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不向风暴低头——战时日本印刷出版工人的抵抗(1981)

第十三章 导师瘐死狱中与战败



失去了两位无可替代的人
出狱之日


失去了两位无可替代的人


  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二月底,锻炼完之后,我从其他囚徒那里听说,前线正在节节败退。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田口,田口用斗笠遮住了泪水盈眶的眼睛,以悲痛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
  “柴田死了。”
  我一下就懵了,好像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回到单人牢房后,我才大声哭出来。
  日本统治阶级就这样从人民的手中把我们珍爱的导师给永远夺走了。他只要再坚持半年,就能等来日本军国主义的失败,就能获得自由,重新率领印刷工人投入斗争了,但他没能等到那一天,就在狱中去世了,享年三十八岁,终生独身。
  他的一生,是为工人阶级奉献的一生。特别是在战争期间,他可以说是坚决彻底地进行了反对战争的抵抗运动。在中国、东南亚、以法国为首的欧洲各国,被占领国家的国民拿起武器,组成抵抗组织,同占领者进行了斗争。战后,这些国家依然在传颂这段光荣的历史。
  而日本并没有被占领,却是侵略其它国家的基地。在统治阶级的残酷镇压下,高举反战旗帜的先锋党被打垮了,残余的反战活动也被逐一扑灭,力量变得非常弱小,因此,日本的抵抗斗争仅限于通过散发反战传单、张贴地下标语、口口相传等方式,呼吁国民反战;或是用消极的方法,比如故意让自己得病或潜入地下,来躲避征兵。在这种形势下,柴田直到最后仍在守护工人的组织,一点一点地培养出了许多反战分子,并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在监狱里,看守的数量越来越少了。剩下的都是部长级的看守,由于战况不利,他们一天比一天歇斯底里。
  由于寒冷和营养不良,我两手的手背上生了冻疮,肿得很厉害,我就请巡诊的看守开点药,他就骂我:“你们这些卖国贼还想开药!在前线战斗的士兵都没有药呢。美国马上就要登陆了。到时候就先杀光你们,我们再自杀。还要什么药呢!”但是,有个囚徒每天都带我和田口去锻炼,他毫不隐瞒地对我们说:

  “我跟你们说啊,就连七万二千吨的武藏号[1]都被击沉了,听说塞班也失守了[2],这样一来台湾和冲绳也守不了多久了。就连联合舰队也不知跑哪儿去了[3]。东条也不干了,这下子日本也要阿弥陀佛了。到时候你们就能出去了。你们还算运气好的,我们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听了他的话,我才知道东条辞职了。接二连三的败仗、生活水平的严重恶化、化作焦土的国土——这一切自然使国民抛弃了东条。终于,在塞班失守后,他便趁机辞职了。
  日本吃了一连串的败仗,深陷于战争之中,无法自拔了。虽然祈求老天爷刮起“神风”,却无法上达天听,那就只好自己来制造“神风”吧。他们企图用带给美国人恐怖和羞辱的“自杀飞机”——神风特攻队来挽回战局。
  随着美国对日本本土的空袭日益激烈,俱乐部会员的主要活动地区——中小微工厂密集的芝、京桥、神田在战火中几乎全部化为灰烬。
  印刷业的大工厂也损失惨重,凸版印刷的下谷工厂在三月十日的空袭中被彻底烧毁,位于板桥区的志村工厂中了B-29轰炸机的燃烧弹弹雨,然而,留在厂里保卫工厂的工人,尽管他们的家也在燃烧、家里什么东西都被烧光了,但他们还是拿起消防水龙、灭火掸子(火叩き)和水桶,在工厂里面跑来跑去,或是爬上屋顶,扑灭了火灾。在四月十三日的空袭中,东京书籍也烧起了大火,为了保卫自己工作的工厂,许多工友涌向公司,拼命用水桶灭火,尽管王子站周围已经被烧成一片焦土,但他们却成功守住了东京书籍的建筑物。共同印刷被炸弹直接命中,彻底毁灭。大日本印刷的榎町工厂也被摧毁了。图书印刷(当时叫帝国印刷)也在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中被彻底烧毁,尽管工人直到最后仍在努力保卫工厂,拼命灭火,但还是没能保住。第二天早上,工人茫然地站在废墟上,但他们很快就振作起来,从废墟中收集用来铸造活字的铅块。虽然还不知道这些东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但工人全都在拼命地保护自己赖以为生的地方。
  三月十日,美军发动了东京大空袭。由于美军实行了无差别地毯式轰炸,在这一天,仅在空袭中就有二万六千所房屋被烧,十万人被烧死。下町[4]的损失特别严重,因为那里的木制房屋非常密集,柴田、田口、我以及许多俱乐部会员所居住的深川(现属江东区)、本所(现属墨田区)被彻底夷为平地。在那一天的空袭中,我们三人的家都被烧毁了。
  我的妻子西田在这次空袭中丧生。空袭造成的损失有多么严重,可以从被收容埋葬的遗体的数量看出来:在锦丝町公园有一万三千具,在隅田公园有四千九百具,在上野公园有八千四百具,等等[5]
  柴田的母亲和妹妹静江[6]幸免于难,她们搬进了设在没有被完全烧毁的江东乐天地[7]里的难民营。坂村和白石就赶紧去找她们。白石住在立石[8]那边的叔父家里,由于那一带躲过了战火,他就把她们接到叔父家去住。后来,杉浦的两个妹妹也住进了白石叔父家。
  跟山本结了婚的水野也担心他们,就找到立石去了。当时我们还在狱中,对这一切自然毫不知情。
  四月里的一天,教诲师叫我过去一趟。戴着高高的斗笠的看守押送着我,朝监狱里的教堂的方向走去,但是,我却被带到了教堂前的一栋小楼。那里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僧人,正是教诲师。他让我坐在椅子上。我摘下斗笠后,教诲师对我说:

  “虽然很突然,但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岳母拜托我,无论如何都要转告你。在三月十日的东京大空袭中,你的妻子身亡了。她虽然跟你岳父一起躲空袭,路上却跟你岳父走散了,躲到了附近的东川小学,就在那里中了炸弹。这件事本来应当由你岳母亲口跟你讲的,但她悲不自胜,只好拜托我转达。这只能说是人各有命。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请你过来,就是要转告你这件事。”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差点昏了过去。原来这就是收不到她的信的原因。就在这段时间里,柴田死了,现在妻子也死了,在物资匮乏的战争时期,她生下了孩子,在惨烈的空袭间隙抚养还没断奶的孩子,还到监狱来看我,给我送东西,不停地鼓励我,现在连她也死了。看着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教诲师连声安慰我。
  我一边向教诲师道谢,一边回到走廊,我不禁潸然泪下,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我迅速拉低斗笠遮住脸。我跟在看守后面走着走着,觉得这走廊怎么这么长,怎么走也走不完。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我走向单人牢房时,天空十分晴朗,明明是战争期间,监狱的院子里,樱花却在盛放。
  在那段时间里,横滨也遭到了空袭和舰炮轰击,而且越来越严重。到了五月,由于空袭十分频繁,市内各个警署接连不断地把拘留所里的在押人员运过来,挤满了监狱。监狱里都能听见炸弹爆炸的声音,有好几次,我的牢房的门都没上锁。

出狱之日


  第二次世界大战很快就要结束了。美军攻占了硫磺岛,并开始在冲绳登陆。然而,军部仍然不肯认输,高呼“一亿玉碎”,强迫国民进行竹枪训练,准备进行本土决战。
  然而,实际的战况,却比狱中的我们好不容易得知的情况更加糟糕,再这样下去,日本必定战败。
  在日本战败的那一天,包括我在内的大量政治犯是如何迎接战败的,我已经在本书开头讲述过了,所以这里就不再赘述。
  从那时起,我每天都通过手语,跟对面牢房里的人交谈。一有新的囚徒进来,都会带来新的消息。不管我们怎么质问杂役,他们还是什么都不肯说。饭菜里的“大餐”虽然变多了,但完全不给我们出去锻炼。以前拿到的书全部被收回了。每天都无所事事,这样无聊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左右,终于能够出去锻炼了。在带我们去运动场的路上,杂役无所顾忌地说了很多话:

  “大家爱跟谁聊就跟谁聊吧,反正日本都输了。昨天我去了樱木町[9],看见好多美国兵,还有黑人。那边的妞儿呀,变得可厉害啦。扎腿套裤什么的都不穿了,都穿短裙子,一弯腰,屁股都露出来啦。真想快点出去啊。”

  大家都被他的话给逗笑了。他还骂监狱的看守,说他们刚一战败,就把牢里的东西、服刑人员的米、味增,还有衣服、药品什么的,统统往自己家里搬,“他们才是真正的大盗,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告他们。”
  正在饱受疥疮之苦的我听了这话,才确信自己一定能出去。
  很久没有收到信的我,接到了妹妹的来信。信上说她知道我要出去了,但什么时候能出去还不知道,所以叫我把出狱的日子告诉她,她好过来接我。但是,就连我们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
  有一天,我们这些被关在单人牢房里的囚徒被集中到一个地方,狱方大方地把海军用的优质麻绳发给我们,还教我们怎么编草鞋。大伙谁也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都在猜测,这种草鞋应该就是释放时穿的“回家草鞋”,所以我们都很振奋。我怀着强烈的期待,用心地编了两双草鞋。然而,狱方好像并不想释放我们。我们得知,司法大臣和内务大臣发表了声明,说还没有考虑释放政治犯。我和田口渐渐地觉得没戏了,看来不服完刑期是出不去了。
  可是,盟军对日本的统治,正在顺利地进行。
  于是,就像本书开头讲过的那样,到了十月六日,我们终于获释了。那一天,我真是百感交集。我最先想到的是柴田,还有我的妻子。我心里充满了这样的念头:柴田只要再挺过半年,就能跟我们一起出狱了。
  那一天,我和田口两人站在横滨站,留着和尚头,穿着被捕时穿的浴衣[10],腋下夹着包袱,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我们看见,白皮肤、黑皮肤的美国士兵靠在车站的栏杆上大声说话,而在他们面前,穿着有些脏污的士兵服的日本人全都背着帆布背包,默不作声地走来走去,这副景象让我们大吃一惊。
  我和田口在有乐町[11]站下了车,然后就去田口家,他家在京桥,侥幸没被全部烧掉,全靠他父亲艰苦维持,在他家里,我们与很久没有见面的田口的父亲重逢了。
  四天后,也就是十月十日那天,以日本共产党的德田球一为首的大批政治犯被府中预防拘留所[12]释放了。日本的民主化运动的潮流开始奔涌起来了。
  第二天,我到船桥市去,拜访了我姐姐家,从她那里得知,我母亲被疏散到了千叶县柏市附近的逆井乡下,我问她要了地址,然后去拜访了母亲。我母亲比我想象的还要健康。
  一周后,我要到静冈的亡妻老家去见我的独生女,我跟逆井站的站长说明了自己的情况,才买到车票上了火车。车上挤得要死,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车窗也破了,乘车的人大多是去买东西的,要不就是做黑市买卖的。
  我在妻子的老家见到了岳父和岳母。岳父向我道歉,说他没能在我坐牢的时候保护好女儿。然后,他把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交给我,让我抱住她。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然后我想:“日本明明是有工会的,可是为什么没能阻止战争呢?”




[1] 武藏(武藏/むさし)号战列舰是大和级战列舰2号舰,标准排水量65000吨,满载排水量72809吨,1938年3月29日动工,1940年11月1日下水,1942年8月5日服役,1944年10月24日在莱特湾战役中被击沉。——中译者注

[2] 1944年6月15日,美军向马里亚纳群岛中的塞班岛发动进攻,7月9日攻占该岛,导致东条英机内阁于7月18日总辞职。——中译者注

[3] 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与航空兵主力在1944年10月20日至26日的莱特湾海战中基本被消灭。——中译者注

[4] 下町(したまち)一般是指城市中平民聚居的工商业区域。东京的“下町”大致包括日本桥、京桥、神田、下谷、浅草、本所、深川等地。——中译者注

[5] 《昭和五十年史文档》,第4卷,第140页。——原注

[6] 战后参加了晓印刷的建设。——原注

[7] 东京乐天地(東京楽天地/とうきょうらくてんち)是东京墨田区的一家综合娱乐设施,1937年2月27日设立。——中译者注

[8] 立石(たていし)是东京葛饰区的一个地名。——中译者注

[9] 樱木町(桜木町/さくらぎちょう)是横滨市的一个地区。——中译者注

[10] 浴衣(ゆかた)是一种较为轻便的和服,用于夏季期间穿着。——中译者注

[11] 有乐町(有楽町/ゆうらくちょう)是东京市千代田区的一个町。从有乐町到京桥的距离很短。——中译者注

[12] 此处有误,应为“府中监狱”(府中刑務所/ふちゅうけいむしょ)。府中监狱建于1790年,1903年改称巢鸭监狱,1935年迁往东京府府中町,改称府中监狱。——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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