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托派“无产者”派刊物《动力》(1930)

托尔斯泰——俄罗斯革命的一面镜子

(乌里扬诺夫著,何畏译)



  把这个伟大的艺术家的姓名和他自己所明明没有理解到的,他所明明忌避了的革命并列,初看时似乎是不可解的一件事。实在,若不能确切反映一些现象,不是便不能称为镜子的吗?但是,我们的革命——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有种种社会的要求,即直接实行革命的人们和直接参加革命的大众之中有些也同样没有理解其正在兴起,也同样回避了那因事件之进展而逼到他们眼前之真正历史的任务。若使站在我们面前的,真正是伟大的艺术家,那断不至于一点不反映革命之某种实实的方面在他自己的作品之中。

  祝贺托尔斯泰八十诞辰的论文、书信、备忘录等等差不多填满了俄罗斯的合法的新闻纸,但这些新闻纸,对于以俄罗斯革命及其原动力的见地去分析托尔斯泰的作品,差不多感觉不到一点兴趣,这些新闻纸全都满怀着官样的和自由主义的鬼胎,足以令人呕吐。

  第一种官样的鬼胎是文丐们露骨贱卖人格之伪善:受了官僚的命令,昨天还以毒牙死咬托尔斯泰,今天又来把他里头的爱国心拿出来对全欧洲敷衍。这种文丐们贱卖人格的文字可得何种报酬,这已是周知的事实,任何人都不会受他们欺骗的。比这种虚伪更巧妙洗炼,因之更有毒害,更危险的就是自由主义者的鬼胎。听立宪民主党那般人说吧:他们对于托尔斯泰的同情是最充足最热烈的。但实在,对于这个“伟大的求神者”——托尔斯泰——之阿谀的宣言和夸大的颂扬就是一面的虚伪。实在,俄罗斯的自由主义者们并不信仰托尔斯泰的上帝,也并不表同情于托尔斯泰对现存制度之批评。他们只不过想增殖自己在政治上的权势,只想做“代表全国的”反对派首领,总谄谀这位尽人皆知的姓名。——他们想拿轰轰烈烈的文句来压倒那些要求——要求直接明快回答下述诸问题:

  “托尔斯泰主义”之高调的矛盾其原因在哪儿?这种矛盾究竟代表俄罗斯革命之哪一些缺陷和弱点?

  在托尔斯泰的作品、见解、教理、哲学中所存的矛盾真是高调的。一方面,不独给我们以俄罗斯生活之拔类的绘画,又给我们以世界文学上第一流的作品之天才的艺术家。他方面,狂信耶稣基督的地主。一方面,对于社会的虚伪欺诈行严厉的、直接而真诚的反抗。他方面,在公众面前,拳捶自己的胸部而大呼:“我是污秽的,我是丑恶的;但我现在正从事于求道,从事于道德的自我完成:我现在已经断绝晕腥,以烧饼为常食”的——那般衰弱无可救药的唏嘶涕泪哑病者——“托尔斯泰教徒”——俄罗斯智识阶级。一方面,毫无容赦地批评资本主义之榨取,揭发政府的横暴以及国家的支配和裁判之丑态,解剖〔资本〕财富之增加〔资本〕文明之侵蚀与劳工大众之贫困,自暴自弃及苦痛的日益增加之间所存的一切深刻的矛盾。他方面,似狂信者的传道一样,宣传无抵抗主义,劝人不要用暴力去抵抗暴恶。

  一方面,以最铁面无私的现实主义剥夺一切种类的假面具。他方面,实行世上所有丑恶之中最丑恶的传道。欲以在野的有宗教信仰有道德信念的僧侣们去夺取那徒食俸禄而尸位的僧侣们之职司,欲养成最洗炼的因之特别丑秽有害的僧侣们。真所谓

  你——俄罗斯——
  又贫苦又丰富
  又坚强又懦弱
  我的母亲
  我的俄罗斯!

  在这种矛盾之中,托尔斯泰绝对不能理解其为劳工运动,为社会主义争斗的使命,——绝对不能理解俄罗斯革命——这是自明之理。但是,托尔斯泰的见解和教理中所有的矛盾——这决不是偶然的——这是俄罗斯人民的生活在十九世纪之最后的“三分一”中所经历的种种条件——包含上述这些矛盾——之表现。

  昨天刚从农奴制度中解放出来的家长制的农村忽又拱手交给资本家与国库的手掌中去受剥削了。农民经济与农民生活之古来的地盘,经过不少世纪持续下来的这个地盘,忽以异常的速度崩解起来了。所以托尔斯泰的见解中之矛盾不是应以现代的劳工运动及社会主义的见地去评估——当然这种评估也是必要的,但是不充分的。——尚须以家长制的农村——对于侵入的资本主义,对于大众之日趋贫苦,对于土地之丧失等生出来的——反抗之见地去评估的。

  托尔斯泰,若当做一个发现了救济人类的新药方之预言者看,倒是一个滑稽的人物。——所以那般——想把他的教理之最薄弱的地方改为经义的俄罗斯及国外的——托尔斯泰的教徒,尤其是无聊。

  把托尔斯泰当做一个俄罗斯农民阶级的数百万人在俄罗斯资产阶级革命的到来期中所形成的思想和情绪之表现者,则的确是伟大的。

  托尔斯泰是独创的。他的见解之总和——若就其全体而言,虽是有害的,恰恰表现出我们的革命——农民资产阶级的革命——之种种特性。托尔斯泰的见解中所含的矛盾,若从这个见地看来,真是我们的革命中农民阶级之历史的活动所经历的种种条件——包含上述那些矛盾——的镜子。

  一方面,数世纪农奴制度之压迫和农奴解放后数十年绝望的贫苦,堆积了巨量的愤怒,惹起了拚死的决心。想扫荡那官立的教会、豪绅地主以及他们的政府,想打破一切陈腐的形态,想灭绝土地所有制度,解放土地,想撤去警察的阶级国家而建设小农民们之自由平权的共同社会。这一种努力——直贯在我们的革命中的——和在其中活动的农民之每一个历史的步伐都连贯着的。并且毫无疑义的,托尔斯泰的作品中之思想内容,与其和那抽象的“基督教无政府主义”(虽时有人以此为托氏种种见解之体系)相应,不如和这种农民的努力相应。

  他方面,农民阶级虽向着共同社会的新形态前趋,但这个共同社会应当是怎样的一个?——应当经过怎样的斗争才能获得自由?——在这种斗争中那一种指导者能和他们共同奋斗?——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有识者对于农民革命的利害取怎样的态度?——要有消灭地主的土地所有权何以便不得不以暴力去顺复那沙皇的权力?—关于这数点,革命的农民阶级是非常不自觉的,始终维持其家长制的狂信。在我们的革命中,比较小部分的农民实在多少为了这个目的自己组织起来实行斗争了。其中的确有最小部分的农民为欲杀尽他们的敌人杀尽沙皇的臣仆和地主的保护人而手执武器奋然蹶起了。但农民之大部分只不过号泣了一番,祷告了一番,讲了一番道理,幻想了一番,希望了一番,写了一番请愿书,送了一番陈情者而已。——这便完全是托尔斯泰的精神之发露!尤其在这种时候,对政治表示托尔斯泰式的节制和拒绝——这种对政治的关心和理解之缺乏遂使少数头脑清楚的人们走到意识的革命的无产阶级方面去,而使多数人集合在立宪民主党的名义之下,从劳苦群众的会议走到首相斯托雷平的大门前去请愿交涉,给卫兵的长靴子所践踏,并且去作那般丑恶无原则地专教群众妥协的资产阶级有识分子的致富工具。托尔斯泰的思想,所以说是俄罗斯农民暴动的弱点与缺陷之反映,是家长制农村的软弱与“经济的小农民”的退缩怯懦之反映。

  且看一九〇五—一九〇六年之军队暴动。我们革命的这些斗士们之社会的组织,毕竟是农民阶级与无产阶级之中间的组织。无产阶级的分子是少数,所以对军队内的运动——即类似那宛然在一个旗帜下形成的社会民主的,无产阶级所显示的,全俄罗斯的团结性和政党的意力——都没有表示。并且有人以为军队暴动之失败是因为缺少士官阶级的指导者而致,这种意见是再荒谬也没有的了。不但如此,实在从“人民的意志”时代起,革命之巨大的进步正因为革命的独立性恰在威胁自由主义的地主,威胁自由主义的士官的那般“灰色的家畜”拿起武器来对付了士官的这种事实中。兵士们对于农民的问题大都有满腔的同情——他们的双眼,只要他们一听见土地二字,便耿耿发光。在军队中,权力曾不只一次移到士兵大众的手中,但断然利用这个权力的事情差不多曾没有过一次——兵士们的意识和意志动摇着,数小时后,杀死了某个不恶的上官之后,他们一头把另外一批人从监禁中放了出来,一头和上官开始交涉——结局:有些,大都一齐倒毙于排枪之下,有些横倒于皮鞭之下,有些加上手铐脚镣禁锢于牢狱之中。——这又完全是托尔斯泰的精神之发露!

  托尔斯泰所反映的就是——病苦的憎恶,想走上善路之成熟的欲求,想摆脱过去陈旧的一切,未成熟的空想,政治的无智,革命性的薄弱。历史的经济的条件可以说明大众的革命斗争之必然发生性,亦可以说明当时他们对于斗争之无准备及第一次革命失败之最大原因即托尔斯泰之无抵抗主义:“对恶不抵抗。”

  俗语说:打败仗的军队一定肯学习肯受训练。以军队比革命的阶级,当然只能在极限定的意义之内算是正当的。资本主义之发展时时刻刻在变化那——推动革命的——种种条件——因憎恶地主、农奴所有者和他们的政府而团结起来的数百万农民——使这数百万农民向民主的革命斗争走的——种种条件——因资本主义之发展而时时刻刻变厉其形势,时时刻刻锐利化起来了。

  农民阶级内部的交换之发达,市场与金融之支配是一天一天地压迫着家长制的旧态和家长制社会之哲学的观念体系了。然而,大众的革命斗争之初年的教训及第一次失败的教训是无可疑义的。这是对大众至今的脆弱无力所加的致命打击。现在,境界线显明了。阶级的政党也分裂了。现在,在斯托雷平之教育的铁槌之下,——只要遇着革命的社会民主党之百折不挠的宣传和煽动——不特社会主义的无产阶级——即农民阶级中有民主倾向的亦渐少重蹈托尔斯泰主义之历史的覆辙而渐渐送出许多热诚的斗士来了。

(一九〇八年,九月“Proletariat”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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