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包惠僧:“二七”回忆录 流浪在武汉 一九一九年的夏天,武汉热的透不过气来。大街小巷都是屎尿淋漓,垃圾成堆,经过太阳的蒸发,就是臭气熏天,遇着一场大雨,变成屎尿横流,泥泞满地;地下的狐鼠与空中的蚊蝇,非常活跃,连达官贵人的楼台庭院也受到它们的光顾了。 当时我住在武昌大关帝庙十二号一个小旅馆里,前门有便池,后门有粪坑,中间一个大天井,终年污水盈寸,臭不可当。我住的房间在天井旁边,每到黃昏时候,蚊虫撞破脸,一到天明又是苍蝇飞满室,加以铺板上的臭虫,窗檐上的蜘蛛,阴湿地上的跳蚤,真是骚扰不堪。有时候,室内发现毒蛇和蜈蚣,就更使人苦恼了!心想搞一次清洁运动,把臭虫和跳蚤镇压一下,再买床蚊帐,或可得到暂时的安静。但是事实上,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即令搞一次清洁运动,又哪里能够改变这种龌龊污秽的环境! 这里是武昌最便宜的旅馆,连住房带吃饭每天二百四十个铜钱,每月仅费七串(千)二百个铜钱,合成银元不过两三块钱,因为便宜,住客很多。其中主要的是法政学生和各学校毕了业就失业的青年,还有少数打官司的乡下人。倒也是形形色色,构成一个小小的社会。 这些人住在一起,一样出房租、膳费,冷暖却有不同。法政学生多半是地主豪绅的纨袴子弟,他们是有钱有势的人物,老板待若上宾。他们的膳食费用是整月或整季的预付,老板对他们是必恭必敬,称某少爷、某先生或称某相公、某老爷。那些失业的学生是穷措大,膳食费是三天一交,一个礼拜一结,付不出膳食费的人,自然要受老板的白眼和冷落。甚至有的时候连名带姓叫骂一顿,以至撵赶出门,逼得那些穷苦的青年面红耳赤,不得不典当衣服行李清偿馆费用。古人说:“床头黃金尽,壮士无颜色。”真是话不虚传! 我虽然有点零星收入,还可以按月付出膳食费用,没有受到老板正面的奚落,但是处境也并不比那些失学失业的青年好些。我看不惯那些趋炎附势、擅作威福的行为,因此,同老板发生过几次口角,同那些纨袴子弟们打过架,树立了不少仇敌。就这样在混乱中住了一年多! 一天夜晚,我又同老板吵了一架,觉得再住不下去了,就想设法迁居。我把那一天的新闻稿件写完已是午夜一时了,加上思想上的不安,蚊子和臭虫的侵袭,真疲乏极了,很想找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睡一觉。我想蛇山顶上没有人烟,那里或者没有蚊子和臭虫,至少比这个龌龊的小旅馆风凉一些,就悄悄地拿了一条卧单跑到蛇山顶上。 这里倒是凉风习习,寂静无声。我在一个多年不用的要塞炮台旁边的草地上,拣一块地方埋头睡下。心想:如果没有毒蛇和夜鬼来侵扰,这一睡必定要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不料刚刚入睡,脖子上好像针刺了一下似的,又痛又痒,用手一拍,打死了一个又长又大的蚁子,一会儿嗡嗡之声,越来越密,简直招架不了,这里的蚊子比旅馆里的蚊子厉害得多,不能再入睡了。一阵苦恼,便翻身爬了起来。 我在山顶上,一边缓步,一边极目四顾,武汉三镇的夜景,历历如画,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顿时把心中的烦闷,身上的疲乏冲洗尽了!汉阳兵工厂不断地向江面吐出火光,武昌纱布丝麻四局与第一纱厂的乌烟缭绕,相映成趣,京汉铁路与粤汉路隔江相望,龟山在前,洪山在后,不仅是形势天然,从工商业条件来说,真是中国内地唯一无二的一个生产城市。我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年,总以为武汉是一个争名夺利的是非之地,罪恶的渊薮,一个堕落腐化龌龊不堪的城市,今天夜晚竟发现它有无比的美丽。心想,那些坏东西是人为的,如果有一个好的政府,有一种清明的政治,有一个好的市政建设计划,武汉三镇市民的幸福生活是有希望的!想到这里,精神兴奋起来,睡意全消。连忙拾起卧单,走下山来。 这时,报晓的更鸡齐鸣,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了。路过龙王庙,忽然发现了奇迹。这个没有香火没有住持的破庙,向来是乞丐栖息之所,破烂与污秽是应有尽有的,我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有到这里来,这个破庙变样了:乱草铲平,瓦砾捡尽,庙门两厢虽然还是那样破烂,但是清静无哗,并没有一个乞丐。再看看庙门虚掩,左上方挂着一个崭新的招牌,上面写着:“启明化学工业社”,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信步走了进去。 里面仍是空旷破落,无大变动,正殿上仍然是龙王爷的塑像,神气十足,只有左廊下睡着两个人,远看似乎是两个乞丐,走拢去一看,原来是我的同班同学閤八士和陈治安。我把他俩叫醒了,他俩坐了起来很惊奇地问: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呢?” 我们互相谈了别后的情况,才知道他们也是因为毕业以后找不着工作,回不得家乡,流浪在武汉很久,才找亲戚朋友借了一点钱,准备做点小本生意,因为不懂生意经,又改变方针,买了两套做粉笔的模型做粉笔卖。在抵制仇货运动中,各学校都联合不用日本货,中国商人很少做这种经营,即令有做出来的,也像石头一样硬,写不出字来。他们利用在学校里的一点化学知识与做手工的经验,来搞这种行业,做出成品不比日本货差,比中国商人做的好,更以抵制仇货,提倡国货,在爱国运动的高潮之下,以学生的身份,亲自拿着粉笔到各学校商店推销,几乎把武汉各公立学校半年用的粉笔都包下来了,竟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两三个月之间,除了吃喝成本,还净赚了二百多块钱。因此信心十足,满想大干一场。正好找着这个破庙,挂出那样一个招牌,还准备招股,扩大经营呢! “我们已经开始制造油墨和浆糊了。” 閤八士有些兴奋又有些难为情地说。“当初我们不过是谋个饭碗罢了,想不到学政法的倒办起实业来了!” 我也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也是这个社会的古怪现象,一个人要存在下去,不得不在夹缝中去讨生活。 接着,他俩又告诉我,刚开始的时候,从买原料,制成成品,向各学校商店推销,都是他俩自己动手,照说成本低,应该利润大;但是由于在市场上没有信誉,各学校一贯都是用日本货,日本货一般地说比中国货好,所以制成的东西推销比较难,几乎赔了钱。五四运动以后,展开了抵制仇货运动,在学生联合会与各界联合会的支持之下,国货抬了头,他们半年多的积货在一个月当中便销售一空,还有很多学校、商店继续来定货。 閤说:“我们想从这一方面或可以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你能够加入我们的活动吗?能出钱也好,能出力也好,就是不出钱不出力,能够出一个名作为启明化学工业社的发起人,在精神上支持我们也好!” 我说:“我也是一个迷途的羔羊,想奔赴光明,但不知哪里有光明,我当新闻记者也是为了生活,同你们做笔卖是一样的,就我所知道的,时中书局是失业的学生办的,利群书社也是失业的或者将要失业的学生办的,这都是不安于现状又找不着出路的一群,国家不管我们,社会不管我们,我们为了要活下去只好自己干起来,你们干吧!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我给你们当股东没有钱,当学徒吗?那是八十岁学吹鼓手,一世无成。我对于这个世界气闷极了,我真想找一个终南捷径,来一个一拳打碎黃鹤楼,两足踢翻鸚鹉洲,象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样来把这个世界改变一下,越快越好,我没有像你们那样的耐心,象苦行僧似的,搞这样的行业。人生几何?到甚么时候才能看到一个清平世界啊!” 閤问道:“你的终南捷径是甚么呢?” 我说:“揭发社会的黑暗!” 閤问:“你的武器呢?” 我说:“一枝铁笔!” 閤问:“一个人一支笔能够起多大用呢?” 我说:“这就看事在人为了。总之,这个社会不改变是不行的。” 閤说:“你的看法太不现实,不过同利群书社那些朋友有些相同。” 我问:“他们如何做法呢?” 閤说:“那说起来话长,你最好是去访问一下,也是一个新闻材料。” 我说:“利群书社的组成人员我也知道几个,我以为他们同你们和时中书局是一样的,他们真有与你们不同之处吗?我真要去访问他们一下。” 閤说:“你要我们介绍吗?” 我说:“我是新闻记者,用不着要人介绍。” 閤说:“他们对你不会说实话的。” 我说:“等到需要你们介绍时我再来找你们。” 谈到这里我就准备要走,他们拿出一份启明化学工业社的组织大纲及招股章程给我,要我替他们作义务宣传,并要我同他们常来往。我接受了他们的委托之后,又对这个破庙里的四方八面端详了一番,倒也清洁宁静,比我住的那个小旅馆好得多,我马上灵机一动,问道: “你们这里很宽敞,欢迎我住在你们这里吗?” 他俩同声说:“只要你不嫌这里破烂,我们很欢迎你来!不过我们的伙食吃得比较苦一点,一天吃两顿,每顿一菜一汤,差不多都是素食,我们是自已做饭,胃口倒也不错。” 我说:“我不会做饭,我也没有时间搞这些。” 閤说:“那没有问题,横竖我们是要吃饭的,用不着你动手。” 我当时笑说:今天可算不虚此行了!找着了一个比较安静的住处,又发现了一个利群书社的线索,今天就先搬家,再去访利群书社。分手之后,我就径直回到旅馆,同老板算了账,把一卷行李一个网篮搬到龙王庙,利用正殿上倒下来的一扇破门做铺板,虽然窄一点,长一点,不大好看,但是这里巷蝇不多,蚊子很少,没有一个臭虫,摊开了行李,很甜蜜地睡了三个钟点,赶去了长时间没有睡好的疲劳。吃了午饭,就辞别了两位朋友,去访问利群书社。 利群书社是开设在武昌橫街头的一个丁字路口上,门前和其他的商店一样,只是比其他商店简单朴素一点,店堂的正中间有一张象餐桌的长方形的台子,上面堆满了上海北京各处新出版的杂志报章,台上置一个一尺见方的白底黑字的牌子,正面写着“阅览台”,反面写着几行简单的阅览规则,无论何人都可以在那里阅览,不取阅览费。柜台里面安置两个又高又大的书架,书架上,疏疏落落地摆了一些书籍,也没有人守柜台,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买书卖书的交易却很少,挤了一大堆人,也看不出谁是主人,谁是顾客。 我在那里徘徊了半个钟点,找不着一个问话的人,一会儿书社的后室有两个不象工人打扮的青年,抬着一筐垃圾走了出来,我想这总是他们的伙计吧!我就拦着他俩问: “谁是你们的管事的呀?” 他们答应说:“我们没有经常管事的人,只有轮流值班的,现在就是我们值班,你要买书报吗?” 我说:“我是新闻记者,我想采访贵书社的情况,替你们作一些宣传报道。” 他们笑说:“我们是甚么也没有,只有几个人,这个铺面是租的,贩卖的书报是卖了再给钱,我们是中华大学的走读生,借利群书社作一个宿舍,并可以得到阅览书报的方便,就是如此而已,我们没有可以值得宣传报道的东西,辜负了你的好意。” 说到这里,不等我再问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我碰了个钉子,心想这里门坎真紧,可是也更引起了我对他们的好奇心,接着我就去访问了好几个与利群书社有关系的人:陈学渭、罗四维、林育南等,他们都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仅仅说这是一个工读互助的团体。当时一些局外人也多以为他们不过是读书不成,生活不了,一个穷苦失业失学的一群青年的组织。经过多方面的了解,才知道利群书社,是共存社的事业机构,共存社的发起人是恽代英。到这时我才算找到一些脉络。 恽代英在中华大学毕业后,就在该校任中学部的主任,他是一个信仰无政府主义,而富于想象力的人。他不满意他的家庭,不满意他的学校,更不满意那种社会和国家。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学问方面就有相当的造诣,颇有文名,他常在《东方杂志》和《大中华》杂志上写方章。他更善于词令,在教课和任何集会上,讲话很有热力,能吸引听众,所以在中华大学各部有相当威信。他因为不满意现状,想在无政府主义的思想体系之中创造一种接近现实的新的人生,他有四大戒律:不吃洒,不抽烟,不穿绸缎,不做官。有四大愿望:改造自己,改造家庭,改造社会,改造国家。有四大工作步骤:个人自修,朋友互助,由乡村教育发展新村运动,由文化运动来发动改革政治运动。后来以这种思想为中心,成立共存社。共存社的纲领,差不多是由他的四大戒律、四大愿望、四大工作步骤演绎出来的,利群书社就是共存社最初的一个事业机构,后来恽代英在黃陂、黃冈办过乡村教育;在重庆、泸州办过师范教育。他在四川任教时,不仅把共存社的社员带去当教员,并且把共存社的社员带去当学生,萧楚女、林育南等都是共存社的主要成员。到一九二二年春,远东弱小民族会议的时候,共产党吸收林育南为武汉学生代表,共存社才与共产党发生联系,它的主要成员差不多都加入了共产党,这些人加入共产党后,共存社即宣告解散,这是后话。 在当时利群书社的组成人员一共也不过十几个至二十几个人,除萧楚女外,都是中华大学附中、一中、外国语学校的学生,他们差不多都是布衣布裳布鞋布袜,象一群清教徒似的,对人都是冷冰冰地叫人不可向迩。我想这也不过是无政府主义的流派,不会成甚么大事,也没有兴趣去随随他们,仍然过着白日到处采访,夜晚埋头写稿的生活。 当时,武汉的报馆、通讯社很多,他们除有自已的记者外,也约请一些不拿薪水只拿稿费的特约记者,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有两家报馆发给了我特约记者证,有了这两个证件,我就可以横冲直撞了。我采访新闻主要有三个目标,一个是各界联合会,是属于抵制仇货运动的报道;一个是湖北教育界,是揭发各学校的黑幕如贪污腐化那一类的报道;一个是通过鄂西的几个省议员对鄂西军政府(是蔡济民、唐克明、柏文蔚等反对北洋政府的武装组织)的一些报道。这在当时都是合乎时代潮流的新闻,可以刺伤日本帝国主义、卖国政府及军阀和学阀,因此采访的新闻很有市场。 有一天,我到省议会秘书长蔡养朴那里去采访新闻,因为他教过我几何代数,我们算是师生关系,虽然他不大喜欢我,可是他有责任接见新闻记者,发布应该发布的新闻,所以我常到他那里走动。那一天他把省议会无关重要的两个议案交给我作为新闻发布,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你是我的学生,我不能不对你说直话,一个读书人去当新闻记者就是未路,这种行业不仅辛苦,而且危险,一句话或是一件事到了你们的口头笔下,都变成了嬉笑怒骂,总要刺激一些人,甚至骂得不成话,那谁还敢同你说实话呢,又有谁敢同你做朋友呢?截至现在就有不少的人怕你,把你的名字同‘报痞子’联在一起,我听着很为你难过,我劝你不要搞这一套,去找一个正当的职业。” 他说完之后,只顾抽他的水烟袋,不再看我。我受了这顿没头没脑的教训,颇不甘心,就说: “自从毕业以后,我钻了不少的冷窟窿,坐了不少的冷板凳,谁也不理我,低首下心地去找了校长好几次,他给我在附小半个书记(支书记的半薪每月十余元)兼四点钟的课,虽然生活很苦,地位很低,我还是忍气吞声干了一个学期。八十串钱一年的乡村小学教员我也干了五十天,结果我同当地的豪绅及流氓地痞对骂了一阵,他们兴师动众要同我打架打官司,我被迫离开那个学校,逃到武昌来找学校的老师,谁也不支持我,接着又害了一场大病,逼得我好几次想跳江,真感到天地之大,无我立足之地,想下乡种田,无田可种,想披发入山,无山可入。在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关头,在旅馆遇着一个新闻记者,他吹他当记者的一套混世法宝,启发了我,我才开始在各报投搞,经过了半月投搞的信用,才得到那两家报馆的特约外勤记者,这样才解决我的暂时生活问题。这一年多来,辛勤的采访,努力的写作,不造遥言,不说谎话,对政治的腐败,社会的黑暗,好人坏人,如实地报道出来,可以说问心无愧。至于刺激人不刺激人,骂人或不骂人的问题,我就没有去考虑。您对我的关怀,我很感激,不过,天地间的事,正当不正当是人为的,如果一个坏人做了所谓正当的职业,那个职业就变成了作恶的工具,新闻记者在封建军阀统治的中国是不值一个大钱的,如果在一个民主国家,新闻记者倒是受到国家法律的保障,社会的尊重。我倒不一定要干这种行业,因为要活下去,恐怕只有这种行业好干,因为这是凭自己的劳动来换生活,既不求人,又心安理得。” 我说到这里,他脸上作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把他手上拿的水烟袋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不声不响地跑进内室去了。这是撵我出门的表示,我也只好站了起来,不辞而去。 此后,我没有见过他。过了一个星期光景,有两个警察到龙王庙来调查我的情况并检查了我的网篮行李,那两个同学害怕了,要我搬家,报馆里同我比较接近的一个编辑告诉我说:湖北省警察厅通函各报取缔“雷”“鸣”记者的稿件,他劝我暂停写稿,或是把笔名改一下,看看风色。我想这是一个无抵抗的办法,我既没有做贼,又没有造反,为甚么要那样怕人呢?这是那些老家伙放的火,他们排斥异已,才搞出这个鬼把戏。可是我不写稿不能生活,写了人家不用也是枉然,为了不使报馆为难,只得又换了两个笔名。龙王庙的老板既然不敢留我,只好又搬到大关帝庙十二号去。 转眼到了冬天,抵制仇货运动已经到了尾声,可报道的消息极少,湖北教育黑幕的报道,不知政府与报馆之间是一种甚么默契,一概不采用,鄂西军政府的活动在冬防期间报馆也差不多不要。这样,稿件用得少,收入也相当减少,差不多不能维持生活了。武汉的天气,到了严冬,雨雪连绵,天寒地冻,那个破旅馆是纸糊的房子,到处是洞,寒风刺骨,真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那时陈潭秋在武高毕业以后,也闲在这里。 我们朝夕相处,唯以聊天消磨时光。闲得无聊,他也帮我采访、写稿。夜晚冷得难当的时候,就用报馆赠送的报纸作燃料来取暧。到了旧历年关,旅馆的客人都回家过年去了,陈潭秋约我一路回家过年,我本不想回家,但是在旅馆里也住不下去,各报馆一律放假五天,我只好同他在旧历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回到故乡。 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讨债的人川流不息。母亲看见游子远归,倒是欢天喜地,父亲却是气忿不平。他把一家穷困的责任都推在我同哥哥的头上,说我们兄弟不成才,带累父母弟妹受苦,每天要咒骂几顿。精神上的痛苦与在武汉的情况并没有两样。读着林黛玉的葬花词:“……一年三百六十日,冰霜刀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春去难寻觅,……”之句,真同感到流出泪来!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杀出重围,冲破罗网,找到一个自由天地,光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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