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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
德米特里·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从八九岁起就下象棋。他同父亲下（父亲是他的第一个老师），同大哥亚历山大·伊里奇下，后来同我们两个小的——姐姐奥利娅和我下。对我来说，他是老师，而且是个很严格的老师，所以我比较喜欢同父亲下，因为父亲比较随和，允许我悔棋。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立了一个很好的规矩，他自己从不破坏这个规矩，也要求自己的对手严格遵守。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悔棋，拿起这个子，就要走这个子。喜欢下棋的人常常不遵守这个规矩，老是悔棋，重走。这个不良习惯对下棋和棋手都非常有害。本来嘛，在没有动子以前，就要仔细考虑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这样就会提高兴趣，使人养成确切考虑以后几步的习惯。然而人们往往不加考虑就急于动子，这样就不能平心静气地下棋了。
我记得在萨马拉的一次象棋晚会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有趣的事。当时有几局棋同时在下，几个人在一旁观战。有一局棋对局的是两个胖子。他们又是悔棋，又是争吵，十分激动，喧嚷不已。一个人无意中把自己的皇后走了出去，另一个人一下子就把它吃了，把子捏在手中。于是掀起了一场风波，两个人都从桌旁跳了起来。输棋的人竭力想夺回自己的子。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在一片大笑声中高喊道：“快把子藏到口袋里去！”
他通常下棋都很认真，不喜欢所谓“轻松的”棋局。在同最弱的对手下棋时，为了使双方力量平衡，他往往让对方某一个子。当对手出于自尊心加以拒绝时，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往往就说：“如果力量相等，下棋时不用思考、斗争和解围，那对我有什么兴趣呢！”他甚至宁可使自己的力量比让了子的对手还要弱一些。他让我车，我就常常赢他，于是我要他改让马。他提出条件说：“你连赢三盘，我就改让马。”
一般说来，谁都喜欢赢棋，即使不怎么费劲也行，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则相反，他不喜欢这样。他下棋最感兴趣的是顽强的斗争，能走出一步好棋，能在困难的情况下，有时几乎是在绝望的情况下解围出来；他对输赢是不在乎的。使他感到高兴的是对手走出了好棋，而不是失着。有时候，当你走了一步蠢棋，因而他轻易地赢了你时，他就会笑着说：“嗯，这不是我赢了，而是你输了。”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能贏父亲了。记得在1885年冬天，伊里亚·尼古拉耶维奇走进餐厅时说道：“沃洛佳，你已经能羸我棋了，你该同某某认识一下，去同他下棋”（我记得，有个叫伊林的人算是辛比尔斯克的第一把好手。他没有到我们家来过）。
1886年夏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常常和大哥亚历山大下棋。他们两人进行比赛。比赛的条件和结果怎样，可惜我记不清了。比赛进行得非常激烈，双方都默默地坐着，几个小时都不离开棋盘。那时，我对他们下的棋一点也不懂，简直莫测高深，而且他们在下棋时丝毫不动声色，一点也不引人注意，甚至连话都不大讲。
关于他们当时的棋艺水平，从下面的事实可以作出一定的判断。就在那年夏天，亚历山大·伊里奇住在喀山省科库什基诺时，曾同当时在喀山被一级棋手让了一只车的那个棋手下“盲棋”，成绩很好。值得注意的是，就在下“盲棋”的同时，亚历山大·伊里奇还在打五个弹子的台球，而且自己计分。
两位哥哥只在晚上赛棋。尽管那是在假期里，他们两人都空着，但是我记得他们从来不在上午下棋。上午的时间用在正经的功课上。我认为，这一事实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有典型意义，很能说明问题。尤其是那时大哥仅二十岁，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才十六岁。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夏天，我们只占用了莫斯科大街上我们那幢房子的一半，即面向斯维亚加河的那半幢房子，另半幢面向市中心的房子租给了房客。两位哥哥之间的棋赛通常是在下面那间面向院子的小房间里进行的。
顺便说一下，我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他们俩全神贯注地在这个小房间里坐着下棋，房间里亮着灯，装有铁纱窗的窗户敞开着。我们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透过明亮的窗户，我们看见两个默默地坐着不动的身影。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跑近窗口喊道：“就象犯人坐在监牢里一样”……兄弟俩立即转过头来，面向窗户，严肃地望着那个逃走的小淘气。真正的铁窗风味他们还没有尝过，但他们大概已经预感到，在那个时候，这是必然的和完全不可避免的。
1888年冬，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常常下棋，还同一个表哥[1]到俱乐部去下棋。那时我们住在喀山第一山上的奥尔洛夫住宅。有一次，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想试试自己下盲棋的水平。他把我叫到房间里对我说，他要跟我下盲棋，但一个子也不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着法，认为这玩意儿一定难得不得了。我满怀信心地坐下来，打算用不平常的棋步安下各种“钉子”把他杀败，因为他是看不见的。他坐在床上，口述自己的棋步。尽管我施展了种种手法，但还是很快就被杀得一败涂地。一般说来，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是不喜欢这种着法的。我记得他以后没有再下过盲棋。顺便应该指出，这种着法虽然有它的效果，但十分有害，它无疑会降低下棋的水平，同时会使脑子非常紧张。
就在这一年冬天，马尔克·季莫费耶维奇·叶利札罗夫组织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萨马拉的强手安·尼·哈尔金[2]两人通信下棋。棋步是用通信的方法（通常用明信片）来告知对手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走了某一步棋以后，在等候回信期间，曾不止一次地摆弄棋局，他说：“我倒要看看现在他怎么办，怎样摆脱这个困境，至少我目前还找不到令人满意的对付办法”……等了很久，回信终于来了。棋局马上又摆开。那时我已经对他们这局棋发生了兴趣。哈尔金的这步棋我认为走得很荒唐。起先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也感到迷惑不解，但后来马上就估计到即将出现的局势，他说：“是啊，这是一位非常厉害的棋手！”应该说，哈尔金的确是一位象棋大师。在八十年代他击败了莫斯科的好些优秀棋手，后来同契哥林比赛时也战绩辉煌。虽然哈尔金没有参加过大型循环赛，但契哥林认为他是俄国最优秀的象棋手之一（可参见丘弗连译作中契哥林[3]加的注）。在通信下棋中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输了。后来，从喀山迁往萨马拉后（1889年春），他与哈尔金见了面，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哈尔金让他一个马。过了一两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开始赢了。以后他们就改为让卒和先手。在这种情况下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常常是输的。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哈尔金是个律师，酷爱下象棋，他订购了很多外国的棋书，他能接连几小时一个人坐在棋盘面前。据他说，他之所以学了一手好棋，是因为他曾经到过一个偏僻的地方，有很多空闲时间，那时他便整天整天地看棋书，研究象棋理论。在这一年或者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内，他没有同任何人下过棋，经过这一段蛰居生活，他在同契哥林对局时，就显示出第一流棋手的水平了。
1889年冬我们全家住在萨马拉紧靠伏尔加河的工厂街上的卡特柯夫住宅。在这段时间内，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喜欢下棋。他主要同哈尔金下，但也同萨马拉的其他棋手下。曾经组织过一次有八到十个人参加的循环赛。下棋时要让子，因为参加的人棋艺水平不一。甲级（等）的只有哈尔金一个人；乙级的有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和另一名棋手；其他都是丙级和丁级的。这次循环赛的优胜者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一等奖好象是十五卢布左右。他们没有买什么奖品，一个参加者就把这些钱送给得奖者。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断然拒绝接受，根据他的建议，这笔钱捐献掉了。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喜欢到哈尔金那里去——开初主要去下棋，后来，当他通过法律系的考试并注册当哈尔金的助理律师以后，共同的法庭事务也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
比哈尔金更好的象棋对手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当然，如果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认真研究棋书，如果，比如说，在阿拉卡耶夫卡度过的那几年的夏天花在下棋和研究象棋理论上，那末，他是有可能很快赶上并超过哈尔金的。凭他坚持不懈的钻研精神，凭他的智力，他在几年内就能成为象棋大师，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始终只把象棋当作娱乐和游戏。记得在中学读书时，由于受到味同嚼蜡的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折磨，我在有一次下棋时对他说，最好在中学里不学这些老古董，而用下象棋来训练智力。他回答说：“嗯，照你这样做法，就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只会越来越糟。不要忘记，象棋毕竟只是一种游戏，而不是正经事。”大家知道有关象棋的书是很多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除了他熟知的几种残局和那时常用的几种开局法外，这些书他几乎碰也不碰。总之，他从来没有想要系统地研究象棋理论，而这一点对每一个象棋高手来说是完全必要的。
在对象棋的评价这一点上，他同卡尔·马克思和威廉·李卜克内西[4]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当时也非常喜欢这种游戏。著名的卡尔·李卜克内西的父亲威廉·李卜克内西在回忆马克思的文章中写道：“总之，象棋这项游戏对我们说来己退居次要地位，因为我们重新开始了正常的工作。我自己虽然在小团体中享有棋手的光荣称号，但我相信莱辛[5]对象棋的评语是正确的，他说：‘作为一种游戏太严肃，作为一件严肃的事游戏味又太浓。’我曾受著名棋手的邀请去观看比赛，在他们这些专门家的集体里，我很快就明白了，我引以为骄傲的那些我所发明的棋步，在几百年以前就已被人熟知了。我所处的情况就跟从比利牛斯山来的那个农民一样，他在路易—菲利普[6]时代重新发明了四个世纪以前就已被人发明的高楼壁钟。我了解到有很多棋书，而如果我想要在象棋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就，那就必须研究这些书籍，专心从事象棋这一行。但要把象棋当作毕生的事业，我却不能下这个决心……”
上面已经提到，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和亚历山大在比赛期间，上午是不下棋的，上午他们都用来看书和做笔记。下午，有时是晚上用来下棋。以后也是这样，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住在阿拉卡耶夫卡时，上午多半在看比较难懂的书。在古老、荒芜的花园里，在茂密的绿叶丛中，放着他的桌子和凳子，一清早他就把书摊开了，附近的草地被他踩岀了一条十到十五步长的小路，他经常在这条小路上踱步，思考书中的内容。这里谈不上什么象棋和娱乐。在这里应该工作、学习；不是为象棋作准备，而是为了另一种更加严肃的斗争作准备。我们住在阿拉卡耶夫卡的整整五年中，我好不容易才能回忆起有那么三四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打破了惯例，没有坐在花园里那张桌子旁边看书，没有在那条踩出来的小路上踱步。
从1893年起，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花在下象棋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关于他在西伯利亚流放期间同克尔日札诺夫斯基[7]、斯塔尔科夫以及勒柏辛斯基[8]下棋的情况，可以看潘·尼·勒柏辛斯基写的文章[9]。
1903年我在日内瓦最后一次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下象棋。那时，他家里甚至连副象棋都没有，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在那里下棋。弗拉基米尔·伊里奇问我想喝什么，我说喝慕尼黑啤酒。他向女招待要了一杯啤酒和一杯黑咖啡。“我不大想喝啤酒”，他眼睛里带着俏皮的神情说……这一局棋下了四个多小时，而且精神非常集中，以致到了最后，周围的人都嘲笑起我们来了。
革命胜利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几乎完全不下象棋了，他说下棋太累人。在空闲的时候，他宁愿去玩击木游戏，去散步或者去打猎。
最初载于《探照灯》杂志，1926年第3期（总第73期）第19—21页
按德·伊·乌里扬诺夫：《回忆弗拉基米尔·伊里奇》1968年莫斯科政治书籍出版社第3版第39—45页刊印，根据杂志作过校订
[1] 指阿·亚·阿尔达舍夫。——编者注
[2]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哈尔金（Андре́й Никола́евич Харди́н，1842年9月14日——1910年2月6日），俄国律师、国际象棋棋手。
[3]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契哥林（Михаил Иванович Чигорин，1850年10月31日——1908年1月12日），俄国国际象棋棋手。
[4] 威廉·李卜克内西（Wilhelm Liebknecht，1826年3月29日——1900年8月7日），德国工人运动活动家，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创始人之一。他是卡尔·李卜克内西的父亲。
[5] 戈特菲尔德·艾菲拉姆·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年1月22日——1781年2月15日），德国戏剧家、美学家、文艺批评家。
[6] 路易·菲利普一世（Louis Philippe I，1773年10月6日——1850年8月26日），1785年任奥尔良公爵。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支持革命，参加了雅各宾派。1793年叛逃到奥地利帝国。1800年流亡英国。1809年流亡西西里。1814年路易十八复辟后回国。1830年七月革命胜利后，被拥戴为法国国王，实行君主立宪制。在位期间先后镇压了巴黎共和派起义和两次里昂工人起义。1848年二月革命期间被推翻下台，随后流亡英国。1850年在英国病逝。
[7] 格列布·马克西米连诺维奇·克尔日札诺夫斯基（Глеб Максимилианович Кржижановский，1872年1月12日——1959年3月31日），1891年开始参与革命活动。1899年加入工人阶级解放协会。1903年当选为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中央委员。1904年主张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统一，辞去中央委员的职务。积极参加了1905年革命。1907年以后脱离革命活动。二月革命后是莫斯科苏维埃成员，重新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参与了莫斯科武装起义。1920年任国家电气化委员会主席。1921—1923年、1925—1930年任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1924—1939年任联共（布）中央委员。1925—1931年任大苏维埃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成员。1927—1930年任劳动和国防委员会标准化委员会主席。1929年当选为苏联科学院院士。1929—1939年任苏联科学院副院长。1930—1959年任苏联科学院能源研究所所长。1931—1932年任最高经济委员会中央能源局主席。1959年在莫斯科逝世，葬于克里姆林宫宫墙下。
[8] 潘蒂利蒙·尼古拉耶维奇·勒柏申斯基（Пантелеймон Николаевич Лепешинский，1868年3月12日——1944年9月30日），1880年起参加革命运动。1898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1900年起在《真理报》工作。1903年以后是布尔什维克，同年流亡瑞士。1917年回国，参加了十月革命，革命胜利后任教育人民委员会委员。1925—1927年任国际革命战士援助组织中央委员会主席。1927—1930年任历史博物馆馆长。1935—1936年任革命博物馆馆长。1944年逝世。
[9] 见《回忆列宁》第一卷，1956年莫斯科政治书籍出版社版第220—221页。奥·乌·注（小开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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