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柯伦泰 -> 〔小说〕赤恋(1927)

第12章



  公园。尘土飞扬。干枯在夏季的酷暑中,冀盼已久的雨并未来临,雨会洗净树木沾染上的城市扬尘,能舒解草坪的干渴。

  乐团正在一小群观众面前演奏,孩子们到处乱跑,几名赤卫军在那里,或三五成群坐着,或与心上人同行。一位身着僧袍的牧师,坐在阴凉的板凳上,拄着长杖陷入沉思,他旁边有个保姆,正看照着一个小孩。

  华休和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在板凳上坐下。尽管是在边角,但视野能看到整片地方。

  他们等待着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

  「咱家的仕女怎么还不出现?一般来说,音乐一开始她就在这里,炫耀她的衣服。所有的漂亮女士都来这里看看今年的流行趋势,他们都从她身上找答案,因为她总是打扮入时。」

  华休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很想见到妮娜,她会怎么样?同时她也感到害怕,她怎能忍受看着她?

  「是她吗,玛莉亚·谢苗诺芙娜?在乐团右边的长椅上?那个穿粉色裙子的?」

  「妳怎么会这么想?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娃不是那样。妳马上就会看到她和其他人之间的差异,她是一位真正的时尚女士。」

  他们坐在那里,等待着,但妮娜没有来,直到他们准备回家,打算隔天再来的时候,她才出现。她从公园的另一端过来,在乐团面前停了下来,与萨维列夫和红色委员会的两名成员交谈,似乎没注意到有人盯着她。

  所以这就是她的样子!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连身裙,柔软的褶皱包裹着她的身体,露出了胸部的曲线。她戴着沙黄色长手套,戴着一顶般配的帽子,帽沿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华休看不清五官,只看到嘴唇,闪着血红的光芒。

  「嘴唇怎么这么红?」

  「那是唇膏,」玛丽亚·谢苗诺芙娜解释道:「你应该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就好像抹了一层烟,应该要有人拿海绵把她脸上那些粉全都洗掉,然后再看她是什么样!如果我用粉和唇膏,我也可以很漂亮。」

  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倚在白色阳伞上,用白色鞋尖敲击着地面。她笑了,头稍微向后仰了一点,红色委员会的成员也笑了。

  萨维列夫显然很无聊,他走到一边,用拐杖在沙上描绘人影。

  「她的帽子遮住了整张脸。」华休抱怨道。

  「走,我们从她身边走过,然后你就可以更好地观察这个女人了。但我建议你不要朝她的方向看,她并不漂亮,当我为戈洛洛博娃夫人工作时,我见识过真正的优秀女士和真正的美女,相较之下她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华休的好奇心困扰着她。她必须知道为什么沃洛佳爱另一个女孩。

  正当华休和玛丽亚·谢苗诺芙娜起身走过尼娜时,她向红色委员会的成员们道别,大声喊道:「我们会在莫斯科再次见面的。」她转身朝大门走去,萨维列夫跟在后面。

  「你应该不打算追在她后面吧?你可别那样做,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就让她走吧。不然人们认识你,到时又有堵不住的闲话。」

  尽管放慢了脚步,华休的目光仍然盯着对方。

  她身型高䠷苗条,走路时肩头微晃,当她离开演奏台时低着头,华休还以为她是在哭。萨维列夫向她俯身,似乎在说服她,但妮娜摇了摇头。不,她说着,将戴着棕褐色手套的手举到脸上,仿佛要擦去一滴眼泪。她是真的哭吗?特地来这总不会是跟音乐告别吧?或者——或者是因为对沃洛佳的爱吗?她不就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吗?华休感到不安。见到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后,她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困扰她的不再是嫉妒,而是另一种新的感觉。有点像对妮娜的怜悯。她为什么哭?她为什么来听音乐?跟她的幸福说再见?

  华休的心中又增添了新的负担,她气自己,做到这样很够了不是?竞还与另一个女人,这碍事的女人一同受苦,可真绝了。

※     ※     ※


  妮娜去了莫斯科。自从她和萨维列夫离开这座城市以来,已经过了快两周了,理论上华休现在应该能安心过生活了,毕竟闯入者现在已离去,只剩下弗拉基米尔和华休两人一起,那么她对他来说肯定更亲爱、更珍贵,而另一个女人,只是暂时的?

  华休笑了,大笑。她没什么在咳嗽了,固定会去党委,弗拉基米尔也在工作。他正在按照集团人士的计划重组业务。当这一切完成后,他和华休将前往莫斯科,从那里他将被转移到他的新管区。弗拉基米尔很高兴,完全沉浸在他的工作中。

  但昔日的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却消失不见了,什么也挽不回。弗拉基米尔并不冷酷,但他内心已经改变了,他常常情绪低落,发脾气。

  为什么华休妳这么晚才从党委回来?客人很反感,没有女主人他们就不吃晚餐。他再次因为衣领大发雷霆:没有一个衣领是干净的,华休也跟着生气了,这不是她的责任,他怎么不自己弄,不然找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吧,华休可不是洗衣女工,两人离开前都大发雷霆——为什么呢?就为一个愚蠢的领子!某天华休回家时下大雨,为了怕帽子湿掉,她就将帽子留在了党总部,然后把披肩围在头上。当弗拉基米尔看到她时忍不住皱起眉头,咆哮道:「妳怎么穿这样!妳的鞋跟都磨破了,裙子也脏,头上围个披肩就这样走进来,活像个农妇般不修边幅!」

  她再次失控。

  「我们虽不像时尚展的女模一样搔首弄姿,但至少不需要接受萨维列夫的施舍。」

  弗拉基米尔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华休以为他会打她。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一定是哪里出问题。华休和弗拉基米尔想成为朋友,但随便一个嫌隙便立刻令彼此产生仇恨。弗拉基米尔满脑中都是他的新职位,届时他将如何布置房子,安排一切。

  这对华休来说很无聊。为什么要装修房子?那有什么乐趣呢?如果它与公共利益有关,那就不同了,弗拉基米尔不同意她的观点,责备她目光如豆。

  华休讲述了马克思主义者俱乐部关于历史是仅由经济问题决定还是由思想问题决定的争论,她越讲越兴奋,想把这一切论述讲给弗拉基米尔听。但他觉得很无聊,这一切都是空谈,增加他的企业利润才是值得做的事!然后他们又吵架了。

  两个人独处时简直无话可说了,还能做什么?他们打电话给伊凡·伊凡诺维奇,他的出现让他们顿感舒适不少。

  华休正在等待她所在省份的来信,但音信杳然,没有任何来自格鲁莎和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讯息,怎么回事呢?

  华休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内心深处的怀疑,自己会不会被召回省份工作。她要走吗?她该留吗?

※     ※     ※


  有封挂号信从她的省份送来,是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内容相当简洁直白,他建议华休接管纺织厂集团,并按照中央政府的规定,以新的方式组织那里的工作,华休住在那里就好,不要住城里。他并且要求一个回复。

  华休的心狂跳起来,她一直渴望接触自己的人民。来沃洛佳这里能做什么?没有工作,没有欢乐,每天想的都是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就好了!她的手脚好像被绑住一般。她还记得哥哥科利卡养过一只寒鸦,是树林里抓到的,他绑住它的翅膀免得飞走。这鸟就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张开鸟喙,乌溜溜的黑眼睛朝着窗户望。它试图鼓动翅膀,但翅膀被牢牢捆缚着。它痛苦叫着,尝试了两三次,然后便恢复在地板上庄严的走姿,似乎假装它不曾尝试飞走;这就是现在发生在华休身上的事,她的翅膀也被束缚了,根本不能飞翔,什么束缚了她的双翼?是喜悦还是爱?都不是,她被忧虑所束缚,因为担心弗拉基米尔出事。她感谢他留在她身边,送走那个「风骚女人」。然而看不见的线却紧紧缠绕着华休,她被网子纠缠住,近乎绝望。

  里莎曾说:「我不了解妳,华瑟莉萨,让我告诉妳,妳越来越像个『经理夫人』了,这不是妳能摆脱的。」

  她要怎么能打断这些线,拆开这网子呢?

  华休手里拿着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信,她不愿把它收起,这似乎是种护身符,能帮助她找到方向,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剧情一样。

  「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啤酒都喝光了,妳得告诉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让工厂再送一些,否则我们碰到意料之外的客人来吃晚饭,也不知道哪里得到它,可不能凭空制造出来。」

  玛丽亚·谢苗诺芙娜不满地看着华休。

  「妳总是闷闷不乐,华瑟莉萨·门捷芙娜,我能否询问是什么原因?感谢上帝,那个盛装打扮的风骚女人终于滚去莫斯科了,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现在和妳在一起,不会出轨了。为什么总是生闷气?男人不喜欢这样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妻子快乐,希望听到她们的笑声,希望在一天的工作和忧虑之后,在家里享受一些乐趣。」

  华休听着,微笑想:也许她说得对,也许我该振作了,再次成为1918那时年的野丫头华休,往日岁月的繁忙中总是洋溢着诸多欢笑。

  她该到办公室去找沃洛佳吗?作为一个意外访客?告诉他这封信的事——然后笑着说她打算拒绝,她离不开她的沃洛佳!让他知道她有多爱他,他于是就会很开心,会高兴地用双臂环抱着她,会亲吻她棕色的眼睛,叫她一声华休,他的野丫头。

  她选了一件白色衬衫,系上蓝色领带,站在镜子前,戴上帽子,梳理卷发。她今天想取悦沃洛佳,因为她为他带了份礼物──一份无价的礼物!她拒绝了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提议!她将与弗拉基米尔一起前往他的新职位,并在那里承担一些工作。

  当华休抵达行政大楼时,她走进经理办公室。里面是空的,经理正在开会,但很快就结束了,大概十分钟后就会回来。

  华休等待着,翻阅了莫斯科的报纸,她得向自己微笑。她现在就给沃洛佳补偿一切──包括他与其他人士的分离,还有他对华休更忠诚。

  有人送信,信放在经理的办公桌上,难道没有写给华休的信吗?她览遍了商业信函,发现就在那——忽然之间她的心剧烈狂跳,见到一封华丽小信封——手写的字迹精致宛如雕刻,那只会是另一个女人: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

  一切还没结束?一切毫无改变?是谎言?华休感觉仿佛自己在悬空飞翔──长无止尽的。

  她一定是失去平衡了,因为她撞翻了桌上的烟灰缸。

  当华休看着那个华丽信封时,她觉得里面装着她的命运,就在那里!这封信被收入她的口袋里。现在她将了解真相,谎言将被终结。

  弗拉基米尔和一名政府成员一起进来。

  「妳在这里吗,华休?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来看我?」

  「家里没有啤酒了,你得从工厂再订购。」

  「原来妳还是有顾家!妳要成为家庭主妇了!我认不出我的野丫头华休了。」弗拉基米尔非常高兴地笑道。

  笑。你就笑吧。但我会拆毁你捕捉我的网,我将直抵这场骗局的根源。

  「怎么了,华休?就不能多待一会儿吗?妳一定要离开了吗?」

  她默默点头。心中饱含某种一触即发的愤怒,而浑身颤抖。

  回家读这封信太慢了,她走到城市公园,坐在长板凳上,不耐烦地撕开了彩色信封。

  「我亲爱的沃利亚!我的国王,我心爱的折磨者!我又再次无法和你说话,已经三天没能收到你捎来的信。你能忘记我吗──你不再爱你任性的妮娜了吗?你的小埃及猴?我不相信!我真不相信!不管怎样这仍是太可怕了,你和她在一起,而我却一个人!你的『导师』将改变你,让你相信我们的爱是种『反共产的原罪』,让你吃喝都得参照共产模式,还要放弃一切美好享受,只为狂热分子而活。我好怕她,我知道她对你的影响力。但是,天啊!我没有要拿走她任何东西,我想要的不多,毕竟她是你的正宫,你和她总是全天在一起,而我只乞求给我们的爱留下几小时,我只求你可怜我──这世上我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我半夜惊醒,浑身发颤:他不再爱我了,他要离开我了,那我将会是如何?一想到我就害怕担忧,你晓得尼卡诺·普拉东诺维奇,他像蜘蛛似的埋伏等待着,当然他表面上扮演老爸一般的角色——可我们都清楚的,他焦急地等待着你离开我的那一天,那时我将独自一人,没有人保护或帮助我,这对他来说将是一件乐事。有时我恨他,我宁愿去站街也不愿以任何方式向他求助。沃利亚!沃利亚!我的爱人,我痴狂热恋的爱人!这件事怎样才会结束呢?你就没打算拯救你的尼尼卡吗?你对她没有一点怜悯吗?你不想保护她吗?」

  「我哭惨了,沃利亚,对你的小猴儿,你一点也不怜悯,从来不曾想过她,你这个男人,竟如此残忍、如此不忠诚,你正爱抚着另一个女人。你爱她,我知道你爱她!好痛苦。非常非常糟糕。」

  「我想要你,你炽热的、永不满足的爱!难道你就不渴望我的唇?还有我的拥怀?我光滑的手臂想将你拥抱,我的双乳渴望被你爱抚......

  我受不了了,沃利达!我不能再离开你了。为什么送我去莫斯科?为什么?」

  「但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分离,在你的新管区,替我找一栋城外的小房子,没有人会知道我住在那里:『神秘小屋』,你就在黄昏时分拜访我。在那里我会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爱,更胜于世上一切。你什么时候来莫斯科?她真的跟你一起来吗?如果我们能在一起度过一个星期就好了,以此来弥补这点!只有我们俩的一个星期。」

  「尼卡诺·普拉东诺维奇说,你将在新管区拥有一栋华丽的房子。设有哥德式餐厅,但餐厅缺少灯饰,我在这里看到了一盏奇特的枝形吊灯——有点贵,但非常艺术,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我向你倾诉的已经够多了,现在信这么长,你恐怕是无法隐藏它了,虽然这是开玩笑,可其实我好想哭泣,难道你感受不到我的痛苦吗?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们活着就不配拥有自己的一缕幸福呢?但也别糟心了,我不会再抱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有了一些感悟:你觉得对的就去做,这样我便满意了。让我只拥有一件事——你热情的温柔,你对你可怜的、悲惨的、任性的妮娜的慈悲。」

  「莫斯科,奥斯托申卡I8区,7号——不是17号,你上次写错差点让信搞丢了。

  我是你的
  从我的脚到我的唇
  只有你亲爱的甜心

  妮娜。」


  并且在页边空白处写道:「想象一下,我在莫斯科找到L’OriganCoty扑粉时有多开心。」

  华休慢慢地、仔细地、逐字逐句地读着妮娜的信。不只用她的眼睛,也用她的心。

  全部看完后,她把信放在膝盖上,望向覆满沙尘的干渴草坪,听着蜜蜂愤怒的嗡嗡声。这只蜜蜂在叶片之间忙碌地飞来飞去,失望地飞上半空,又落入草丛里。丁香花盛开的春天,蜜蜂也来了,但不同的是那些蜜蜂很快乐;而这只却很生气,夏天或许是贻误了它。

  华休以为她在想蜜蜂的事情,而不是那封信。她的心麻木了,似乎不痛,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光滑的手臂」,「热情的温柔!」太伤她心了!华休慢慢地、煞费苦心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

  她起身朝大门走去,经过演奏台。今天的公园寂静无声,空无一人,没有音乐。现在华休知道弗拉基米尔爱着谁,属于他的不是她,而是妮娜。

  华休穿越过城市公园的尘土飞扬,从正门口走入喧嚷街头,她仿佛才刚在身后的公园里,亲手搭了一座坟墓,埋葬了已死去的幸福,现在正从葬礼上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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