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十月三日的《赤旗》报,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在赤松俊子先生作的插画中,德田君被画成了今日这样的秃头。我对于赤松俊子先生是表敬意的。我从十八年的监狱生活出来后,第一次的演讲,便是在自由恳谈会的关于“共产党宪法”。那时候进来了一个女子,开始画我的速写像。不久在阿佐谷车站遇到新岛繁君时,便让看到了那个速写像。在该会的机关杂志中,那张画和我的演讲记录一块载着。和赤松先生见面谈话以后,也始终觉着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但是德田君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却是精神充沛、血色也好的人。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九二三年五月早大军教事件的时候。地点是在池袋地方的“建设者同盟”本部。脑袋黑油油的,一点儿也不秃。我当时正在东大文学部,德田君传闻我是研究江户文学的学生,觉着有点奇怪:为什么那样的青年会加入共产党呢?后来我们谈到那话,不由得大笑了。
其后便和德田君一块做各种工作。尤其是一九二五年开始党的再建活动后是这样。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德田君原定由莫斯科归国后立即下榻舍下,但因归国延期以致终未实现。不久由于“三·一五”事件,二人都被第一次投入市谷监狱了。在狱中首先遇到的,便是德田君。把囚帽戴在后脑勺上,照例呲着白牙笑着。不久,二人都被送往丰多摩监狱了。当我一度住在面临运动场的楼上时,常和出来运动的德田君做手势。总之,据看守们说,德田君和我在运动场上最有神气。德田君还气吁吁地打过唐手拳(译者注:唐手拳是琉球特有的空手武术,以、撞、受、踢三法为基本)。
德田君完全没有经过检察官的审问。我和检察官发生了大争吵。所以二人在一九三零年一月以前将近二年的工夫,都被置之不问。一月某日,从预审庭方面来了传票。藤本梅一检察官对我说:“德田君很想和您见一个面,可以吗?”等到见面以后,德田君马上用双手紧握住我的右手说:“佐野(学)的陈述在这里,请您看一下吧!”然后对我说了很多的话,大意是说对于歪曲党的真相的佐野的荒谬陈述,可以作某种程度的补充。那时德田君频频到抓着脑袋说:“脑袋实在发痒的没有办法,请给我看一下!”他那时候是三十七岁,脑袋顶上已发现头发日渐脱落,但我却回答他说:“哪里?满好!一点也没有毛病呀!”
一九三四年五、六月,在第二审法庭上见面时,看见德田君的脑袋顶上头发已经稀疏得可观了。但仍精神奕奕和检察官极力周旋。因为精神过于兴奋,所以我一边看着站在陈述席上的他的后影,一边和后来死在狱中的国领君相视而笑了。这也许是大家最后一次的见面吧,所以在回来时的的护送汽车上,市川、国领、德田、志贺四人紧紧地握着手。在一九四零年所谓二千六百年的纪念日,我们受到了“减刑的恩典”。从来不到教诲堂的我,突然被拖到那里去,于是难友们都看着我交头接耳地说:“那是共产党员叫做志贺的人。”
四月下旬,市川、德田、志贺被移送千叶监狱。立即便晓得德田君在前一天便到了。仍旧是声震屋瓦的大嗓子。当他经过我的监房的时候,我从视察孔(译者注:狱吏窥视犯人之孔)中看见了他,正值他把囚帽摘下来,只见他的脑袋,除了周围意外已经完全秃光了,因而容貌好像也变了。大概人的脑袋秃了以后,便看着有点特殊了。
从千叶移送小菅,是在一九四一年九月。德田君和我在未决时代都在小菅监狱住过,所以医务部长和我们也认识,他对我说道:“德田君也完全变了样子啦!”
早晨,在屋顶晒台上运动的时候,对面的晒台上德田君也出现了。看守部长在正中间监视着。德田君的秃头映着朝阳闪闪发光,令人想起托尔斯泰的民间故事中老人的秃头来了。
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以后,被移送预防拘禁所了。那时德田君的秃头已变成完全名副其实的了,过去那种头发繁密的样子,已不能清楚地想起来了。
近来他的秃头实在时常遇见。他本人也把自己叫做“秃头”来取笑年轻的同志们。而且市场抓着头发让人家看着说:“嘿!还有几根毛呢!”“德田君,脑袋秃了以后,很容易受凉吧?”我这样问他。“嗯,也并不那样呀!”他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