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伊文思与纪录电影(1999)
《愚公移山》领队吴梦滨、翻译陆颂和的访谈
孙红云 采访 吴亚男 整理
孙红云(以下简称:孙):你在与伊文思的工作中,总体感觉怎样?
吴梦滨(以下简称:吴):总的来讲,伊文思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我对他是相当的友好。另外,领导也讲过,电影是他拍的,我们尽量协助。当然有的时候,各种条件没有凑到一起,他也不满意,我们有时候也不太理解。
伊文思工作也很有特点,有时候,他不希望别人在现场,比如工作或拍摄东西。阿陆(陆颂和)跟他沟通,别人跟他也沟通不了。特别是玛瑟琳,有时候,还以玛瑟琳的意见为主,她的性格有点……
孙:她是法国人,在纪录片方面的成就也很高。
吴:是的,她是我见过的法国人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她有什么不满意的,都会立即反映。
陆颂和(以下简称:陆):她特聪明。
孙:一般拍摄现场,伊文思和玛瑟琳都去吧?
陆:(他们)场场必到。
孙:你现场去的不是很多,对吗?
吴:我基本都在现场,只是拍摄场地不去。尽量帮他们解决一些拍摄的问题,伊文思还好,玛瑟琳性格很急,有的时候,外国朋友有个特点,非常坦率。她很直率,就冲着你发脾气。所以,我们就基本按照他们的要求,说人多,我们就撤了。
孙:那主要有谁在拍摄现场呢?
吴:他说“人太多”,我们就留他和摄影、灯光、录音师,其他人都走了。等他一回头,人都没有了。他要有什么问题,我看看是哪一方的问题,就去解决。
孙:当他与你开始合作的时候,他有没有跟摄制组讲,他为什么要拍《愚公移山》?
吴:《愚公移山》拍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是个特殊时期。他也一直没有本子,他自己有一个简单的提纲。只是一个提纲,但那个提纲是很原则性的。例如,当时他在上海拍了一个发电机厂的介绍马列主义贡献的展览会。你看,就是政治性很强的一个大纲。他觉得这个好。我们当时看,这是个太政治化的东西。当然了,当时上海也不是专门为他搞的,也是当时的需要。他灵感就来了,要拍这个,然后跟着这个就拍了上海的电机厂。但是,我们得走程序,我们摄制组(权力)没有那么大,我们说了话,对方可以接受,这需要时间。一会他想起来了,要补充个东西,我们有时候就跟不上。跟不上,他就有些着急,他说时间都耽误了。我们这里面也有苦衷。我们也挺委屈的。他发脾气多了,我们感情上……我们就想尽量缩小这些感情上的隔阂和不了解,但是他又不太理解。
孙:可能主要是双方做事的方式不一样,文化背景不一样。
陆:我觉得,主要当时的政治形势也很难。总理对伊文思讲,“这个片子是你的,你不要给我们拍成一朵花似的,希望是反映我们‘文化大革命’的现实情况。”但是,当时在“四人帮”控制之下,他怎么去反映实际情况啊。
当时,江青的意图很明确,就是想让伊文思给她拍摄一部《红都女皇》。在一次看样板戏的时候,江青坐在这儿,伊文思他们坐两边,英籍华人韩素音也跟他们一起坐着。江青就跟他叙述她的历史,有点诉苦的意思。回去,伊文思就说,“这个不太像中国共产党的作风啊,共产党没有人把私人的一些东西向外国人倾诉的。”其实,她的意思很明确。她还把衣服脱下来,给玛瑟琳穿上,送给玛瑟琳衬衫什么的。后来,伊文思他们俩商量以后怎么办呢?他们俩就决定,不对任何人说。江青当然很不满意了。
拍摄《愚公移山》期间,罗丽丹、伊文思与翻译陆颂和在上海电机厂
后来在拍摄的过程中,一方面,是总理说给他很大的支持和可能。他怎么做都可以。一方面,江青他们这些人千方百计地阻挠。而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就比较难。譬如狄福才,当时伊文思的屋子和我们的办公室就隔着一个房间,狄福才到伊文思的屋子里,伊文思提出什么事,他就说:“啊,没问题,我们到时候就让他们去安排。”答应得特别好,可是,回到我们的办公室就骂他,骂伊文思。我们夹在中间,怎么办呢?我觉得,还是政治情况造成了很多工作中的困难,也造成了他的一些不满意。
孙:《愚公移山》这个片名,开始是谁给起的?
陆:他自己起的,他自己起的《愚公移山》。
孙:我看了一些资料,没有说是谁起的。我想他一定对中国文化非常了解吧?
陆:对。他说,既然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的灵魂的大革命。所以他就要到这儿来,把中国人为什么发动“文化大革命”、为什么是触及人灵魂的大革命,要让世界人都知道。所以,他说他要把“文化大革命”的实际意义向西方人反映,西方人不了解。
《愚公移山》的故事,他也很清楚,所以,他觉得这个片子也反映了“愚公移山”的这个精神。比如说,去大寨、大庆的拍摄。比如,在上海看到在前面有些人拉着平板车很困难的上一个桥,衣服上都是补丁,平板车上都是废钢废铁。他马上就从车上下来拍。当时,我们就不理解。因为上海马路也挺宽,车也很多,交通工具也很多。你为什么非得拍这个呢?他就说,既然上海既存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存在着一些更古老的交通工具。而且很多人还在用。如果我只反映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反映一些比较落后的建筑;如果只反映上海有现代的交通工具,没有反映这些?那我就没有反映现实,没有反映实际情况。实际上,这正体现了中国“两条腿走路”的方针呢。
孙:那他对每一个题材的发现和把握都是随机的吗?
陆:他有想法,但即兴也比较多。
吴:他还是比较即兴的。他的那个(拍摄提纲)很概括的。我们跟他相处多了,发现他的思维变化非常快。但是,他有很多东西你也很难理解。
孙:伊文思拍摄的时候,怎么跟拍摄对象沟通?
陆:他每次拍片前,都进行大量的调查研究。
吴:谈话和了解情况。
陆:我们在上海住了四个月,一方面,是他身体不好要休息,一方面,他住在饭店里,把他想拍的这些人都叫来谈。天天跟他们谈,谈到最后,上海药店的那些人都非常熟了,像朋友一样。
孙:他谈的时候会不会说,他要具体拍摄什么东西?
陆:不说,只是了解。通过谈话互相了解,交朋友一样。最后从这些人里面选择。因为从第三药店采访小包,采访以后,就跟她家里去了。跟她家里就拍她的丈夫和孩子。跟着她的丈夫和孩子,又一起去孩子的姥爷家里。就是这样一环一环地套过来的……
吴:所以,他拍的东西生活气息很浓。他自己跟小包不熟,然后就跟她谈,谈完了以后呢再去看,看了以后产生新的东西。
孙:他自己观察决定?
吴:他拍的东西不像我们过去工作有什么要求,马上去了就拍,拍了就走。伊文思跟玛瑟琳确实是跟他们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也提出一些要求。但是他的要求不是我们的摆拍。拍摄也非常灵活。
在大的方面上他有想法,提出总的要求,拍摄上海电机厂里的文艺晚会,但是他提出要求后,我们给组织好以后了,他不是像我们这样这里拍个近景那里拍个远景。他把摄影师叫到一边去,配合他的要求。你们应该找他的影片看一看。他不要一个静止的,不用一个片刻的,他要通过摄影机的运动,把这个场面都给他抓下来。这里面的问题我们后来才认识到,有些赶不上他在国外拍摄的条件。在国外拍摄,他自己最关心的就是胶片。在中国显然是不同了,中国给他买胶片,他不用担心。但是,他在中国为什么不用35毫米,而用16毫米,这为了便于表现他的思想。这是一些新的技术变化,16毫米轻便,也便于运动灵活。他要求的拍摄基本上是没有特写镜头,主要是远、近、中在运动中完成。
陆:他不要三脚架,全都扛着。而且,每一次拍完片子,接着送回法国去冲洗。冲洗回来以后,我们全部摄制组的人都要在饭店里头看,看哪个镜头好哪个镜头不好,哪个镜头抖,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肩扛……
孙:他的拍摄对象,有多少是由伊文思自己发现的呢?
吴:他强调采访,在生活当中发掘一些题材。但是,有些我们只能给他组织。像上海药店里还有一个负责人,是一个业务上的负责人。然后,他还参加农村劳动,另外他自己到公社里劳动。那天就是拍第三药店,老吴他们在,刚下完雨,满地都是泥巴,就下到菜田里。他们帮着收,帮着割、帮着装。伊文思就一直拍。没有说摆好了怎样收割和怎么样装。而我们通常的习惯是,都准备好了,然后说:“开始”,大家才开始装,开始干。伊文思不这样,他就让他们自然地劳动,他拍他的。后来,我们还去药店里拍。老人家思维变化也很快。他并不满足于一种既定的东西。如果说他的那个《塞纳河畔》,整个就是一种运动的镜头。我们看汽车啊,也有动,就想说拍这个吧,但是他说不要。所以说,他在艺术上也不墨守陈规,一直想办法怎么样突破他现有的东西。
孙:您能感觉到他拍摄纪录片的方法与当时中国拍摄纪录方法的差异吗?
陆:我不懂电影,但是从一个观众的角度觉得,中国的纪录片大部分说教比较多。好像中国观众都是傻子,没完没了,很多解说。伊文思就不这样,画外音不多,他觉得要靠观众自己去体会。我拍完东西了,观众自己看,自己怎么想。而不是长篇大论。
孙:他拍的每一部片子是不是有这样的情况。都说中国没有民主,那么就去学校去反映民主,上海拍第三药店的时候,要反映男女平等。
陆:有民主问题。在上海他住在饭店里,他就找这个谈,找那个谈。在谈的过程中,他就发现丁这个问题。比如说,跟小包谈。他就会问,你家里头谁管钱;星期六都做些什么啊,小包说,星期六我们就回娘家去,怎么怎么。于是他在谈话过程中,发现了哪些可拍。于是他就去跑到药店里去采访她——你们家谁是财务大臣?好像是女性解放了什么的。然后,就跟着她到她家里去了,拍了她小小的家,十多平米吧。她跟他丈夫两个人星期天要回娘家。都是在谈话过程中,发现了这些。把她的生活情况拍了下来。比如说,洗衣服的那个木盆,小包的丈夫洗脏衣服的场景。当时,我们就大大争论了一番。
其实她们家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个男人完全就听小包的。伊文思确实反映了实际情况,她丈夫非常老实,说句不好听的,没有小包那么有出息。小包是很典型的上海的女人。我们当时争论了半天。后来,玛瑟琳说这个片子在法国放映的时候,她和伊文思俩人一般都放映完的时候到剧院门口,就在那儿听和看人家出来议论些什么。听他们的反应,对这个影片。她说,当时,观众看到小包让(他丈夫)洗衣服的时候,全场就哈哈大笑。在剧院门口,她听到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说,“你看看,中国的男人还洗衣服呢,你就在家里什么也不做”(笑)。这样,他们就觉得片子的效果达到了。虽然他的片子,我们不可能不进行一定的组织,但是基本上还是忠实于原来的情况。
他说最讨厌苏联的片子里面丰收的时候,女的在那里摘苹果,满脸笑容,苹果又红又大。最反对这样的了,喜欢比较真实的。比如他在药店里,他还发现,他们还有民主讨论会,就是跟顾客之间的讨论会。他就拍这个。他还是根据自己亲身体验,发现这个,发现那个。不像我们中国拍摄纪录片,剧本已经编写好了,就去拍这个那个。他不是这样。在拍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意图告诉摄影师,摄影师再根据他的意图去拍。我觉得他是比较强调现实的东西,不要做作。比如,在我们的纪录片里,我们经常拍劳动,然后还得高兴,又得笑什么的。他说,劳动的时候就是集中劳动,不可能还嘻嘻哈哈笑的。在那里,就是要拍出劳动的艰苦。他就观察,这个人怎么样做事情,怎么干得活,然后,再开始拍。
孙:他往往为了拍摄会等几个小时。
陆:还有就是,他全都是现场录音的,不像我们一般都是后期配音。
孙:他都是同步录音的。他在北京拍手工艺人,他反映的北京艺人的变化,这就是说他对中国的文化非常的了解了还是有人给他题材?
陆:应该是,他看书很多。
孙:像拍这部片子,他会与您有什么样的交流。它的拍摄意图要传递给整个摄制组,肯定要先通过您这个桥梁,才能传达下去。他的拍摄意图是怎么跟您沟通的?
陆:比如说,拍中国的老艺人,拍他的手。他都要事先进行深入的观察。到哪去他首先要到处去看看。比如他来拍你的工作室,我们往往会把电脑安排整齐了,桌子也弄干净了。他要是来了,肯定就走了,说不拍了,是假的。他说——原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工作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张纸,没纸片儿。他说,这是假的,我不能拍假的。比如说拍南京部队,他头一年先去看看。决定要拍南京部队。他去了以后,就要拍部队的休息、吃饭,在休息现场采访。这个意图要说一下。所以那一年,我们拍南京部队的时候,二三月就去了,但是后来他病了,在上海住了4个月,我们推迟了。那一年南京部队那个连本来准备复原的,就为伊文思的拍摄,(全连队)都推迟一年复原。因为,实际上,他们已经都理解了他的意图。
孙:像这种情况多吗?比如北京31中的拍摄是怎么样的?
陆:到了31中以后,也是采访,谈,谈啊谈,他问:你们最近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后来他们就说,有些事情,就是打球的问题,老师和学生怎么怎么。他说就拍这个。后来他就拍这个《球的故事》。其实也是重现。当场发生的事情,事后又重新的……
孙:这个矛盾在拍摄之前,学生没有开过会没有得出过结论吧?
吴:没有,当时会是已经开过了,但是事情没有解决好问题,所以他就根据这个……所以他也是很全面。所以他的片子有的方面不拍,工人方面运动,男工女工。他当时的思想也很广阔。少数民族得有,另外教授他拍的是,钱伟长。钱伟长整个的工作前,工作后。好像也没有表现他……就是很平常,在各种运动中,都包括在内。所以他就不是要集中某一个,他要广泛的……当时还有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拍的那个《中国》。
吴:跟他拍的显然是两样。看起来他(安东尼奥尼)的片子也有特点。他(安东尼奥尼)发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双手脱把,从那出来就一直跟到东单。他跟得很好。这是他碰巧,碰上了。骑车的人也不知道要拍他,骑车人的技术也不错,双手不扶把的,沿途他就把长安街介绍了。伊文思在这上面不如意大利那个现场抓得好。有时候,他会运用各种的手法来表现,各种情况下,也会有这种处理情况。可能跟他年纪大了有关。玛斯琳的点子还不错。你看下雨。上海也怪,除了黑伞就是黄伞。拍了回来以后,觉得黄伞拍得不够(笑)。他在上海黄浦江边上,沿着公路拍上班下班的,他看了以后觉得色彩不够,觉得色彩上没有突破,这些有时候都是玛瑟琳的点子。
另外他比较强调同期声。这是因为他知道整个电影的一个特点。像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以后,才强调一点同期声。我们的同期声就录一点效果,另外是讲话,如果有人物的话,也有限制,让人家出口成章。不能脱稿子啊,那样胶片(的费用)也受不了。伊文思没有这个顾虑。另外,他的容量和对生活的积累很多。
孙:拍《愚公移山》时,他是七十多岁的人,对生活依然保持着特别新鲜的感觉。
陆:对。在上海马路上拍,有一段,我爸爸病重,我就回(北京)来了。就让别人去帮忙(做他的翻译),我回去也没有几天。后来他就说,你快回来吧,我受不了了,我都快给人的背锤扁了。因为拍摄的时候,他就坐在卡车上,在马路上看着,他的眼睛很厉害的。他觉得要哪个,就要拍,但是那个翻译有时候反应不过来。他就“磅”地给人家一拳。(笑)他说“开始”,你就得赶快拍吧。后来,慢慢的那个李则翔也习惯了。后来直升飞机航拍的时候,你也不用上去了,我们俩就那么几句话吧,说“开始”之类的。就是说,他挺敏锐的。有些东西,我们都没有看到或者察觉到。
孙:他看什么,你能够感觉到他是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看?
陆:是外国人的角度。
孙:当时政治气氛特别强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他激进的政治态度,有没有很强的政治立场的选择?
陆:我觉得,他始终非常信任我们,相信中国共产党。
吴:他们对文化大革命,认为中国举行这样一次,像从前的官僚主义,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力量。为什么要叫《愚公移山》啊?他有他的理解,反映它的变化他很注意这一点。你比如说拍药店,他找那个药店的负责人。他也很注意,过去的知识分子不参加劳作。所以,他就很注意现在参加劳动。而且他特别注意那些人自己谈到他们的变化。
他需要的都是一些不需要解说的。他也充分利用当时的条件。他带的那个机器,法国新出的。因为它的功能比较特殊。而且他宣传说,35毫米淘汰了。好几年以后,他又回来了拍《风》,又用35毫米(笑)。
孙:我知道他在《愚公》的一次拍摄中,因为一些事情,也非常恼火。吴:那次的问题,是他们在新疆,拍那些少数民族的娃娃们,那是玛瑟琳拍的,那不是为电影中用的,她附带拍照片。她拍照片,我们也都觉得无所谓,反正也都到人家家里去,但是维族人不干,维族人说,我们这里有穿着好衣服的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而她专门去拍不穿裤子、比较脏的孩子。(维族人)我们那么款待她,她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们。这个事情我们也反映给她。我们是汉族就很快当一个问题提醒她,让她今后注意。玛瑟琳觉得这顶帽子太大。她不能带上这种帽子,好像对少数民族猎奇地拍。他要拍生活的各方面。那么就得准备了。我们准备了一天,玛瑟琳,她的头脑也非常敏锐,她就发现你们这个布置。你们这样我们就不能拍。
孙:新疆的片子,后来没有剪辑在《愚公》中。
吴:当时,确实(维族人)楼上也有(布置)些日常用品,没有毛巾这些东西,没有奢侈品,也没有吃的,要有吃的就更严重了,当时,很多维族人身上都有钱(注:临时给发的购物券),都想去买东西。这不就麻烦了。我们当时没有时间给打招呼,没有事先告诉。对她,觉得这是对伊文思的一种欺骗行为。我们就给他们解释,玛瑟琳就很不高兴。后来,我们希望他们参观的地方,我们事先要看几遍,不行的话,我们就根本不带他们去。要带他们去的……后来,玛瑟琳就说,没给他们创造一个拍摄的、创作的环境,认为中国条条框框太多。所以,她对新疆的工作很不满意。
陆: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去新疆的时候,工厂根本就没人上班,他要拍工厂,就得把三班的人都给集合起来,而且,工厂墙上都写着砸烂谁谁的狗头。那些黑字那么大,人家不得弄掉啊?所以,新疆的形势是“文化大革命”还进行着,还没有结束呢,跟内地完全不一样。所以,他要拍喀什的清真寺,要拍那里的时候,新疆人也很紧张。他们就组织发票,红票可以到什么地区,蓝票可以到什么地区。而新疆人和汉人又不一样。咱们汉人见到摄影机躲,而新疆人就往摄影机前头走,愿意上镜头。连哈萨克那些帐篷里的姑娘,只要看见摄影机来了,就赶快出摆姿势。所以,那天我们拍大清真寺时,有些姑娘穿得特别漂亮。而且,老在你的摄影机前走来走去。于是伊文思说,你们这是组织的,是不真实的,我不拍这样的东西,让我去欺骗世界人民。他就特别恼火,可是,我们那会儿就特别为难,你知道么?
孙:在拍摄现场,一般都是玛瑟琳做录音,伊文思做导演工作?他现场调度的时候,主要跟着摄影师吗?
吴:他拍的时候,一般玛瑟琳负责录音。但也有一个问题,她亲自掌握录音,有时候,就跟摄影师联系不够。另外,那个记号也不够。那个讲话的录音带,多少?几箱子!但是讲话前,就没有做记号。录完以后,录的谁都不知道了。玛瑟琳掌握技术方面,有一点点欠缺,后来就是对外文委(注:国家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组织了一个班子,十多个人,给弄了多久,一盒一盒的。
陆:100多盒的,我们全部给翻译出来,是中文,他回去以后,根据这个剪辑。
孙:《愚公》的后期都是在法国完成的,12部片子你们都看了吗?
陆:都看了。77年回来放映过一次。
吴:他们拍摄《愚公》确实也挺困难。所以,后来拍摄《风的故事》的摄影师都是他自己带来的。
孙:《愚公》一开始在法国影院上映效果非常好,后来,中国否定“文革”以后,西方人攻击他是宣传家,骗子。
陆:是,而且就在“四人帮”粉碎前没有多久,他还做了电视广播,因为那时候,西方人说中国政权不稳啊。他在电视广播里说,他保证说,中国的政权是稳定的。他讲话没有几天,“四人帮”就垮台。那些人都指责他,说你就是为中国涂脂抹粉,撒谎什么的。那个时候挺困难的。所以,他77年来的时候,他跟我们大发脾气,他说,你们知道吗?我们这些中国的朋友在国外受到了什么吗?为了维护中国共产党,我们是怎么样地忠心耿耿的。你们是怎么样的?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那次他特别恼火。
孙:他有没有觉得当时中国人骗了他?
陆:他当然是这种感觉。
孙:那他后来,拍摄《风的故事》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况。
陆:反正也给他做些工作。中央也给他谈了。
吴:老人家政治观点非常明确。他来一次,不管我们内部有什么变化,都有国家领导人接见他。包括华国锋也接见他。另外一方面,给他提供的工作条件,那是相当得不错,没有预算的账。他病了以后呢,也很紧张,包专机呀,把大夫带到巴黎去给他看病。
陆:司徒慧敏带着翻译,带着他指定的医生,专门到巴黎去给他看病。
吴:他在巴黎的条件,从外国人来讲,并不富裕。因为他是流浪汉,他到处飞,也没什么家底的。
陆:我们的老一辈革命家,比如周总理,对伊文思是非常信任的。
吴:实际上中国很支持他,这个话不讲出来都不行。领导是非常重视的,希望给他解决一切困难。那么后来呢,他这个片子《愚公移山》,中国无偿的提供给他胶片什么的。后来,中国也有具体问题了。他拍《风的故事》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自己在法国,一个公司给他提供一部分,中国也提供给他一部分。另外,中国也有变化。过去他来的时候,是无偿的提供房子,到拍《风的故事》时候,就要求从(效益)回收方面:你在欧洲方面的片酬有多少,是有合作的性质。法国方面回收的都属于你,中国这个方面的就归中国。这种关系逐渐地变化,这个变化不是我们怎么小气,另外,外国也有讲中国,因为伊文思听你们的话,这样那样的。所以,我们后来就变成文化合作,这样也有利于伊文思在国际的声誉,实际上,我们收回来是很少的一部分,还是花得多。
孙:《愚公移山》在中国放映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觉得影片所表现的,与中国当时文革的状况出入很大?
陆:我觉得它是从正面反映了“文革”。当时上海的徐景贤说,起码它还反映了当时我们的生活还是挺丰富的,但他也有想法,比如清华大学关于教育的改革,他就觉得不太现实,所以他说,他意识到当时的教育改革不太……就没有把它剪接到影片里。
孙:你们是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又经历了“文革”,你们觉得这个片子把“文革”反映到什么程度?
陆:其实没有触及到“文革”的真正的……是吧?
孙:可不可以这样说,他拍的“文革”是他看到的范围内的真实,但是离真正的“文革”……
陆:那没法拍,不可能让他拍。我觉得真正的“文革”,打、砸、抢、烧,乱七八糟的他没有拍到。
吴:他还是在各方面上升了一个新的台阶。
孙:但真正的文革的实质,他没有办法接触到。
陆:在渔村的时候访那个船长,说你对文化大革命有什么看法。他说“不理解”。然后,咱们审片子的人就很不满意,说怎么能不理解呢。
孙:时隔这么多年,您怎么看这部片子?
陆:我觉得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他也只能拍到这样。但是起码,当时在全中国只有八个样板戏。西方人对中国毫不了解,而他呢,向西方介绍了中国当时的现状。我想是这样的。我觉得伊文思对中国人民对中国共产党的友谊,真是从心底里生出来的。所以,他对中国共产党是完全相信的。所以,他就觉得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是非常必要的,对中国人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他就觉得经过这场大革命,工农兵教育、改革备个方面都是这样的正面的。要不后来发生林彪事件以后,我们都不敢对他讲呢。要不他那么恼怒呢。他说,我对你们,对中国共产党是这么信任,衷心的朋友。可是,没想到你们这样的大事都瞒着我,让我受到欺骗。实际上,他对中国的关心一直到生命的最后。
2001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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