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中国与社会主义——市场改革与阶级斗争
第一章 中国如何发展至典范的地位
中国改革后的快速经济增长使许多进步人士认为,中国的经验证明在既存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里另有可行的经济增长之道,中国堪为一个发展典范。有意思的是,虽然这些进步人士大部分大都不愿意承认,但许多主流的经济学家也同样认为中国是个发展典范,。
中国增长的经验之所以获得赞颂的基本事实是广为人知的:高速的经济扩张、快速上升的外销、以及外国直接投资的增长。表一与表二提供了这些趋势的一些指标。根据官方资料,中国不但在1985至1995年的大部分期间享有两位数的GDP(国内生产总值)成长率,同时在1997-98的东亚危机当中和之后也维持超过7%的年增长率。出口在扩张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从它高度的增长率和它对GDP之比日益增加显然可见。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UNCTAD)的资料显示,2000年,中国出口占全球6.1%,紧追在美国、德国和日本之后,位居全球第四大出口国。在1985至2000年期间中国的出口增长居全球之冠,比第二位的美国高出两倍多。(注一)
外国直接投资(FDI)流入中国的净值也暴增,从1985年的10亿美金到2002年超过500亿,占此时期全国资本投入的一个重要部分。「即使在2001及2002年全球外国直接投资的流量分别降低约1/2和1/3时,流入中国的投资仍然持续扩大。」数量多到去年中国成为「全球外国直接投资的首要目的国。」(注二)
然而,这些只是表面看到的事实。这些事实并不能说明为何从左派到右派的发展经济学家都据此而共同称许中国为发展中国家的典范。本书的以下几章将着力于批判对中国经验的这种观点,但重要的是,我们先须探讨产生这种观点的变迁中的全球历史脉络。这样才能够帮助我们厘清许多理论和政治上的混淆,并搞清楚我们推进社会主义事业所必须克服的难题。
中国作为新自由主义的典范
1989年后苏联解体,前苏维埃共和国和东欧的前苏维埃卫星国又采纳了新自由主义政策,起初令新自由主义圈子弥漫洋洋自得的胜利氛围。这些前「社会主义」政府在国际货币基金(IMF)和世界银行的建议与支持下,快速终止计划经济、将国有企业私有化,并开放进口市场和外国投资,似乎验证了新自由主义「历史终结」的想法。不幸的是,这些「休克疗法」造成了重大的经济崩溃(特别是在俄罗斯),时至今日东欧的工人还深受其害。这些挫败对主流的经济发展思想产生了两个作用。
第一、它们激起了关于新自由主义改革的适当步调、次序和制度要件的辩论。(注三)保守的新自由主义者,例如 Jeffrey Sachs,将休克疗法的灾难后果怪罪于政府的腐败和对改革的决心不够。而新自由主义者的左翼,譬如Joseph Stiglitz,则质疑立即全盘自由化和私有化是不智的。后者推荐一个较为审慎的改革计划,主张维持宏观经济的稳定和信心应优先于贸然的贸易自由化和短期的资本流入。
然而,尽管有这些不同,这两派新自由主义者同样忠于竞争的市场经济、自由贸易和资本的自由流动这些终极目标。因此,两者都视出口竞争和吸引FDI为成功发展的关键。就这点来说,主流派在发生休克疗法的灾难之后,对经济发展问题的辩论实际上厘清了新自由主义共识的核心要素。
第二、在新自由资本主义之外「别无出路」(TINA)的思维持续当道下,后苏维埃国家转向自由经济的失利促使新自由主义者去寻找新的成功故事,以树立可让其它国家效法的榜样。从过去他们想利用南韩作为自由市场的样板国家(尽管南韩的贸易与FDI显然并不是采取渐进或他种自由市场的政策),可以明显看出这种策略是出于投机心态。问题是当时没有其它显著的资本主义发展成功的案例可用(注四)。因此,在1990年代早期,当泰国、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主要靠外国直接投资和制造业出口而获致快速的经济成长时,南韩马上失去样板国家的地位,由这些新兴的跨国资本的输出平台取而代之。之后,东亚危机发生了,于是又需要寻找新的样板国家。拿中国作为典范既反映了新自由主义的保守派及其左翼在策略上的歧见,也反映了两者的根本共识。(注五)
保守派新自由主义者对东亚债务危机的反应完全是一副投机嘴脸。他们唾弃这些陷于危机的国家──就在几周甚或数日前还被赞许为自由市场的成功故事──认为他们是腐败透顶的「戚友特权的资本主义」(crony capitalist)体制,亟需改造成全盘的自由市场。国际货币基金会(IMF)和深陷危机的政府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在萧条并债务累累的经济体中实施了贬值、金融财政紧缩和引起混乱的私有化计划。一直要到类似后苏维埃休克疗法的灾难俨然成形时,他们才稍稍收手(而大部分有厚利可图的东亚企业却被外国投资者给收购了)。
同时,为了保卫他们政策的利益,新自由主义的保守派将注意力转移至墨西哥。在1990年初期,他们曾建议墨西哥向东亚学习,墨国稍早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失败也被他们怪罪于腐败和戚友特权成风。然而,墨西哥在1996和2000年期间还是维持了经济的正成长。更重要的是,墨西哥是透过开放外国直接投资和贸易、压制工人的工资要求并一将国有企业与银行私有化,把经济改造为制造业的出口平台,才有持续的经济增长。这样,墨西哥变成了新的样板国家,而且,比东亚更被看好。
可是墨西哥乍得的声誉不过是昙花一现。在2001年墨国陷入了衰退,很大程度是因为新自由主义政策使它大为依赖出口到今日已陷入衰退的美国。然而,即使美国开始了微弱的复苏,墨西哥却继续停滞,因为越来越多的国外出口制造商开始移往工资低得多的中国生产(注六)。保守派自由主义者最先的反应是谴责墨西哥腐败,对成本效益和自由市场的改革也不够尽心。然后,他们开始引用中国可观的经济记录做为新自由主义(尤其是「毫不动摇的坚持改革」)的威力的证明(注七)。世界银行表示,如果中国成功而墨西哥失败,那是因为前者更有效地「从一个不友善的投资环境自我转型」、更坚决地「在贸易和外国直接投资方面拥抱全球化 。」(注八)
新自由主义的左翼对东亚危机有不同的反应:他们怪罪于过早放宽国内金融和(尤其是)短期的境外资本流动的管制。Joseph Stiglitz和其它人也批评IMF和东亚政府所实施的紧缩的宏观政策(尤其是高利率)、汇率调降,以及躁进的私有化和放松管制。他们认为这些只会加深这个地区的衰退,使得国内和区域的金融体系更为不稳定,进一步削弱企业的信心。
新自由主义的左翼批评这些对策是正确的,即使他们对危机本身的原因的分析极为肤浅──他们忽略了许多关键因素,诸如竞相争取FDI、以外商为基础的出口生产大量增加进口、区域和全球的生产过剩,还有与这些及其它的出口导向的经济增长的矛盾有关的资本市场自由化(注九)。不过,对我们目前的课题来说,左翼新自由主义者对危机的分析的重要之处是,它也导向对于中国的正面描绘。而这种描绘与新自由主义的核心教义并无根本的歧异,此即「全球资本主义的扩张极有可能使穷人受益」。(注十)
Stiglitz因此提出中国政权对资本的管制及扩张的宏观政策来解释中国得以免除东亚危机的最坏影响。(注十一)以此为根据,他推而广之把中国描绘为「一个成功整合进全球市场的典范-但却是用不遵照华盛顿共识的陈腐见解的方式达成的。」(注十二)根据这个分析,「中国采取私有化和减少贸易障碍…不过是以防止社会结构在这过程中裂解的渐进方式实行的。在几乎不受IMF的指导下,中国达到高增长率同时减少了贫穷。」(注十三)不同于俄罗斯休克疗法的经验,Stiglitz说:
「中国将创造竞争力、新企业和工作等置于私有化和改造既有企业之前。中国了解宏观稳定的重要性,从来没有混淆目的和手段,也没有过度对抗通货膨胀。它了解到如果要维持社会稳定,必须防止大规模的失业,创造工作机会必须与企业改造同时并进。中国的自由化是渐进的,并且确保将被置换的资源重新配置到更有效的用途上,不任其荒废闲置。」(注十四)
事实上,Stiglitz「1998年在北京的谈话,称中国是目前为止,低收入国家迈向市场经济最为成功的。」(注十五)
这样把中国经济描述成顺利而低成本的市场化是片面的理想化的说法。然而,它可以让Stiglitz和其它的左翼新自由主义者振振有词地主张在短、中期实行不完全受制于市场的自主政策,却仍然矢言忠于把市场、自由贸易和FDI(简言之,进入全球资本主义的分工)作为经济发展的唯一可行之道的信念。Nicholas Lardy对新自由主义共有的这种核心观点在中国的应用作了有用的概括:
「中国的经济增长前景……持续强劲看好。相当程度上,是因为前二十多年经改的积累结果。最重要的是,价格自由化逐渐进展至今,几乎所有商品都已经由市场来制订价格。同样重要的是,改革大大加剧了竞争,不但是制造业,而且在建筑业,以及服务部门的许多部分的竞争都加强了。价格普遍由市场决定和竞争性的市场改善了资源配置的效率……外贸部门在加强国内市场竞争的作用特别重要,但往往被低估了。」(注十六)
这就是中国作为(至少到目前为止)首屈一指的新自由主义样板国家的形象。
中国作为进步的典范
由于号称社会主义经济体的前苏联和东欧解体,使得许多左派处于招架无力的守势。自然地,左派经济学家开始对中国感到兴趣,虽然其原因(至少就表面来看)与新自由主义是径相对立的。俄罗斯式的「休克疗法」在意识形态和结构上都有急遽的转型,中国与之迥然不同,政府依旧宣称尽心建设社会主义。此外,中国较为渐进的改革政策也造就了快速而且持续的经济增长。
中国经济改革采取中央放权和市场导向的特色更加吸引了许多左派,特别是在学术圈里面。主流经济学家一直认为中央计划和国有制是没效率的,东欧政府放弃社会主义而拥抱资本主义似乎又证明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性。对许多左派来说,中国的改革规划一开始似乎在资本主义和中央集权的国家社会主义之间提供了「第三条路」。国家虽然继续维持它在国有企业里的核心角色,却减少经济的中央计划,强化地方政府的权力,创造了新型态的企业组织(包括了小私有企业以及集体的乡镇企业),并且提倡根据利润与生产力分发工资、加强市场关系以刺激所有企业(包括仍占主导地位的国有部门)的效率。这些「市场社会主义」政策似乎得以免于一般对中央计划的批评,同时在日趋由新自由主义主导的学术界里,这些政策也比较容易用主流的市场分析的论述来辩解。
在1990年初期,许多进步人士和左派学者在他们的著作里,即使对未来抱持谨慎态度,大部分基于中国强劲的经济表现已经显示其对市场社会主义的可行性甚至优越性的坚定信念,。譬如M. J. Gordon就说:
「中国自1978年以来的经验显示了可称之具有『市场社会主义』特色的政策提供了一个可行和成功的出路……虽然这些改革可能不是在他处该被完全照搬的模式,它们说明了一条中间道路是可行的。」(注十七)
同样地,Victor Lippit也以中国经验来质疑「冷战已经结束而资本主义大获全胜」的想法:
「中国的经济成功迫使我们更仔细地思量广为流传的社会主义终结论。中国的公共政策是为了建立一个市场社会主义的体制,国有企业与集体企业和私有企业在其间可以并存。如果这种混合的生产方式可以维持下来,如果对国家经济和政治生活的人民/民主控制可以建立起来,那么很有可能目前就是社会主义转型的时期。如果相反地,资本主义企业凌驾国有和集体企业,资本主义转型就排上了日程。重点是,鹿死谁手,尚未得知。既然社会主义发展的可能性还在,考量中国的案例可以在思考所谓资本主义已然胜利之说时,提供一个全新的观点。」(注十八)
总之,中国市场社会主义改革的表面成功不但给了许多左派新的希望,认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不是真正的历史终点,它在重新诠释全球范围内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斗争时,也提供了正面的参照点。(注十九)
从分析和意识形态上,对中国的经济改革产生共鸣的,不仅是学术圈,在一些仅存的国家社会主义国家中,对中国模式的兴趣也很浓厚,特别是越南和古巴。毕竟,苏维埃体制崩溃之后,古巴遭受了严重的经济震撼。它亟需能够创造外汇收入来弥补在市场和国外援助上的损失的新策略。
古巴政府以及古巴经济学家们很自然地心仪中国的持续经济成长,更惊讶于中国日益成功地吸引外国直接投资并制造工业品外销。在初步研究之后,菲德尔?卡斯特罗在1995年访问了中国与越南,古巴政府并制订了一个深受中国经验影响的古巴经济重整计划草案。(注二十)虽然古巴政府后来宣布不会追随中国和越南走上市场社会主义,古巴经济学家们继续仰慕中国得以「整合进全球制造业生产和贸易的网络」,一位古巴经济学家称这样的整合为「今日发展的必由之路」。(注二十一)
事实上,许多古巴经济学家依然持续呼吁采取一整套政府政策来帮助古巴吸引与全球生产网络相连结的更复杂的制造加工业,以作为观光和其它当前的外汇来源的补充。(注二十二)虽然这些经济学家坚决否认,但是这个论点明显地是要求古巴采纳一个外销导向、外国驱动的增长策略。这个策略将要求增强市场力量、创造一个混合型经济、以及放松国有企业的中央管制──这些显然都受到中国模式的强烈影响。
中国的改革过程以削弱社会主义为代价而强化了市场力量与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古巴政府不愿表态正式承认中国是个典范是可理解的。(注二十三)更广泛地来看,在整个1990年代,当改革的后果愈来愈明显时,认为中国正在往社会主义道路前进的左翼人士减少了。但是,这个趋势并没有严重动摇较广泛的进步圈子,他们仍然视中国为经济发展政策的正面模式。
视中国为典范的想法在中国资本主义复辟的证据已然确凿之下,仍能不为所动,是中国外销与增长的成功及左翼的几个历史─知识倾向相结合的结果。在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中,曾分析先前资本主义勃发之际窜升的新兴国家与区域中心,但一些依旧公开主张社会主义的人士,即使承认中国已经偏离社会主义,也鲜少分析中国的转型对于世界范围内的资本主义不均衡发展与更叠有何影响。(注二十四)
这种大规模、结构性的战略─历史性论述在1989年之后发展出来的「历史的终结」气氛之中已经不流行了,尤其是在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学院化相联系的后现代思潮兴起的影响下。因而,许多社会主义者认为,我们在发展理论与政策分析上,所能望者最多不过是反对新自由主义、主张政治民主的防卫性斗争,而不是对资本主义的正面攻击。这种观点固然不必然导致对中国模式的全面支持,却易流于不对中国的发展战略提出整体批评,也不设想非资本主义的出路。
同时,另外许多进步人士已经对(苏联崩溃之前与之后)的官方社会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彻底失望与疏离。这个群体非常自觉地希望从东亚找到一种社会经济模型以用来对抗新自由主义并另寻出路。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早期,日本是最受青睐的典范。进步人士拿日本的国家强力干预、号称和谐的职场社会关系、充分就业、相对平等的收入分配、以及优越的外销成绩当做证据,来主张日本的体制比新自由主义的美国式资本主义对工人更友善,而且更有效率。在这种「进步性竞争」的观点中,日本经验显示,为了人道和经济的理由,一个关注社会的国家与大公司体制的资本主义是可以而且应该追求的。(注二十五)
然而,到了1990年代中,日本经济显然进入了长期的停滞。进步性竞争的拥护者逐渐转移目光到南韩,并偶而关注一些新兴东南亚外销平台,尤其是泰国和马来西亚。之后,1997-98年的危机来临,这些国家陷入了困局。对这种进步观点造成更大挫伤的或许是这些国家的政府对本国危机的对策是,大体接受新自由主义对危机的解释,并采纳了新自由主义的政策。
许多进步派被迫寻找另类模型,他们既缺乏(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工具,也没有阶级政治的观点(必须要有这种观点才会从工人-社区对抗全球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的立场出发去寻找替代模式),这些进步派自然被吸引到中国模式。中国日益遵循类似当年东亚成功故事中的增长模式,但是,与那些国家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中国拒搞鲁莽灭裂的自由化,因而安然渡过了区域性危机,只经历了些微的动荡。
事实上,这些进步派用来合理化他们仰慕中国体制的论点和新自由主义左翼非常类似,这也说明了为什么Joseph Stiglitz的著作在左派中日益受欢迎。和Stiglitz一样,这些进步派把中国的持续经济成功归功于它在贸易与财政金融上较有控制的自由化。同时,与Stiglitz一样,他们称许中国依赖外国直接投资,而非(中国政府依旧严密管制的)不稳定的短期资本流入。他们也都同意,要不是中国实行了抵制货币贬值的关键决策,东亚危机会更糟糕得多。
就这样,进步派试图利用左翼新自由主义者的分析来重申一些他们早期对抗新自由主义的进步性竞争论点。中国快速地增长,而且至少在口头上还承诺坚守一个社会化的(国有和集体)经济部门与计划。但是,中国也已经放弃了中央管制并增强了市场的力量,甚至成为全球顶尖的外销国并吸引了大量的生产性外国直接投资。
一大批的进步/左翼力量因此转而为中国经验背书,不太在意中国是不是社会主义国家。一些学者甚至把他们对中国现行的经济活力的赞赏延伸到遍布整个「大中华经济圈」的华侨商业网络。(注二十六)中国革命遗产的意义大多被贬低,只着眼在它创造出强有力的国家机器与其它条件,使中国的经济蒸蒸日上,富有竞争力的作用,而不注重它赋予劳动人民与社区权力的潜能。中国过去在财富和收入分配以及大衆生活水平等领域的成就会被提到,多半是用来松散地连接到中国如何能成功地进入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例如,Walden Bello写道:
「中国的经济活力与一件我们在南半球的人民往往忽视的事情是分不开的:1940年代末和50年代早期的一场社会革命消灭了土地与收入最不平等的分配,1970年代晚期市场改革被引进农业部门时,这场革命就为中国做好了经济起飞的准备。……同样,中国也强调坚决从外国投资者手中夺回国家经济控制权的解放运动,对未来的经济发展所作的关键性贡献。中国是一个强国,从革命中产生,并在数十年的热战与冷战中淬练成钢。……中国与大多数南方国家极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同外国资本之间的关系。北京面对外国投资者时非常强硬,而且在他与国际企业界的关系中占上风。然而,外国投资者仍然争相涌进中国,无视各种管制。……尊重是中国政府从外国投资者得到的待遇,也是我们的政府无法得到的。在国家经济利益的问题上,中国与我们这些国家的差别在于一个成功的革命民族主义斗争已经建构成为一个明智的政府。」(注二十七)
以这种方式,进步性竞争思想把社会主义与革命从人类发展与解放的工具转化为资本主义发展与竞争力的前提。拥抱这种观点的人士往往忽视的一个事实是:外国投资者之所以会尊重中国政府、愿意忍受对FDI的种种限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国政府愿意提供大量便宜又高生产力的劳动力。换句话说,强调中国革命后的成就同其当前的资本主义成功之间的表面联系,转移了注意力,使人看不到这种成功的前提:一个愈来愈无保障的劳动队伍,其自我组织的努力不断被全球最威权的国家政权之一所压制。
在中国问题上的思想混乱
进步派和新自由主义者共同拥抱中国显示了后冷战时代存在的分析与意识形态上的混乱。不幸的是,在响应资本主义的矛盾之际,一忽儿吹捧这个样板国家,一忽儿又吹捧另一个样板国家,对左派的伤害往往远大于主流的分析家和决策者。一般的理由是,新自由主义的政治力量握有权势,可以主导对事件的诠释,从而控制意识形态的冲突。
更具体的原因是,一个又一个地追寻国家典范易于使人误以为根据个别国家的资本主义增长经验可以建立起进步的政策纲领。正如马克思、列宁与托洛斯基所认知的,问题在于如果不从更广阔的区域与全球层次考察资本主义的动态变化与矛盾,就无法理解个别国家的成功故事。在资本主义的不均衡发展与危机之下,国家典范式的思维很快就导致一个接一个无休止地追寻成功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一个比一个更成问题。最终结果是,我们完全丧失了另类的视野、失去了理论的清晰度,也无法得到基层民衆的政治共鸣。
我们之前对中国上升到典范地位的描绘主要集中在新自由主义和进步人士圈子内的大略倾向。实际上,不管在左翼或右翼当然都不存在对中国问题完全一致的共识。然而,聚讼纷纭对进步派的损害往往比对新自由主义者还大。
新自由主义者常常对某个国家在自由市场改革上的进展程度有着不同意见(对一些人来说,再怎么解除管制和私有化都嫌不够彻底),但万一他们当前的样板国家陷入始料未及的危机,他们的分歧就会极便于新自由主义见风转舵。虽然他们现在奉中国为典范,但也不难找到一些新自由主义者的警告:如果改革过程未竟全功,贪污腐败不根除,未来可能会有挫败。同时,新自由主义者现在用中国的改革经验来批评古巴不将其经济更彻底地市场化。(注二十八)如果中国的状况恶化了,他们总是能找到另一个自由市场的成功故事以利于与古巴和其它「落后」国家对比。
然而,对有志于推动彻底变革,建立一个以工人─社区为中心的经济体制的人们来说,分析上的歧见往往涉及集体价值观、远景和策略的不同认知,这些不付出巨大的政治代价是不可能轻易扭转的。毕竟,对进步人士来说,不可或缺的是用清晰而一致的价值观、远景和策略巩固起来的运动。但是,维护现状者却恰恰相反。对护卫现状者来说,群衆在政治上涣散是一个正面价值,而成功的典范很快速地一个换过一个所造成的思想混乱只会更促使民衆中心无主、涣散无力。
总结来说,我们不仅不同意那些把中国视为发展典范(不管是不是社会主义)的进步人士,我们还认为他们推导出这个立场的过程凸显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进步圈子对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拒绝。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既是理解资本主义,也是建设足以超越资本主义的运动的最有效的框架。因此,本书对中国的探讨远不只是关于一个国家的经验的学术辩论,而是为了发展可以帮助我们改造世界的清晰理论和战略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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