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卡尔·考茨基 -> 格鲁吉亚:一个社会民主主义农民共和国——印象和观察(1921)

第十三章 莫斯科波拿巴主义



  格鲁吉亚孟什维主义是布尔什维克入侵的主因,但不尽然。入侵的另一因素是莫斯科的世界政策。如今的布尔什维克就像以前的沙俄那样,虽立场迥异,亦视英国为俄国最凶险的大敌。而这庞大帝国似乎仅凭其在列强中别具的地理位置便可控制一条通路,从而不必掌握制海权就能打击并慑服英国。这条路通往印度。
  苏俄正在重演拿破仑一世的“宏图伟业”——在印度进攻英国。拿破仑的第一步行动便失败了,因为他无力在海上同英国人对抗。他如果不在海上打败英国,就越难进一步实现他的宏图伟业,因为没打通通往亚洲内陆的道路。当初为了打通这条路,拿破仑在其军事生涯初期远征莫斯科。
  苏俄无须重复拿破仑的第一步行动,而可更进一步。但这也不容易,因为同18世纪末相比,如今征服印度需要一支更为庞大的军队。如果不大量修建铁路,俄国人将难于远涉。但按现在俄国工业状况,这些铁路也建不成。然而,这一计划十分冒险,而布尔什维克在大胆程度上亦足以比肩丹东与拿破仑一世。正因这一品质,而非他们的积极成就,他们觊觎领土之外的人民。
  尽管没成功,布尔什维克仍于去年渗透进入了波斯——通往印度的一个步骤。彼时,他们缺乏基础,而占领格鲁吉亚将极大扩展这一基础。莫斯科的世界政策需要俄国进一步的军事进展。
  碰巧,俄罗斯通讯社[1]“报道”完格鲁吉亚冲突后,收到了发自莫斯科的如下电报:

  “2月28日,俄国与阿富汗在莫斯科签署了协议。”

  占领格鲁吉亚是俄国对英东方政策的一部分。
  先前已指出,这同拿破仑的政策相仿。相似绝非偶然。虽然如今的国际形势与意识形态不同于18世纪末,俄国却正重演法国大革命的进程。孟德斯鸠、伏尔泰与让—雅克·卢梭的作品如今鲜人问津;马克思统治了当代。而如今的俄国比不过百年前最为高度发达的法国,而是欧洲大陆上最落后的国家。然而1917年的俄国与1789年的法国,却有相同的要务——土地改革与克服专制主义。所以,两者自革命开始便经历相同的阶段,只是俄国有着相当庞大的新兴社会阶层。
  我们首先看到两者都有一场资产阶级革命。法国革命发展为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他们得到下层阶级的拥护,在首都尤其如此。俄国则经历布尔什维克的恐怖统治,他们称之为无产阶级专政。
  雅各宾派为了维护统治,不得不建立新的警察、官僚机构和军队,取代已被革命废止的旧政权的官僚机构、警察与军队。而新建立起来的这些暴力机器比旧机器更加强大和集中,为拿破仑帝国的统治机关作了铺垫。
  布尔什维克已经意识到他们不得不重蹈法国大革命的覆辙。他们一步步在经济和政治领域愈益限制工人阶级的自治,建立起全能的警察机构,推行厂长独裁,将苏维埃变为摆设,打造了一支纪律严明的庞大军队,而这支军队管理俄国工业的一切残余。
  所以,苏俄相当于进入了法国大革命的第三阶段,亦即专制主义阶段——警察与军队的统治。这个阶段即波拿巴主义阶段。仍然没有常胜将军。这一阶段,列宁与托洛茨基两位领袖统治俄国。
  正如莫斯科波拿巴主义那样,其法国前辈发轫于革命而保有其魅力,由此众多的激进分子上当受骗。众所周知,1804年拿破仑称帝之前,热心的共和主义者贝多芬仍狂热崇拜他。反动势力觉得拿破仑是革命的化身,不过是因为恨拿破仑不亚于恨革命本身,即便拿破仑帝国跟革命完全是两码事。现今莫斯科政权同无产阶级专政的共同点绝不会多于上世纪初的法兰西帝国同法兰西共和国的共同点。
  今日所谓的苏维埃共和国不倚仗无产阶级力量,而依靠军队的力量并利用军队来驯服无产阶级,就像以前拿破仑那样。随着军队力量壮大,国家统治者的权力亦随之膨胀,同时也越依赖军队——唯一能倚仗的因素。俄国正在兴起全新的军国主义,亦即帝国主义。对于后者而言,军国主义与资本主义都意味着持续扩张权力与可剥削的领域。为了供养部队,为了不断提供新的战利品,拿破仑要不停对外用兵,而最终在莫斯科溃败。俄国也在重演这一情况,产生莫斯科帝国主义。
  格鲁吉亚已受害于莫斯科的对外政策。
  有必要强调这一点。若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共和国突然武力侵略另一无产阶级共和国——一个和平且无害的小国,我们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俄国不宣而战,是比1914年德国入侵比利时更为恶劣的暴行。因为彼时德国正为自身存续而战,而入侵比利时是世界大战的一段插曲。布尔什维克的入侵将使整个社会主义反战宣传陷于瘫痪,并让其沦为谎言。
  战争从未像现在这样严重破坏生产与通信所需的技术设备,和平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人民的繁荣显得弥足珍贵。我们社会主义者指出,资本主义必然导致战争,而无产阶级是实现和维护和平的力量。这番话安慰和鼓舞了广大人民。世界无产阶级统治即世界持久和平!而如今,无产阶级统治的两个共和国比肩共存,而其中一方却比资本主义政府更加背信弃义,向另一方开战。
  如果俄国仍是无产阶级共和国,格鲁吉亚事件将严重破坏我们的一切宣传;我们曾说无产阶级最能坚决维护和平。
  俄国无产阶级其实并未参与入侵格鲁吉亚,因为不再行使俄国的政治权力。我们仍有理由断言,无产阶级的普遍统治将确保世界的持久和平;而无产阶级统治的两个国家之间不再有理由爆发战争;而无产阶级的国际团结将强大到足以和平化解两个无产阶级国家之间可能爆发的任何冲突。前不久入侵格鲁吉亚的俄国已不再是一个无产阶级国家,而是波拿巴主义国家。
  俄国无产阶级非但没有庆贺俄国占领格鲁吉亚,反而予以强烈谴责。3月3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驻外代表在柏林表示严正抗议(由阿布拉莫维奇[2]与马尔托夫[3]签署),即表明了这一点。俄国境内无产阶级被噤声,但社会民主党,亦即孟什维克,却足以其名义发声。自布尔什维主义迫使孟什维主义退居幕后,并赢得城市工人阶级的拥护以来,时代就变了。1917年秋天的情形亦复如是,彼时群众强烈要求和平,而布尔什维克则斩钉截铁地予以回应。
  自此,布尔什维克已经成为持久战、饥荒与赤贫,以及无产阶级丧失一切行动自由的代名词。今日,孟什维克最坚决捍卫和平与自由,越来越吸引俄国无产阶级群众;而布尔什维克则徒劳地以选举舞弊、贪污受贿、威胁恫吓、血腥恐怖等一切手段来妄图阻止日益高涨的反对浪潮。
  入侵格鲁吉亚,没有征得俄国无产阶级的同意,违背了其意愿。俄国无产阶级与近日莫斯科的血债无关。
  我们有权期待全世界无产者,凡非听命于莫斯科的,皆将全体一致支持我们俄国同志的抗议。
  不要担心抗议行为将会助长敌视苏俄的英法帝国主义。恰恰相反,在反抗资本主义列强的帝国主义的斗争中,如果我们不敢声讨产生于无产阶级革命、败坏无产阶级革命的帝国主义,便是磨钝了我们武器的尖端。消除帝国主义思维方式对无产阶级的影响,我们责无旁贷。我们如果容忍盗用无产阶级名义的帝国主义,怎能完成这一任务?
  另一因素亦使全世界社会民主党必须坚决对抗莫斯科波拿巴主义。
  俄国革命与法国大革命虽颇为相似,但我们不能因此忽视两者的差异。18世纪的法国是欧洲大陆最为进步的国家。俄国仍是欧洲大国中最为落后的国家。尽管法国波拿巴主义是对共和国的巨大反动,其扩张政策却也带动欧洲其余地区进步。而如今的莫斯科波拿巴主义,也产生于俄国无产阶级革命,也是对后者的反动,但却极力束缚欧洲其余地区的无产阶级运动。
  巴黎的旧波拿巴主义同莫斯科的新波拿巴主义相比还有其他的不同。
  法国大革命期间尚不存在自为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成了小资产阶级的尾巴,而后者极端分裂且不可信赖,时而负隅顽抗,时而胆小懦弱之间,时而不满于资本主义,时而却表露出资本主义的贪婪。法国大革命爆发时,小资产阶级缺乏政治经验。无论小资产阶级如何进行野蛮恐怖统治,拿破仑帝国都可轻而易举地瘫痪这一阶级。除却外国合法旧王朝——忘不掉新皇帝来自革命,欧洲大陆其余部分都不是帝国的对手。对于欧洲大陆(一直不包括英国)而言,当时要么选波拿巴主义,要么加入神圣同盟。
  如今我们已远离这段历史。开展革命斗争的已非小资产阶级,而是无产阶级。后者相较于前者,更具有同质性且更致力于同一目标。它不会同资本主义妥协,更不会容忍有人限制其行动自由。工人并非总是意识到他们阶级斗争的社会主义目标,宪章运动结束后几代英国工人的状况已展现了这一点,但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积极捍卫自己的行动自由。他们有时遭到镇压。但是,随着他们数量增长,政治和组织经验日益丰富,以及他们在经济上变得不可或缺,镇压政策越来越难。几十年来,无产阶级始终以公开且有组织的方式开展阶级斗争。
  所以,俄国新波拿巴主义和法国旧波拿巴主义面临迥异的情势。世界不必再仅仅面临二选一的选项——屈服于脱胎自革命的新专制主义,或是反动势力;抑或在莫斯科与协约国之间二选一。还有第三种选择:通过巩固无产阶级的自由——孟什维主义力量的壮大最能反映这一点,从内部推翻莫斯科波拿巴主义。
  神圣同盟打败拿破仑,意味着反动势力赢了,整整一代欧洲人民失败了。反动势力之所以必然取胜,是因为波拿巴主义胡作非为。
  协约国资本主义打败苏俄,也意味着反动势力的胜利,且易导致欧洲无产阶级失败,即使这种失败未必持续一代人的时间,也不会达到此前的程度。无论如何,无产阶级斗争将极受阻碍。全世界无产者无论如何看待布尔什维克的措施,均抵制了协约国粉碎苏俄的企图。
  但这不是说要给俄国波拿巴主义辩护,不让别人(尤其是孟什维克)批判它。这种行为看似是在捍卫俄国革命,却不过是捍卫那些革命魔术师[4]。这一势力站在社会民主主义反对派的对立面,而后者最能维持和扩大革命果实。
  如今真正俄国革命的并非布尔什维主义,而是其反对派。俄国革命的命运取决于这一反对派的胜利,迅速的胜利。
  俄国是且将长期是农业国。俄国的政治前景即取决于这一事实:无论哪一阶级或政党均可能成功领导农民,都不宜对他们施行独立的阶级政策。迄今为止,俄国农民始终接受无产阶级的领导。布尔什维克的实践却越来越脱离农民,使之逐渐倒向资本家或任何反革命势力。
  协约国支持的反革命将领赢得胜利,农民投靠反动阵营,都会让俄国再次面临成为反动营垒的威胁。这将危害俄国和欧洲的阶级斗争。
  只有使用孟什维克在格鲁吉亚成功实践过的、取代布尔什维克的方式,才能阻止迄今始终革命且由无产阶级领导的农民投靠敌对阵营。故当下最紧迫的需要与挽救濒危革命的最优途径,乃是孟什维主义对布尔什维主义的超克。
  各国社会民主党人有义务支援孟什维主义,亦即为格鲁吉亚模式的胜利而奋战。势不可当的敌人正在霸凌和压迫格鲁吉亚,但同时这个庞大帝国正遭到孟什维主义的冲击。孟什维主义认为莫斯科统治者终将失败,俄国无产阶级终将兴旺发达,而自己则必然赢得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拥护。无论不幸的格鲁吉亚人民如何遭受莫斯科杀人如麻的统治者百般蹂躏,孟什维主义终究会像凤凰那样浴火重生。孟什维主义的胜利,将是格鲁吉亚的胜利。孟什维主义鼓舞着格鲁吉亚,要是能影响到俄国,必然能让俄国繁荣。社会民主主义高加索共和国会以这种方式报仇雪恨。




[1] 俄罗斯通讯社(俄语全称:Российское телеграфное агентство;俄语简称:РОСТА)是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新闻通讯社, 1918年9月7日成立。1918年,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决定合并彼得格勒通讯社和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新闻局,成立俄罗斯通讯社。1925年7月10日,苏联通讯社(俄语全称:Телеграфного агентств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俄语简称:ТАСС;又称“苏联塔斯社”)成立,俄罗斯通讯社继续作为俄罗斯联邦的通讯社。1935年,根据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人民委员会决议,俄罗斯通讯社被撤销,其职能合并到苏联通讯社。——中译者注

[2] 拉法伊尔·阿布拉莫维奇·阿布拉莫维奇(Рафаил Абрамович Абрамович,1880年7月21日——1963年4月11日),原姓莱因(Рейн),出身于拉脱维亚陶格夫匹尔斯(Daugavpils)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大学时期即参加革命运动,1901年参加崩得和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分裂后参加了孟什维克派。1911年流亡国外。1914年一战爆发后参加孟什维克国际主义派,反对战争。1917年二月革命爆发后回国,当选为彼得格勒苏维埃委员。反对十月革命。1920年离开俄国,定居柏林,主办孟什维克流亡者的报纸,参与创立第二半国际,第二国际与第二半国际合流后,曾当选为社会主义工人国际执委会委员。纳粹上台后流亡巴黎,1940年流亡美国。他在纽约协助主办意地绪语的社会主义报纸《前进报》。——中译者注

[3] 尤里·奥西波维奇·马尔托夫(Юлий Осипович Мартов,1873年11月24日——1923年4月4日),原姓策杰尔鲍姆(Цедербаум),孟什维克代表人物之一,出身于奥斯曼帝国伊斯坦布尔的一个犹太中产阶级家庭,后随家庭移居敖德萨。大学期间开始投身革命运动,1895年同列宁一起组建工人阶级解放斗争协会。1900年同列宁一起创办《火星报》,1903年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就组织问题同列宁发生严重对立,此后成为孟什维克派领导人。1905年革命失败后流亡国外,1917年二月革命爆发后回国,他反对孟什维克参加资产阶级政府。十月革命后,他支持红军,但反对布尔什维克的许多措施。1920年流亡德国,1923年病逝。——中译者注

[4] 原文此处写的是“Eskamoteure”。这个单词来自法语“escamoteur”,意思为“魔术师”、“变戏法的人”,相当于英语中的“conjurer”或“magician”。——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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