤普森在主题和方式上存在诸多差异,但我们仍能想象,建立在布伦纳对有关资本主义发展传统观点的挑战基础之上的工业化解释模型与汤普森的历史解读是非常相似的。
读者应该记得,布伦纳试图解释的是新兴“再生产法则”出现的过程。他的研究表明,自续增长的运行机制以及对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持续需求是以产权关系的转型为假设前提的,而产权关系转型造成上述提高的需求是为了使主要经济因素(地主和农民)能够进行再生产。例如,英法两国发展道路的分歧与各自技术能力的差异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而是由地主与农民间阶级关系的性质来决定的。这两个国家,其中一个有着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强烈需求,而另一个则毫无这种需求并在某种程度上阻碍着生产力的发展。而对生产力进行革命化改进和升级的系统性需求更多地体现为结果而不是原因。
汤普森对工业化的解释是基于相同的认知,其目的在于探寻资本主义剥削方式的特有结果。在向工业资本主义转型的过程中有着各种不同的结果,其中之一便是劳动纪律和工作纪律的强化。导致剥削被加剧的原因不是蒸汽机或工厂体系的出现,而是资本主义产权关系中那种提髙生产率和扩大收益的固有需求。这种资本主义的迫切性既被强加于传统的工作形式之上,亦被强加于新型劳动形式之上;既被强加于仍参与前工业化生产的工匠之上,亦被强加于工厂中劳作的无数双手之上。汤普森指出:“大规模艰苦的户外劳作、工厂大生产以及蒸汽,都是工业革命固有的特征。”{10}资本主义迫切性与资本主义剥削的共同经历使得不同类型的工人得以加入阶级组织以及形成一种新兴工人阶级文化。可以确定的是,这种迫切性必定会促使生产的组织形式及工人阶级的性质发生转型,但是工厂体系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马克思在研究资本对劳动的“正式”(formal)吸纳与“真正”(real)吸纳时对这两个范畴做了初步区分。此处,汤普森延续并深入了这一区分。 在最初阶段,资本掠夺的是那些仍参与传统生产形式的工人的剩余劳动。这种剥削被资本主义的迫切性以及竞争和积累的强制性所驱动而变本加厉,但这些迫切性并非在一开始就改变了生产的技术过程。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即资本主义一直到资本专门为适应其需求而改变了劳动过程之时方才走向成熟,也就是说,资本主义一直到演进为工业化形式之时方才成熟起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认定,工业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运动规律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以佩里·安德森为代表的学者提出疑问:为何汤普森在出版《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之后没有向前推进,从而提出一个关于工业化的完整解释框架,反而回溯至18世纪?答案在于,汤普森所试图解释的是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式的确立过程,而不仅仅是某种被称为“工业化”的中立的技术过程。他对18世纪兴趣颇为浓厚,这是由于在那个时期,资本主义产权关系的转型正在巩固,而且一种更具自我意识且更清晰的新兴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亦逐渐形成。同样在那个时期,新经济原则尚未完全成为居于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这便是市场的政治经济原则,在不久的将来,甚至资本主义最激烈的反对者也将服膺于该原则。
汤普森认为,在18世纪的英国,市场是实际中斗争的主要场域;以这一英国历史上重要转型时期特有的原因视之,该论断的确如此。一方面,这是个“自由”劳动的时期,劳动力既不受制于前资本主义的、“经济以外的”形式,也还未完全地受制于新兴的工厂纪律,故而人们在一段较短时期内仍可以掌控“他们自身的工作模式和工作关系”。另一方面,“劳动力却几乎无法掌控他们产品的市场、原材料价格以及食品价格”。这便是针对市场的社会抗争此起彼伏的重要原因。人们(经常是妇女阶层)既反对不公正的价格,也反对不合法且不道德的市场规则,这一规则是为了增加收益而设计的,从当今市场社会和资本主义理性角度视之该规则极为正常,但在那个时期它却损害了人们对生活工具占有和使用权的习惯性期待。{11}
在某些社会抗争中,我们亦会发现反对市场从看得见、近乎透明向“看不见的手”的转型的呼声与诉求。原先,人们最为熟悉的市场是一个物理场域,一些人提供商品,另一些人则花钱购买,共同的习俗、社群的规定以及对生存权的认知与期待共同决定着市场运作的原则。而现在,市场正在转变为一种超越社群掌控的抽象机制,而市场交易的透明性则被“自我调控的”市场、价格机制以及所有社群价值对受益迫切性的从属所取代。
汤普森在他的研究中也揭示了新兴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包括新的产权概念和收益伦理概念)随着国家的暴力镇压而被日益强化。法院会判定经营者因生产率提升而获得的收益权优先于其他各种权利,譬如非所有者长期享有的习惯性使用权或生存权。行政当局对各类针对不公正价格和市场原则的抗争的反应也愈加激烈,尤其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更是如此。换言之,市场强制力的实施与贯彻需要国家强制力作保证。
[1] 布伦纳那篇引起广泛讨论的文章最早发表在Past and Present 70 (February 1976)。随后的一期刊物上则集中发表了M. M. Postan and John Hatcher, Patricia Croot and David Parker, Heide Wunder, Emmanuel Le Roy Ladurie, Guy Bois, R. H. Hilton, J. P. Cooper, 以及Arnost Klima的回应文章,以及布伦纳对这些文章的总回应。这次大辩论后来被整理出版,即T. H. Aston and C. H. E. Philpin , eds, The Brenner Debate: Agrarian Class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e-Industrial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布伦纳其他的重要作品包括:“The Origins of Capitalist Development: A Critique of Neo-Smithian Marxism”, New Left Review 104(July/August 1977), pp.25-92;“The Social Basis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John Roemer, ed., Analytical Marxis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Bourgeois Revolution and Transition to Capitalism”, in A. L. Beier, David Cannadine, and James M. Rosenheim, eds, The First Modern Societ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and Merchants and Revolution: Commercial Change, Political Conflict, and London’s Overseas Traders, 1550-1633(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and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3)。我在一篇长文中深入讨论过布伦纳的上述作品和观点,本书中的部分观点源自这篇长文,即“Capitalism, Merchants, and Bourgeois Revolution: Reflections on the Brenner Debate and Its Sequel”,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 41(1996), pp. 209-232。
[5] Perry Anderson, “Maurice Thompson’s War”, London Review of Books, 4 November 1993, p.17。
[6] Brenner, “Bourgeois Revolution”. 有关相似观点的更早时期的论述,见George Comninel, Rethink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Marxism and the Revisionist Challenge(London: verso, 1987)。
[8] 我在一本专著中对此观点做了详尽讨论,见The Pristine Culture of Capitalism: A Historical Essay on Old Regimes and Modern States (London: Verso, 1990)。
[9] 例如,参见G. A. Cohen, Karl Marx’s Theory of History: A Defence(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p.75; and Perry Anderson, Arguments Within English Marxism (London: Verso, 1980), p.40。
[10] E. P. Thompson, 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63 ),pp.288-289. See also pp.222-223。
[11] Thompson, Customs in Common( London: Verso, 1991), pp.3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